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知道......”王小铭跟踪过周倩倩多次,但每次都被那人发现后甩开,所以并不知道周倩倩的住所。
“我知道她住哪儿——”黄晓雯勾起嘴角,“我告诉你怎么让她答应你的表白——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女人才最懂女人。你要是想跟她在一起就听我的,首先——”
“妈呀,那个王什么的可真晦气,跟个变态似的!”镜月湖畔,唐郁挽着周倩倩的手臂大骂,“不对,不是像变态,他就是变态!这种人实在太恐怖了!”
周倩倩点点头,想起刚刚令人作呕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互联网上乱发疯的变态不少,现实里周倩倩还是头一次见。本就厌男的她,无法想象在大环境这么扯淡的条件下,哪个男的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一想到那种和男性谈恋爱、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的生活,她简直头皮发麻。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对唐郁说:“郁郁,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走走。”
她独来独往惯了,很少参加社交活动,除了和几个辩论队的同学关系还不错,同寝室的唐郁是她唯一的朋友。尽管如此,她现在也只想一个人呆着。
周倩倩的脾气唐郁了然于心,她比了个 OK 的手势,然后快步离开。落日沉沉坠下,余晖把湖面抚成一张红色的毛毯。不远处的琴室传来悠扬的吉他声,周倩倩站在湖边,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今天结辩发言时,她慷慨激昂、几欲流泪,用一番“相对自由论”反败为胜,但没有人知道,当时她的心底隐隐传来一阵疼痛。
那是有关家庭的记忆带给她的阵痛,虽然她切断了所有和母亲的联系,但还会时不时被一些事戳中痛处,就好像一条陈年的疤痕,不碰则矣,一碰就会刺痛。
而“相对自由论”便是这次始作俑的“调皮的手”,在写讲稿时,周倩倩就在思考:如果真如她所说,永远都不会有绝对的自由,这是否意味她就算切断了和家庭的物理联系,也永远无法切断精神层面的关联?
一阵铃声响起,周倩倩掏出手机,看到一串陌生号码,上面显示归属地为“黑龙江 海林”——她的家乡。
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尖锐的女声横冲直撞闯进耳朵:“倩倩,我是小姨!听得到吗?”
周倩倩漠然地“嗯”了一声。小姨——也就是她妈妈的亲妹,应该是换了个卡号打过来,她想,毕竟各种亲戚的手机号,在她离开海林那天就已全部进了黑名单。
“总算联系上你了!你这孩子真是好狠的心,你爸妈真是白养你,我也白对你好了!我们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周倩倩淡淡道:“嗯,小姨,我挂了啊。”
“你别挂!我告诉你,你妈疯了!成精神病了!我们没钱送她去医院,你赶紧回家!亲妈都快没了,还念什么书啊?那可是你亲妈!”
“小姨,你银行卡号多少?我打钱给你。”周倩倩平静得如同面前的湖水,她的心底翻起一些情绪,并不是愤怒、心疼、愧疚,而是无边无际的——悲凉。如一段又滑又亮的丝绸般包裹住她内心的裸体,也就是她的本我,周倩倩想,这感觉应该和坠入湖底没什么两样。
电话那端,女人破口大骂:“你什么意思?我打电话是管你要钱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死白眼狼,和你爸一样绝情,有妈生没爹养的狗东西......”
“是啊,我就是有妈生没爹养。”周倩倩扯出一抹冷笑,“小姨,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妈是个什么人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从一摊狗屎里逃出来、自由快乐地生活、读书、打辩论,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你现在来告诉我,我妈疯了,逼我回家,回到一摊狗屎里去——小姨,你说你是在爱我,还是在害我?”
“你......!”女人气得声音发颤,歇斯底里地大吼,“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你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身上流着她的血!”
周倩倩握着手机的右手一颤,一股麻木的痛苦从胸口深处泛起。
她竭力压抑几欲爆发的情绪,颤抖着说:“我不会回去的,你把银行卡号短信发我,我挂了。”
女孩挂断电话,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眼里流出两行泪。
原来,她连物理联系都没能斩草除根,又谈何阶段精神上的关联?
她举起左手,呆呆地看。通话时她下意识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未曾发觉,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流淌成一片叶脉形状的图腾。周倩倩的目光坠入这片血河,第一次由衷地厌恶起这具身体。
短信发来了,周倩倩把所有积蓄打给那串数字,然后把手机扔到地上,一步步朝镜月湖走去.......
第16章 把你救起
长大以后我才发现
做人之前是要学会摇尾乞怜
然后成为人模人样的恶犬
西装革履 大腹便便
琴室内,木吉他弦声悠扬,白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一张手写简谱。他一边扫弦一边哼唱刚写好的一小段歌词,一遍毕,拿笔在纸上涂改几个和弦,重复刚刚的动作。
他和同校的安琪、纪岚组乐队的时间并不长,最开始起名时,纪岚对“蝼蚁”这个名字颇不理解,说:“老白,咱仨的家庭条件是要啥有啥,叫蝼蚁合适么?”
白鸽不语,脑海里浮现妈妈的音容笑貌。在死亡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徒劳的。相较于其他同龄人,白鸽深知自己已经拥有了很多,但在看到妈妈住在 4000 块一晚的 icu 病房、任凭爸爸和他掏出全部积蓄也无法换回妈妈的生命时,他们无力得就像两只渺小的蚂蚁。
白鸽永远忘不了那个狂声大作的雨夜,风与雷响交织着拍打窗户,医生下了最后通牒:“我们无能为力,建议放弃治疗。”轰隆一声,白大褂和四周墙壁的白色被闪电映照得更加刺目,很长一段时间,白鸽非常厌恶白色,它让他联想到死亡。
总之他们就以“蝼蚁”这个乐队名儿走起来了,不同于许多富二代的玩票心理,他们是真的想在年轻一代里做出点名堂。
所以从成立开始,他们就一边排练翻唱曲目,一边探讨如何原创。对任何一个乐队来说,第一首原创作品都是意义非凡的,所以白鸽对此非常慎重。由于三人想做的风格不一致,他们时常争吵,就这样打打闹闹了半年,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直到今天,白鸽在辩论赛场看到一个光芒万丈的女孩,激情澎湃的演说一下击中了他的心脏。白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握着笔唰唰写下又一段歌词与和弦,把女孩当作灵感缪斯。
落日西沉,夕阳透过窗隙斜斜地照进来,在乐谱上投出一小片橘红色。这间琴室坐落在镜月湖畔,是校内最安静的一隅。白鸽走到窗边去拉帘子,撩起眼皮一看,震惊得瞬间睁大眼睛。
只见那个身穿西装、在台上打辩论的熟悉身影,此刻正一步步朝湖中走去!湖水已然没过她的大腿,白鸽冲出琴室,飞速朝镜月湖跑去,一边跑一边呼救:“快来人!”
还是来晚一步,女孩的身影消失不见,红色的湖面此刻毫无日落时分的美感,已然成了吃人的血盆大口。
白鸽脱掉上衣,毫不犹豫跳进湖里。他并不会游泳,但此刻顾不得那么多,深吸一口气潜进水底,朝远处那抹黑色倩影游去。
最先缠上他指尖的,是她披散的黑发,绵软无力,惹人怜惜;然后触碰到的,是她的身体。白鸽紧抱住她,踢蹬着双腿,奋力朝湖面游去。一下、两下、三下......白鸽的力量愈来愈弱,理智被缺氧感慢条斯理地撕扯。
就这样交代在这里了吗?他还没有写完蝼蚁的第一首原创,还没有在 livehouse 开专场,还没有解锁大学路那家常去串吧的所有酒类......大脑里闪过一件件未完的遗憾,还有妈妈的背影,在红木大门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妈妈......白鸽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朝那扇门走去,可怎样都触碰不到。女人温柔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小白鸽,回去,你不属于这里......”
“出来了出来了!”湖岸边,唐郁激动地大叫。不久前她和周倩倩分别,走了一段后心里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于是折返回去,结果正好撞见周倩倩投湖。
由于是上课时间,镜月湖这片儿空无一人,唐郁直接冲到最近的教学楼内,喊来老师和同学帮忙。
再回来时,她看到一个男生跳进湖内,以为是哪个周倩倩的追求者和她双双殉情,吓得她赶紧鼓动会水的老师同学下去帮忙。好在她反应快,让不通水性的白鸽在昏迷前一秒被几个健硕的男老师捞了出来。一同被救下的还有周倩倩,那人在校医专业的抢救下呼吸渐渐回笼,只是意识还昏迷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唐郁对见义勇为者道了声谢,并问:“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青年湿漉漉的长发狼狈地糊在脸上,以至于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白鸽捡起地上的 T 恤,一边穿一边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末了,大步流星走远。
“你、你的脸......怎么和那个狗男人这么像!简直恶心至极!”女人将一把菜刀扔到女孩脚边,歇斯底里地大吼,“要么把你这张讨人厌的脸毁了,要么去死,你自己选!”
女孩瘦弱的身体几乎撑不起最小码的校服,拽了拽衣角低声说:“妈妈,我想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凭什么?”铺天盖地的拳脚招呼在女孩身上,此刻她成了母亲眼中父亲的替身,承受着恐怖的发泄欲和女人咄咄逼人的骂声,“凭什么你潇洒再婚,而我却成了所有人的笑柄?!凭什么?!!!明明是你出轨!!你凭什么好好活!!!!”
“去死!!!”女人发疯般掐住周倩倩的脖子,连拖带拽把她按在七楼的窗台上,迫使她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
秋风将女孩的眼泪吹凉,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倩倩醒了!”
最先发现周倩倩苏醒的是唐郁,她先人一步通过面部的颤动发现,然后惊天喜地和校医汇报喜讯。
周倩倩挣扎着睁开眼,浑身像是被揍过一般酸痛。眼前是一片绿墙,屋内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周倩倩闻着直想打喷嚏。
记忆伴随意识一起回笼,周倩倩想起自己冲动跳湖,寒冷的湖水把她拽进另一个世界,仿佛爱丽丝跳进兔子洞后急速下坠,坠入密不透风的黑色。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发梦——太真实了,以至于她几乎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醒来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摸自己的脸,确认没有刀疤才放心。
“郁郁,我睡了多久了?”
“你睡一宿啦,现在都是第二天了!”唐郁一指桌上的包子,“我给你买了早饭,你趁热吃啊!我先去上课!”她决定让周倩倩心情平复一些,再去问她为何寻短见。
“好。”
临走前,唐郁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这次你大难不死,多亏一个帅哥呢!”
“啊?”
唐郁努力回忆:“就是一个头发长长,个子高高的帅哥——是不是你朋友哇?”
“我不认识。”周倩倩的圈子很小,并不认识什么长发帅哥。
“好吧,看来他是见义勇为咯!”唐郁朝她挤挤眼,“我跟你说,小说里男女主都是这么认识的,英雄救美之类的——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
周倩倩笑:“快可别了。”
“好嘛——”唐郁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心周倩倩的精神状态,从门口折返回来,抱住她说,“我今天不去上课了吧,我想陪着你,你现在身体虚弱需要我这个贤妻照顾!”
周倩倩笑着推推她:“别贫了,你赶紧去听课,听完给我讲,不然咱俩期末算是废了。”
“好好好!都听倩倩老婆的!”
唐郁走后,周倩倩拿起床头的手机,一按,没反应,原来是没电了。她问校医借了个充电线,插上,然后按下开机键。
铺天盖地的消息一下涌出来,多是老师和辩论队同学的问候,周倩倩扶额,心道这波社死代价有点大,早知道就不跳了。
她点进网银的转账记录,核对了一遍银行卡号,确认无误后舒了一口气,心里却并未卸下多少沉重。没办法,先这样得过且过吧,她打开某呗,一顿操作开通后,借出三千块划到自己的支宝宝里。想了想,又开了个余额宝,把三千块钱转进去,能多一分是一分。
做完这些事以后,她打开消息界面,一条一条回复。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说“我很好,别担心”。
可她真的好吗?周倩倩的心底升起一丝悲凉。
突然,一条消息弹出来,是辩论队的学姐黄晓雯发来的一条长达十秒的视频。周倩倩疑惑地点开,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男生站在楼顶,吼声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
“周倩倩!我爱你!做我女朋友好吗?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第17章 天台
“我 X 你大爷白鸽!大早上发什么神经?”凌晨六点,春梦正酣的纪岚莫名其妙被一通电话扰醒,忍不住破口大骂。
电话这端,白鸽兴奋地说:“老纪!成了!”
“什么玩意儿成了?”
“乐队的第一首原创!”
“卧槽?!”纪岚惊得从床上坐起,“你写好了?”
“嗯,刚写好,等下把 demo 发你。”
虽然熬了一个通宵,但白鸽丝毫不觉得疲惫,浑身轻飘飘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多亏那场辩论带给他灵感,脑海里,女孩在辩论场上光芒万丈的身影与落水时的柔弱形成鲜明反差,好奇心化作一团柔软的棉花填进他心脏,白鸽忍不住愈发想要了解她。
白鸽:“先挂了,我告诉安琪一声。”
纪岚:“别吧,就她那个暴脾气,被吵醒了不得弄死你啊?”
“......也是。”白鸽想,那就晚上排练时再说。
挂断电话后,白鸽把录音设备整理好,然后把乐谱和吉他一并塞进琴箱。
今天没课,白鸽锁好琴室的门,决定先回寝室补觉。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碧空如洗,飞鸟的叫声掠过绵绵云朵。他一路走,一路抬头望天,心情大好。
可就在快抵达寝室楼时,他突然看到对面的女寝楼上,有一个身影正扶着栏杆、往顶楼的天台上爬......
有人要跳楼!
白鸽的第一反应是报警,又怕闹出什么乌龙,于是站在楼下暂时观望。
那抹身影有些肥胖,笨拙又吃力地爬上天台,爬一阵歇一阵。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在原地气喘许久,然后摇摇晃晃扑到天台边缘,双手抓住栏杆,大吼:“周倩倩!我爱你!”
白鸽一愣。
他清楚记得,那个在辩论台上熠熠发光的女孩,名字也叫周倩倩。
辩论席上每个座位对应一个名牌,粉底黑字立在那儿,白鸽只一眼看过去,就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底。
因此,再听到这个名字从示爱者嘴里说出来,白鸽是有些讶异的。
一方面感叹巧合,另一方面感叹这位陌生男子的疯狂——只见其脸部的肥肉在风中剧烈颤动,涕泗横流地哭嚎:“今天我就站在这儿!让全世界知道——我,王小铭,有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