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有接孟娴湘去行宫的马车已在等候。
押送之人,是卫临安。
再见他,孟娴湘眼里满是复杂之情。
卫临安亦是,恍惚好似不太敢看她,眼神躲避低着头。
“卫统领。”孟娴湘行至他身前,逼迫他抬头看她,“你可还记得昔日的承诺?你答应过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建功立业,忠君爱国。卫统领大将之风,总不会失言与我一个小女子吧?日后,无论我是死是活,都会将当日之恩化作最诚挚的祝福为大将军祝福的。卫统领可切莫叫我失望,也别叫曾经立志征战沙场的那个少年失望呀。”
卫临安慌乱抬头,眼中好似有泪光。
眼前人冲他一笑,越过他身边便上了马车。
他愣愣的站着,呆住一般。
手下的人唤他好几声,他才猛然回神强咽下哽咽的泪水。
他带着手下十名侍卫,一同押送马车。
马车内缓缓启程,离皇宫越来越远,孟娴湘好几次想要掀开车帘子回头去看却都忍住了,素兰与冬霜坐在她身边,目光带着安慰却又都各自红了眼睛。
康宁行宫离得不远,就在晏京城外。
可这一走前途未卜,孟娴湘没办法不焦心。
她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的纸,上面写满了墨字,是赵君珩的字,纸上还低着两滴早已干涸的血迹。看过一眼,她又如之前无数次那样再不忍多看第二眼,又紧紧将它捏紧在手里。
脑中,不断的回想起赵君珩回宫后来找她,质问她一切都是在骗他那晚。
那晚,他在一声一声的质问谴责中偷偷将这封信塞给她。
还有他背过身慌乱捂住鼻血的样子,或每说一个戳她心窝的字时候的挣扎……
她不欲再想,紧紧闭上眼睛。
马车驶出晏京城外,到了康宁行宫,小栓子拉开车帘子同素兰、冬霜一起下了马车,下来的同时,远远瞥见一大队禁卫军紧跟着往这儿来,明显是要看严守于此的意思。
孟娴湘没有多看,入了行宫。
赵君珩下的旨,让她住在康宁行宫内最差的一间屋子,意徽宫。毕竟她都已经是废妃,不配再有什么享受。意徽宫内,条件是比昭弦宫或之前清凉园行宫里的沁香院都要差许多,院子里还有杂草,不过这些,都不是孟娴眼下最在意的。
进门前,她倏地一顿,似有什么察觉却不曾回头。
咬了牙,继续往里走。
此时的院墙外,正有一太监四下查看,偷偷摸摸跃上了墙,上了屋顶,与方才昭弦宫外的太监,正是同一人。
“主子,您先坐坐,奴婢去寝殿内打扫一番好让您尽快休息下来。”
冬霜与小栓子已经着手去洒扫了,素兰陪在孟娴身边,擦过凳子后要扶着孟娴湘坐下,然孟娴湘却顿住不动,只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皱的紧紧的。
“主子,您怎么了?”
孟娴湘说不出话,只紧紧捂着肚子。
“娘娘您别吓奴婢呀,是肚子不舒服吗,您先坐下,奴婢叫人去请太医。”
“不必了。”孟娴湘声音虚弱,低低道:“我已经被弃了,不会有太医过来的,没瞧见外面一群禁卫军吗,咱们根本连出都出不去,还谈什么请太医。”
“可主子您脸色难看,若是胎儿出了什么问题,孩子没了……”
第196章 庄父谋反
“没了就没了,正好不用顾忌直接处死我。”
孟娴湘站不住了,作势便要往下倒,素兰忙用整个身子接住她,连拉带拖的将她带到寝殿内,让她在床榻上躺下,床铺没收拾过,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
“娘娘,您撑住,奴婢去找冬霜她们,让他们去叫太医。”
素兰往外奔走,大声叫了院子里的小栓子冬霜两人,得知事情,小栓子急忙跑出院子去求人帮忙,冬霜同素兰回屋拿了脸盆倒了刚烧好的水,兑上冷水蘸湿汗巾给孟娴湘擦脸。
“娘娘,您千万要撑住呀!”冬霜没忍住,哭了出来。
只是,哭的不似从前那般撕心裂肺。
之前在清凉园行宫的时候,孟娴湘割腕自尽吓得冬霜嚎啕大哭,按理说,眼下这样艰险的场面,她定也是哭的极狠才是,却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不熟悉的人,听不出异常。
也唯有熟悉冬霜的人能够听的出来,她这哭喊不太走心。
大概,全因为是在假哭吧。
声儿倒是挺大的,却不见露出半点眼泪。
只稍后听见孟娴湘同样做戏喊疼时露出的痛苦表情显得太真了,让她以为孟娴湘是真的疼,这才眼睛一红,终于哭出几分真来。
良久,小栓子失望而归。
说是行宫外的侍卫不许他出去,也不肯帮忙去请太医,要让孟娴湘自生自灭。
冬霜哭的更大声,又听见素兰惊道说孟娴湘身下出血了。
小栓子和冬霜又再次跑出院子,扬言非要将太医请来不可,留下素兰陪着孟娴湘哭的不能自已,直至孟娴湘晕了过去,素兰便也才大惊着往外跑,要一同去叫人。
见人都出去了,躲在房顶上的太监这才轻轻跃入院子,靠近窗子往里探头。
窗户被轻推开一半,正好看见孟娴湘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眉头一跳,心道她是装的?
然再看仔细了些,却果真见她身上如素兰口中喊的那样出了血,裙子都染红了。且孟娴湘脚步极虚,走一步要歇三步,一路扶着去到梳妆桌前,将梳妆盒中的头油一瓶一瓶的拿出来,将屋内撒满,桌上,地上,柜子上,床上,全倒了个遍。
最后,手持烛台面带绝望似要自焚。
“赵君珩,终究是你负我,你还道是我骗了你,可你又何尝真的对我动过真情,若是真心,怎会不信我,若是真心怎舍得叫我沦落至此?”
“假的,全是假的!”
“从前你同我说的那些甜言蜜语,终究都是假的!”
“与其让你一条白绫赐死,不如我自己了结了我自己。我恨你,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罢,一扬手将烛台丢在了地上。
火光顺势而起,窗外偷窥的太监慢慢移过身收回眼,听着屋内疯了般的哈哈笑,眯起了眼睛,蓦然又听见院门有脚步声靠近,便再次踮脚跃上屋顶,藏在上头。
“走水了——!”
看见屋内红光,素兰大叫。
提起院中的水桶便往里跑,瓦片上的太监镇定的看着,料定以素兰一人之力扑不下这场火,等外面那两人发现火光回来时,估计寝殿内都已经烧塌了。
他就在这儿守着,等确认孟娴湘被烧死在里面再离开。
很快,孟娴湘就没声儿了。
他勾唇,想她定是被烟熏的昏过去,估摸着没一会儿就会被烧焦。
素兰还在一桶接一桶水的往里送,但那火势太大,都烧到窗户口,快要喷出来了。最后见无力回天,素兰跪在了院子里,跪地痛哭,却没人知道此时她内心在祈祷些什么。
她在祈祷孟娴湘能顺利从密道内出去,平安离开康宁行宫。
方才在里头做戏的时候,她已经按照指使找到床后的密道入口,这会儿,孟娴湘应该已经在密道内了,只盼她此去平安,有惊无险,最后再平安的回来。
而此时漆黑的密道内,孟娴湘正艰难的微躬着身子往前行进。
密道很黑,也很长,什么也看不见,连空气也不好。
在里头呆久了,觉得想吐。
她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肚子,汗湿了满身,明明是十二月的寒天,这密道内却比六月酷暑还要难受,时不时还会有怪味传来,不知是不是死在密道内的死老鼠发出的臭味。
倏地,她停住不动,因听见前面好像有动静。
她六个月份的双生胎肚子,和寻常孕妇八九个的差不多大,身子重不能长时间弓着,她快要坚持不住了,又因前方的动静生了惊,不住的单膝跪了下去。
渐渐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并伴随着一阵光亮而来。
赵君珩信里说过,这个密道没几个人知道的,所以前方脚步声许是自己人。
想定后,她调整呼吸也不管地上脏不脏,慢慢靠墙坐了下去。
“娘娘!”
前面一道女声响起,孟娴湘抬眼去看,那人穿着宫外女子的粗布裙装,手提着煤油灯,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熟悉的让孟娴湘松了口气。
“月季,我就猜是你。”
提灯而来的女子,正是原先宋昭容身边曾受过孟娴湘帮助的二等宫女,月季。自宋昭容的事发生后,月季因为揭发有功,被恩准提前出宫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
“没错,是奴婢,娘娘您累了先坐下歇会儿,这密道安全得很不着急,奴婢带了水来,您先喝一口。”
孟娴湘接了她手中的水囊,饮下一口。
“你如今已经不是宫里的宫女,不必再自称奴婢的,而且出去之后你也不可再唤我娘娘了。”
“好,我明白,之后我便叫您夫人。”
孟娴湘点头,月季担忧的神色让孟娴湘心里发颤,不自觉便想到宫里如今的局势。
“夫人是在担心皇上吗?”
“我担心皇上,也担心庄嫔,她应该还不知道她父亲与人勾结谋反的事。一旦宫变,我担心她会崩溃撑不住,她肚子的里的孩子都已经八个多月了。他父亲手握二十万兵权,还有国公府的卫家……”
“罢了,朝堂争斗自有皇上定夺,他说他有法子的。”
“我不能分心,我要先去明溪镇,没多久就要到新年了,我要在那之前赶回来。”
第197章 皇后与臣子有私
“夫人先别着急,先好好歇一歇,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好。”孟娴湘仰头靠着,缓缓吐息。
意徽宫的火烧的很大,甚至有缕缕轻烟渗入了密道,月季也闻到了。
“夫人,康宁行宫内可是着火了?”
孟娴湘点头答是,随即又问月季是怎么知道她这会儿在密道内的,眼下这个时候,宫里应该递不出去话才对。
“回夫人,我不知您会在密道内,只是瞧着皇宫方向似有火光,联想到安公公前些日子出宫说您近段时间可能会去到康宁行宫,让我多注意来接应您。看到那火,我心里觉得疑惑便想着过来看看,果然……可说起来,也真是惊险。那日安公公以出宫采买为由给我递信,费了好大的周折,一连辗转了十多人最后才信送到我手里的。”
她看到的火光,应该是前面孟娴湘烧尸燃起来的火。
孟娴湘看着她,内心感慨:“你既知惊险,却也还愿意冒险帮忙?”
“当然愿意,别说帮忙,即便叫我为夫人付出性命我也愿意的。”
月季将煤灯放下,朝孟娴湘磕了头。
“若不是娘…若不是夫人救命,我娘都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也不能出宫。夫人,我娘身子好多了,能下床,精神头也好,这几个月来,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这全仰仗于夫人当时的救命之恩。夫人放心,我已经将我娘送出城了,不会有顾虑,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照顾夫人的。”
话还没说完时,孟娴湘便已经将她给扶了起来。
月季眼里闪着泪光,用袖子擦了擦。
“我知道素兰姑姑她们不能跟您出来,否则定会引起怀疑从而被全面追杀,夫人一个人上路没人照顾怎么行。外头有人接应的,我丈夫从前是走镖做镖师的,有些武功,他会同我一起护送夫人。”
“你成婚了?”
提到丈夫,月季露出羞意微微低头。
“是呀,从前就认识的,一直未婚等着我,也算是个有心人吧。”
“真好。”孟娴湘发自内心感叹,又本能想到了赵君珩。
月季察觉出她的异常,安慰她道:“夫人,您别难过,皇上是天子自然是受上苍庇佑的,那些乱臣贼子不会得逞的。”
孟娴湘点着头,可眼里的担忧却丁点儿未曾褪去。
她伸手摸了摸,解下紧紧系在腰间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个碧绿的玩意儿。
“夫人,这是什么?”
孟娴湘捧着它,轻声回:“玉玺。”
当时,赵君珩同那封信件一起交给她的,还有这个玉玺。
玉玺!
月季瞪大眼睛,又再次跪了下来。
她虽也曾是宫里的宫女,但玉玺这东西是皇权的象征,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像她这种二等宫女连沐心殿都没进去过,又怎么认得玉玺。
只知道,见玉玺如见皇帝。
“你起来,眼下的情况不必在乎这种礼节。皇上将玉玺交给我,除了让我带着它去明溪镇找丘太医,也是怕万一……万一宫里没守住,真被那群乱臣贼子篡了位,可没有玉玺在手也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不行,我不能耽搁,我没有多少时间的。”
孟娴湘将玉玺塞回了锦囊里,起身继续往外走,月季也跟着起来在前面引路
走走停停费了好些时辰才终于从密道里走了出去,毕竟康宁行宫通向山间密林,非常的远,出来时,两人都是浑身的汗。
密道洞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见两人出来,车上的男人立即拿了两件厚袄子过来给两人披上,免得冷热交替受了寒。
男人长得健硕,粗狂中带着几分憨气,想来就是月季的丈夫。
月季拢紧了孟娴湘身上的袄子,扶着她上了马车。
拉开车帘子往看,康宁行宫在山脚下,如隔着一道长江的距离,行宫某处隐隐冒着黑烟,想是意徽宫那火已经扑灭了。再望远一些,还能看到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可皇宫的位置实在太远,孟娴湘伸长了脖子也望不到。
“娘娘坐稳了,我们要出发了。”
“陶洋,叫夫人不许叫娘娘,免得路上被人听出来露了行踪。”月季拉起帘子嘱咐外头驾车的人,陶洋自然便就是他丈夫的名字。
陶洋挠了挠头,略有些歉意地回:“哎,好…好,我知道了。阿芸,你扶着夫人坐稳了,我们要出发了。”
“行,那你驾车小心点。”
月季放下帘子回来,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他叫你阿芸?”孟娴湘温柔问。
“回夫人,月季这名字是宫里的主子赐的,我原名叫陈心芸。”
“原来如此。”孟娴湘点头,隔着帘子往外看又道:“你丈夫确是不错,方才从你出来,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对你全是担心呢,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希望你们包括你娘,往后皆顺遂安康。”
顺遂安康四个字一出口,她却又兀自变了变脸色。
她如今是走的干脆了,可以说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安度余生也不会有人知道,届时连赵君珩也找不到她。可她又怎么能够甘心呢,她费了多大劲儿进的皇宫又一步步上位,她也不甘心放弃自己努力谋求而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