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门合门的声音接连响起,那身猎猎的红衣很快消失在眼界里。
她都未来得及问,他叫她等着,是等什么呢,是等身上的墨迹干了她就可以离开,还是要等他回来为止?
知知愣愣地铺开桌上的玉白宣纸,心神始终动荡难宁。
衣衫还没穿妥,她不敢穿,便只好生生受着这刻骨的秋凉。
僵硬的腕子才要抬起,一颗委屈的泪滴先啪嗒掉在了纸面上……
忍到现在,当真是极限了。
然而,一边哭,却教知知发现了,案角还放着几张小公子遗留下的书帖,没全部带走。
而这教小公子用以临摹描红的范本,似乎正是殿下的亲笔。
一个荒唐却无绪的念头,忽在知知脑中生起。
…
萧弗独自往来宫中,向来不会坐车,只亲驭一匹千里快马,来去轻便省时。
反倒是那传讯的内侍官,落在了后头。
虽说事关小皇帝,但萧弗清楚,小皇帝宫中内外,都是他的人手,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断无他消息不通的道理。
他其实并不急于动身。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今日书斋内,面对小姑娘时,他远没有表面那般气定神闲。
在她面前,他的所作所为,都快要脱离理智的掌控。
既然如此,暂时离开自静一二,也不失为良策。
至于是钟氏来请,还是李氏有请,则根本无关紧要。
可瑞雀宫中,钟氏不这么想,只当是自个儿的说法奏了效,见萧弗来的这样快,欣喜地着人看茶,笑道:“本宫不说事关凛儿,想见殿下一面都不易。”
萧弗连座也不曾入,只漠然立身:“看来陛下无事,是太妃有事?”
小皇帝与钟太妃不算亲近,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钟太妃养大的,只是那一分血脉的牵连,终究是断不了的。
因而即便小皇帝登基后,未尊生母为太后,不知情的平头百姓,也只以为是小皇帝还不曾临朝亲政的缘故。
钟氏却知道,她这儿子什么都听萧弗的,想要入主长乐宫,还得从萧弗下手。
钟氏道:“殿下可别怪本宫,本宫也是为人慈长,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
萧弗淡淡揭眼。
钟氏从位子上走下来,她虽然比眼前这位摄政王略长了几岁,但每每见他,总是有些发憷。
今日这一身霸道的红服,更是晃眼又凌人。
钟氏悄悄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格外柔和地道:“让殿下见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有个侄女,想必殿下也见过,她去岁才及笄,兄长就急着给她相看起人家了,可我这侄女说什么也不愿意嫁。”
见萧弗不言,钟氏心里也没底,可话都说出去了,只能继续道:“她啊,最是温柔娴静的性子,这次却宁可违抗父命,罚跪宗祠,都不愿意低头。还是我把她叫进了宫,好一番盘问,才知道个中缘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为萧弗怎么也该有点反应,钟氏便等着他开口询问详实。
谁知萧弗薄唇一动,似无半分兴趣,冷眼问:“说完了?”
钟氏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侄女貌美,也算闻名帝京,求娶的人早早踏破了门槛,但她却偏偏属意这最高不可及的摄政王。钟氏听闻后,自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也许可以拿这桩亲事作筏子,同萧弗结了姻亲,搞好关系;忧的自然是这位摄政王殿下极难相与,城府深沉,并不是个轻易好攀扯的,不近女色不说,还有一桩陈年的旧婚约。
钟氏踟蹰了一番,正待说什么,低头却瞥见萧弗肃红的袖口,站着一点白腻腻的粉末。
瞧上去,竟颇像女子的脂粉。
第33章 赏梅
钟氏心里犯了嘀咕, 袖口这样的位置若能沾上女子的脂粉,那多半是有过亲昵的行举。
可摄政王的不近女色绝非虚闻。难道是她看岔了?
罢了,这也不重要。
钟氏隐隐约约觉察出萧弗的不耐, 可好容易才请动他这一遭。她便定了定心继续道:“殿下,本宫那侄女前阵子犯起痴来, 还非要跑到殿下府上给小公子授课, 没给殿下添麻烦吧?”
“钟太妃。”萧弗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袖垂, 并不拿正眼去看钟氏,喉中凉薄无边的一记嗤笑, 就让钟氏遍体都寒森森的。
“是觉得本王很闲?”
钟氏碰了这一鼻子灰, 脸色瞬时不好看了……若按照前几日意娴说的, 不应该如此啊!
钟氏做妃子那会儿并不是什么高位, 倘若不是她的凛儿登基,她如今被发配去守了皇陵都说不定。因而这些年以来她在人前总是有意树立威严。可唯独对着萧弗,她是真没半分胆量。
至此,钟氏回到了位子上, 也不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只凭着一口气强撑着,咬咬牙道:“那安国公的长女至今下落不明,就算侥幸回来,也未受过世家贵女的教养, 或许都不是完璧。殿下又何必白白为情义所累?我家意娴的品貌放在整个帝京都是排的上号的, 对殿下多年又痴心不改,为殿下做到了这般地步。人非木石,殿下何不考虑考虑?”
萧弗缓缓复述:“人非木石。”
他声色俱冷:“可惜本王与太妃口中痴心女子, 连相识也算不上。彼之痴诚,若在于我, 未免太过廉价浅薄。倘再论品貌,本王也已有一房美妾,他人,恐实难入眼。”
美妾?!钟氏心里陡然一咯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袖口的脂粉,果然是……
“至于安国公长女,国公乃朝之股肱,太妃还是,”
钟氏还懵着,萧弗已一振袍袖,转身出殿,留给她千钧二字。
“慎言。”
钟氏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气得死死攥着花梨木椅的扶手,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摄政王何时纳了妾室。”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让她钟家的女儿都要沦落到难以入眼的地步了?
要知道当年她若不是凭借美貌,也没机会诞下皇子。她的侄女,不说绝色,也当得起一声仙姿玉貌。
内侍官领了命才要动身,钟氏又叫住道:“把意娴也叫进宫来,前儿她不是才说有进展了!”
若不是信了侄女的话,她也不至于这般冒进。
毕竟是一介深宫妇人,消息闭塞,钟氏也不能时时与家人通气,还是前两日晚上,趁着节前赏赐东西的机会,顺道让人寻了侄女去问。侄女那时分明志得意满。
钟氏这才急着请萧弗过来,想着再趁热添上一把火,尽早成事。如今这却算怎么回事?
…
因进了宫,萧弗顺道便去了太极殿看望小皇帝段凛。
偌大的宫殿中雅雀无声,宫人们垂头不语,噤若寒蝉。
只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案前,正在读《韩非子》。
萧弗给他准备了许多讲帝王心术的书籍,既要学仁政爱民,也不能不懂驭臣役民之道,除了跟着太傅学习,小皇帝每天空下来,最主要的事就是读书。
见萧弗来了,小皇帝立马扑到他身前:“母妃叫阿兄进宫,是不是想把表姐许配给阿兄?”
因萧弗是异姓王,小皇帝若称他为皇兄、皇叔,都不大妥当,若是和别人一样喊摄政王,却又失之生疏,索性就如萧别一般,一贯以兄长为称了。
萧弗看他人小鬼大的样子,低头道:“你消息倒是比你母妃灵通。”
“凛儿可没打听。”小皇帝不满道,“是凛儿猜出来的,之前母妃叫表姐进宫用膳的时候,就在聊阿兄。”
萧弗眼神更为渊沉。因小皇帝戴着冠冕,本欲抚他发顶的手掌便改放到了他肩上。
“好好念书,无须管其他。明日鸿英殿议事,一道来听。”
说罢要走,小皇帝忙拉着他,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眼巴巴抬头道:“阿兄是不是忘了什么?”
萧弗回身,挑眉,很快想起:“是中秋的花灯?”
日前中秋将近之时,小皇帝因嫌每年中秋都只能登上鼓楼,空自眼馋地对着万家灯火、听着语笑声如沸,说什么都要出宫一回。听说萧弗中秋告了假,更是对着他千求万求,哀哀可怜。
萧弗难得心软,便告诉他身为天子注定诸多受限,不可随意出宫,但他可以带一只灯会上的花灯给他。
把小皇帝高兴坏了。
小皇帝见他分明记着,愤愤道:“前两日不是说好的,我乖乖地不想着出宫玩,阿兄就给我带宫外的中秋花灯,阿兄失约了!”
萧弗眯眼想,失约的可不是他。
他总不能一人去逛灯会。
不过毕竟是答应了小皇帝的事,萧弗走之前还是同他说:“今日传召突然,明日补上?”
小皇帝点头,“嗯嗯,有就好。”
“对了阿兄,福福怎么样了,听鸿英殿的宫人说,阿兄把它带走了?”
福福是小皇帝给那只白猫取的名字。
捡到它的时候,猫儿奄奄一息,比同月份的小猫看上去都要骨瘦羸弱,看着就不大能养活。小皇帝衣不解带的照顾之余,便给它取了这个名字,盼着它能熬下来。
还好猫儿也争气。
经此一提,萧弗却想起那日,他以为给他的食盒,却是小姑娘特地为那只猫准备的。冷笑道:“不必担心,如今已有专人为它下厨。”
小皇帝当即大喜,睁圆了眼:“那就好,福福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然此时这福气二字听来,忽也刺耳莫名。萧弗纠正道:“它有了新的名字,唤作阿篱。”
去了新居,有了新的名字,似乎也很理所当然。小皇帝没什么意见,只是语态天真地追问:“是哪个篱,离开的离,梨子的梨,还是藩篱的篱?”
萧弗闻言,身形一滞。
稚子童言,虽天真无忌,也恰恰能于意料不到之时,堪破玄机。
他不曾问过取名之人,取的究竟何字。那她怀揣的,又该是何种期想,是否仍有着不该有的心思?
小皇帝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音,喊了一声:“阿兄?”
眼前气场凌厉的男子,只冷冽地道了句:“去念书。”
…
书斋内,知知认真模仿着萧弗的笔迹。她从前听说过,为人妾者,固然沦为主家所有之物,但若得了放妾书,也许就能恢复自由之身。
想要在城门落钥后再出城,也需出城文书。
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派上用场,但总觉得,若能学会殿下的字迹,也许届时就多一分离去的可能……写着写着,也就收了泪,重新鼓起了希望。
只艳丽的衣襟仍大敞着,分挂在两臂上,什么也盖不住,兜衣下柔浪汹涌,风情半泄。
无人能知,庄严的轩室之内,竟是这样不可语述的红情香色,春意泼天。
知知一撇一捺都学得仔细,连那收笔时的笔锋都半点不曾马虎,不可谓不专神致志。
不防乍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心下一慌,下意识伸臂挡住襟前的春色,而后才张皇地抬头去。
“殿下回来了?”
见是萧弗,这才重新放下了心,松开了手臂,继续低头把剩下那未竟的半个字写完。
知知没有一点要遮掩字迹的意思。
是殿下叫她在此习字,这里放的字帖又只有他的亲笔写就的,她只是听话行事而已,殿下应当不会对她的动机起疑。
然,大约是自深秋的庭园行来,萧弗身上也沾带上了中庭的露冷霜寒,知知本就冻得身子直哆嗦,他越走近,她越觉得霜气砭骨。
便于运笔之时,小心问道:“殿下此去宫中,可还顺利么?”
萧弗不言,径自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后,见她肩胛处,瘦雪梅萼,妍姿清绝,没有一分损毁。
显然是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始终不曾穿起外衣。
策马紫陌之时,冻固了一程的坚冰,也渐渐化去了几分。
她乖起来,总是可怜可爱,本想与她算的账,也竟狠不下心再提。
从他此刻的角度看去,茜红的外衫一副将褪未褪的样子,仿佛稍一加力撕扯,就会彻底委堕,再也裹藏不住任何。
而那弱红缎子的上端,不能庇及之处,则是大片没有一分赘余的粉雪,纯贞含辉。
唯有一朵落下梅花的地方,乌浓的墨迹掩盖了昭彰的春色,平白多了几分不可亵渎的清冷。
萧弗其实一直清清楚楚知道,方才离开前,为何心烦,为何不悦。
无非是,她不甚乖觉地仍以奴自称,不知好歹地让萧别不可喊她嫂嫂。
他许以的殊荣,她表面温温柔柔受了,却总能于细微之处,觉察到她的不屑一顾。
可他扪心自问,若她无半分错谬,他就不会生出这墨梅白雪之念了么?
这一点情怜,又真的能抵得过被她勾起的万般欲念?
他对她,从谈不上君子。
知知这会儿还有些担心殿下看完梅花,便会走到她身侧,审视她这近两个时辰的习字成果。
虽是按照他交代的在学习,却也害怕这分外认真的模仿,会让他看出什么蹊跷来,到底生了忐忑。
然而萧弗站在她身后,半天都没动弹。
知知也不知该继续写,还是该停下,怯生生道了句:“殿下,妾何时可以穿上这衣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