此后,白乐安白日里照常去东宫上值,但只要到家便废寝忘食,全然沉浸在了话本的创作里。
他将所掌握的一切证据皆保留和融汇在了笔下,无从得知的细节,或者真相间的缝隙,便用适当的想象力去填补,一册名为「春寂寥」的探案故事由此而来。
为了尽快将它卖出去,他甚至故意借用了多年前大名鼎鼎的「裴郎君探案集」笔法和名字,将之伪造成了此系列的续作。
接着,白乐安雇人将书稿卖至李家书行,自己却称病请了几天假,而后佯装成想要通过抄书赚钱的书生上门。
然后,在「春寂寥」完成抄写,即将推向市面的最后一夜,他悄悄将手中最为重要的证据,藏在了书的手稿里。
这些天,白乐安三番四次假装无意的在李掌柜面前提及对面的刁掌柜将话本手稿卖出高价的事儿,果然让他动了心思。
次日,白乐安仍旧照常去书行工作,却在暗中观察那个会买自己手稿的「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到底是谁。他知道,若此事为真,能被这样称呼的,只有两个人。
果然,没等太久,他便瞧见商娘子走进了刁家书行。
这个月,并没有以「笑丘生」的署名出版的话本,所以,她定会失望而归。
在这时,自己只要告诉李掌柜此人便是愿出高价买手稿的娘子,再撺掇他上前去搭话,也许便有可能将这本「春寂寥」卖给她。
一切终于如他所愿,白乐安一定要保住的证据,终于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东宫内庭。
等了又等,春消夏至。
直到昨夜,晋王李暕终于开始对程英下手了。
白乐安当即意识到,是时候拿回自己「处心积虑」隐藏起来的那个证据了。
“商娘子,可将东西带来?”白乐安面上不显,可心中的惴惴不安,此刻已然翻涌到了极点。
在他的注视下,素商虽有些不情不愿,但终究还是将那册「春寂寥」的手稿从衣袖中拿了出来。
见到她拿出来的东西,白乐安先是愣了一下。
他的手稿从来都是用西市里最便宜的纸张来写,万万没想到,它们有一日竟会被人一一裱好,以龙鳞装装订收藏。
明知不合时宜,偏偏白乐安的心中一暖,骤然生出了许多感慨,甚至感动。
他不由的再次向对面的娘子鞠了一礼,才伸手接过书册。
可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时,素商又猛然将之收了回去,背在了身后:“你……你一定要尽快还给我,最快最快。”
虽太子妃今晨刚刚又看过一次,可是,如今平昌公主案恐怕会再起波澜,谁知娘子什么时候还会再要。
“白某今夜不眠不休,定将它抄完,归还给娘子。”白乐安十分确信的答复道。
素商咬了咬后槽牙,终于将东西递给了他。
离别前,她又再三交代,一遍又一遍。
昨日素商从丽正殿回来后,崔稚晚便发现她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到了今晨,为了自己梳洗妆发时,她给兰时递送簪梳的手,都透露着格外的轻快和愉悦,人也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色,想来应是困扰她的事儿,终于解决了。
许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崔稚晚眉眼间,也添了几分笑意。
可早食用到一半,太子妃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只是鉴于李暻就坐在自己对面,她终究还是只能稳住心神,面不改色的陪他吃完整顿饭。
太子殿下离开承恩殿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稚晚眉梢微微的扬起全数落下。
她将素商叫到跟前,轻声吩咐:“速将那册让人当心收藏的「春寂寥」拿来给我。”
“是。”素商应声道,转头离开时,小小的舒了一口气。
书册拿到手中,崔稚晚顾不上这是素商的心爱之物,需要小心翼翼待之。
她迅速翻到了某一页,然后眼睛便定在了上面的每一个字上。先是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复看了一遍。
仿佛是为了否定自己的结论,她将手指快速在桌边的茶水里沾了一下,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的抹在书页之上。
墨迹在水色中瞬间晕开,在她的指尖留下一片黑色的痕,崔稚晚叹了一口气,低声似喃喃:“被替换了。”
“什么?”素商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置信。
崔稚晚抬眼看向素商,言之凿凿道:“这一页验尸笔记,被人调换过,就在我看完之后。”
早在最初看到这本《春寂寥》的时候,崔稚晚便已确定了整本书中最为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其实,第一次读时,她的注意力确实全部被书中发生在长安城里的那起「驸马捉奸,斩杀公主」案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吸引。
特别是文中细致入微,仿若亲历的探案过程,以及那些皆出现在了几乎与现实完全相同的里坊、府邸、寺庙里的证据。
以至于她当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现在出发去到这些地方,便可真的触摸到真相。
不管是文中的这个,还是现实的那个。
而崔稚晚的惊慌不安,亦是由此而起。
因她清晰的感觉到了,此书作者在落笔之时,必然存了拼死揭露「平昌之死」的全部真相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换了几个名字,便毫无顾忌的将当事人的身份以及与案件相关的一切,全部直截了当、毫无粉饰的落于纸上。
可此事若真的像书中所写的那样,那恐怕便不再会是简简单单的「杀人案」,而想要且必须遮掩真相的人,也会十倍、百倍的增加。
偏偏这些人,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让「春寂寥」的真正作者白乐安从此再也开不了口。
所以,她下意识的以为,白乐安是发了疯,才会妄图以这样的形式,去挑战程英的供述,曹国公府的权势,以及圣人的亲口定论。
而且,莫说没有人会在此时为平昌翻案,即便有,大理寺怎么可能将一册话本子当做证据来用,无论他写的再真,取证再细,付出再多。
直到她因慌张打翻了小桌上茶盏,右手因下意识的扣在桌边而被水沾湿时,忽然有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想法,猛然将她撞到心神大乱。
平昌公主未下葬之前,她记得,好像听说过她的尸身曾经凭空消失了一整夜。而几乎同一时间,大理寺少卿裴继衍曾被人掳走,验了一具无名女尸。
这两件事儿按理来说不都不至于大张旗鼓的宣扬,可它们却也绝非并非什么秘闻,甚至当时便有好事者将两者连在一起,当作春日宴席上不可或缺的长安城奇闻异事,说给大家听。
想及此,崔稚晚迅速翻到书中验尸笔记的那一页。
第11章 拾壹
崔稚晚在第一次翻阅「春寂寥」的手稿时,便发现其中「验尸笔记」的这页,无论是字迹,还是用纸,皆与其他的不同。
可很多年前,她作为抄书手为真正的最后一册的「裴郎君探案集」做过抄录,所以,曾经亲眼见过它的手稿。
和此时看到的一样,未做誊抄前的手稿中,所有的验尸笔记皆用的是同一种纸张,同一种格式,同一个与写作者截然不同的笔迹。
后来,机缘巧合,她终于知道,原来它们并非后造,而是案件发生之时,真正的「裴郎君」亲笔所书。
所以,乍看之下,崔稚晚并未生疑。
可是仔细想来,她明明十分确认,这册「春寂寥」绝不可能是当年的作者所写,既如此,又怎么可能请得动「裴郎君」下笔,伪造一个验尸笔记。
众所周知,书中那个所谓的「裴郎君」,在人命官司上,可从来不会开玩笑,亦绝无可能说谎。
除非,书中的这一页,乃是他的亲笔,所记之事,也皆为事实。
崔稚晚先是细细的查看了每一个字,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笔迹。
刚刚染在手上的水渍还未干,她用指尖在纸张边缘不甚重要的某个字上蹭了又蹭,没有半分晕开的痕迹。
不放心,崔稚晚又故意沾了一下水,再次抹了抹,终于确认无疑,这些字所用的墨确实不会被水化开。
最后,她低头将鼻尖贴在书页上,反复嗅了又嗅,那种浅淡却独特到难以模仿的异香一丝一丝渗透而出,萦绕在了鼻腔内久久不散。
无疑,这就是大理寺少卿裴继衍亲笔写下的验尸笔记。
而那笔记中,赫然写着,所验女尸死前怀有身孕。
原来,所谓写尽真相的手稿只是幌子,这才是白乐安真正要藏起来的东西。
一个足以让整个曹国公府陪葬的证据。
世族的影响不止于朝野,更渗透进后宫的方方面面,就连本朝的公主也因此地位悬殊,继而连婚姻都有了两种不同形式。
公主的母族若是足够势大,则一般采用招婿的方式,赐婚的诏书上写的便是「招驸马」「尚公主」。成婚前夕,圣人还会另赐公主府,以示恩宠。
凡是这种情况,即便公主已经出嫁,但法理上却仍旧算作皇族。
至于另外一种,诏书上则会明确写道「公主下嫁」。
这种情况适用于在朝野内外皆无什么重要倚靠的公主,她们不会另开新府,婚后也如寻常娘子出嫁一般,入住夫家。
既然是嫁了出去,那么,从此她便成了是他姓之妇。
因此,虽平日仍以公主称之,可实际上,她已不会再享受到任何皇族的特权。
换而言之,成婚乃是大梁公主的分水岭。
从这往后,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一应待遇,都可谓天差地别。
而平昌公主的母妃,乃是宫婢出身,自然算不上什么显贵,所以,她当然是「下嫁」程英。
不过,在这万般不同中,偏有一事,倒是一视同仁的很。
即,无论哪一种成婚,本朝公主的第一个孩子,都仍算作皇族,这于公主,乃至于驸马一家,已是极大的优待。
而这个优待,并非顺自前朝,而是开国前后,许许多多为大梁的建立奉献全部身家、智谋、人生,甚至性命的公主们为自己挣来的。
二月初时,为了掩盖丑闻,平昌公主之死被归因于「因病暴毙」。
但事实上,程英曾亲口在圣人面前承认过,是自己在极度的愤怒之下,挥剑斩杀了平昌公主和她的奸夫。
之所以如此毫不避讳的承认杀人,便是因他心知肚明,梁律中有明文规定,「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况且,他杀得乃是背叛他的妻,而非大梁的公主。
可,若是平昌公主在被杀当时已有孕在身,那么,一切便大不相同。
本朝律法中,与皇族有关的那些往往在效力上会远高于其他律条。
而其中,有一条重罪,便是:
「杀害皇族者,罪同谋犯,诛灭三族」。
平昌身为外人看来身份贵且重的公主,她的死明明疑点重重,谁都能看出事情绝非程英供述的那样简单。
可至今三个多月过去了,无论大梁的刑部大理寺,还是她的父兄长辈,竟好像没有一人尝试去探求过真相。
这本来已经极为可笑。
然更可笑的是,如此情景之下,一个九品小官,一个外人竟能够断定,仅仅因她肚子中有了一个甚至还未成型的孩子,可以拿来作为搅乱政局的武器,大做文章。她的某一位兄长,在日后的某一天,一定会站出来,为她伸冤,为她报仇。
所以,他只要保留下最关键的证据便可。
也不对,毕竟,即便事成,也只有报仇,没有伸冤。
他们怎么会在乎一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阿妹的清白和无辜。
晋王想要,从来只是她腹中的那个可以让曹国公府一夕之间全然崩塌的货真价实的皇外孙确实存在过的证据,以便削弱太子的力量。
崔稚晚大概猜到了,前几日春深处中,那个坠楼的红衣娘子最后会对李暕说什么了。
无外乎就是,「公主有孕」罢了。
所以,嗅到利益的李暕才会当即下令捉拿程英,而这也是白乐安等了许久的转机。
因此,他迫不及待的取走了自己费心藏着东宫中的有力证据。
素商实在没料到会有一页被替换,此时,她才明白,原来他向自己要手稿,根本不是为了要誊抄,怪不得给他的时候,他便言之凿凿的承诺一定能在天明前还给她。
她瞧瞧打量,发现太子妃脸色冷下后,便一言不发,心中惶惶难安,犹豫再三,才硬着头皮的唤了句:“娘子,我……”
“也许给他才是对的。”崔稚晚却打断了她,继而又愣神了许久,才忽然看向素商,柔声问道:
“你说,平昌若是知道,自她离开后,有一个人一直在小心谋划,没有一刻放弃过为她说出真相,是不是便不会对这人世彻底失望了呢?”
素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崔稚晚立刻不再被各种难言的情绪所困。
毕竟事涉东宫安慰,她只得提起精神,又问道:“白乐安现下人在何处?”
“他……昨日是白郎君值夜,按理来说,这个时辰应当早已经归家了。”素商后槽牙咬紧,急切的道:“娘子,可要我去打听?或者,我立刻去他家中,向他讨要回来?”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崔稚晚如此断言,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静观其变吧。”
毕竟,李暕之所以会将此案再次掀起,还是由太子殿下亲手挑拨的。想必,以李暻的性格,应当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虽太子妃说了「不必再找」,可素商那日见她表情,便知那页被调换的书页一定很重要。既然是自己弄丢的,她总要找回来才对。
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白乐安再也没有来东宫上过值,甚至连住处都没有回过。
自那日离开后,他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踪影。
三日后,大理寺开庭审理程英逼杀春深处娘子苏盛琼一案。
虽命案在众目睽睽下发生,可确凿的证据却一件没有。
程英清楚的很,所以上堂之时,便表现的懒懒散散,面上更是毫无惧色,甚至像是来看旁人的热闹一般。
而且,他明明已经被关入牢狱数日,今日一看,却还是油头粉面的样子。
可见,程五郎无论在牢中还是劳外,皆有不少人上赶着去照看,过得很是不错。
站定之后,还未等旁人开口,程英立刻表演了起来,先是一通大诉冤屈。
一会言,两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长安城谁不知道自己对苏娘子的一片深情。他爱她还来不及,如何会杀她,实在是冤枉。
一会又说,自己在平康坊中相好众多,都光顾不过来,绝不至于因求而不得,便动了杀机。
让他讲讲当日事发过程,他倒是只管抵赖。
所说供词,总结下来便是,两人原本正坐着好好饮酒,他刚想做点别的,谁知苏盛琼忽然发了疯病。一同乱叫后,她自己跳了楼,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