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对知知而言,“向枝”比沦为罪奴的沈香知要快活许多。
不过,知知想到可以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打听孟大哥是否有通过秋试,又觉得早归不是全无好处的。
却被告知放榜的日子尚还未到。
知知没想明白:“既还未放榜,那夜花魁为何就要为进京的士子践行了?”
萧弗:“秋闱过试者一州不过百数,少则二三十,参加的士子却有上千人,未出结果前,人人都可能进京。你说为二三十人唱,和为上千人唱,哪个更能叫座?”
每到这样要考虑人心筹谋的事上,小姑娘的傻气就格外明显了。
萧弗便好心地告诉她,历来秋试放榜都是九月十五日。
知知手边没有黄历,记日子全靠掰着指头数的,这一算才发现京州和吴州往返加起来统共不过五日,她与殿下在杭宜县吃喝玩乐也不过六七日,加上贺庄主考虑了几日招贤之事,这一趟出门也只花去了不足两旬的光景。
她气鼓鼓瞪去:“殿下不是休了一月的假么?”
萧弗:“就这么想留下?”
知知觉察到抵着她的某个物什,瞬间瘪了气,没敢点头。
然而,等他们到了京州下了船,换了马车,知知认出马车行驶在通往何处的道路上,就庆幸那会儿她没点头了。
夤夜的山行,静得可以听到道路旁松子坠地的声音,更别说车轱辘声有多响。
温泉山庄的其余人只以为是哪家过路的旅人打山道上经过,翻了个身便继续睡了。但负责留门的小童是被提前告知过的,远远听见这声音,才抻了个懒腰,又赶忙猫下了身子,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山庄后门边,一开门,果然就见摄政王和他的小夫人下了马车。
“殿下快进来,没人发现。”小童惊喜道。
小童对自己能参与摄政王的密谋骄傲不已,只觉这是他老了都能挺着胸脯说给儿孙听的家族荣耀。
说完了还得告诉儿孙们,切记得保密不要外传,可不能坏了殿下的事儿。
哪知第二日,忽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摄政王殿下温泉山庄一行,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暗中则带着妾室南下,为朝廷招安了一位神秘的锻造能人。
说是能造出以一敌百的兵铁。一国攻坚卫土,不可不用兵铁,稍有见识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鼎梦山庄的剑庐也就这么由见不得人的违令犯科之所,打上了御用的招牌。
而那位宠妾,据说在此事中也居功至伟。传闻她的父亲因罪入狱,她至今都是罪眷之身,可好事的人一打听,才知这位沈姓宠妾的父亲原是符阳县县丞沈照辛,当地百姓没有一个不夸他为官清正的。
这样的人,如何会因刘氏的贪渎案牵扯入狱?
便有士子为之请命,请求彻查沈照辛贪渎之事。
本朝历来有“温卷”的风气,科考前就可把自己的文章献给名公巨卿,如此他们阅卷的时候,便也会对温过卷的士子更加留意几分。故而士子们不怕出头,就怕投卷无门。
而今秋试结果未出,士子们大多抱着能进入下一关卡的希冀,谁都觉得自个儿有那个机会。
而冬试又在即,不管是能锤定贪官的恶罪,还是能为良臣翻案,对于能进入冬试的士子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赚不赔。
一时间,京州竟然有数百士子为沈县丞请命。
知知这几日忙着弥补前些天没能泡上温泉的缺憾,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温泉山庄中有不少的汤池,萧弗在山庄中处理公务,镇日都不见人,岭南王世子则在他们归来的第二日就已离开,剩下知知和朝露两个,就索性挨个池子泡过去。
还有小丫鬟为她们按摩。
知知其实知道朝露姐姐心中亦有症结,连她都会因同殿下的关系而产生困扰,何况是对世子有情的朝露姐姐呢?
也就没有多问。
朝露还当她从吴州回来会有数不清的问题,跟一箩筐豆子似的倒给她,特地陪着她泡,等着她问的。
兴许还会拉着她说些在吴州的新奇见闻。
却见小姑娘这么安静,只赤着足在热浴的池子里晃荡,便就先披衣回屋了。
走前她叮嘱道:“别泡太久,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歇歇,吃些果干点心,可不能一直待在温泉池里的。”
知知正想着事,囫囵“诶”了声。
朝露回去后掩了门,就开始煮药。
芸苔子、川芎、姜炭、炙甘草……红花。
还好与卞士昭欢好的日子无多,有时也能逢着安全的时候,不必经常服用避孕的汤药,否则当真是伤身。
知知纠结了好半晌,觉得洛梦姐姐的事还是不要同他人提起比较好,毕竟关乎到她介怀了十几年,宁愿为此埋名山野、寸步不出的秘密。
这一思忖,就在池子里浸久了,人也晕晕乎乎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朝露姐姐的话,忙披了衣裳也回去了。
这次在温泉山庄,朝露姐姐可以住自己的屋子,也可以继续使用温泉,这是殿下破例允许的事,算作掩护有功的嘉奖。
但知知不想一个人待着,还是叩了叩朝露的门。
实则朝露喝药也没打算避她,其他人都需避着,唯独知知却是不必的。端着药碗就开了门。
觉察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气,知知担忧道:“朝露姐姐病了?”
朝露轻声笑,“傻丫头,是避子汤。”
避子汤……知知惊愕之余,忽也动了心念。
第42章 反常
知知此前甚至没有听说过竟还有可以避子的汤药, 阿爹阿娘是不会用到那种东西的,也没有人会特地告诉她这个。
朝露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她自幼在高门贵第的大宅子里长大, 内宅阴私见的太多,莫说她的母亲就给受宠的妾室灌过避子汤, 王侯公卿的家里, 就是绝子汤、断命汤,那也不少见。
她手里的这些是卞士昭带给她的, 她是丫鬟之身,若珠胎暗结, 便是死罪。
卞士昭自不可能看着她去送死。
但知知不一样, 她是殿下的妾。
实际上没几个男人容忍得了自己的女人不愿意给自己生孩子这种事, 就算殿下允许, 老夫人也不会同意。
“藏好点,”朝露见她想要,分了她几帖药,“若连累了我, 我可不认的。”
知知一听便不肯收了:“不能连累姐姐,我自个儿想办法就是了。”
可不等她将药包塞回去,朝露却已转身取下案上的罩笼,点起了金猊熏炉里的香片。
温泉山庄的每间屋子里都配了熏香, 味道算不得合心。若不是为了中和药气, 她断不会点的。
朝露幽幽道:“真傻了不成,就算不是我给你的,若教人发现了, 我还能摘得开去?只是这药伤身,用多了往后便是停了, 子嗣上也会较常人艰难,你……”
本来该是多纯净的小姑娘,她的爹娘将她保护的很好,她什么都不必懂,兴许这辈子都用不上这样的药。
可惜生了这样一张脸蛋,偏偏落魄了。
眼前乳白的香雾逐渐升作袅袅的一线。实际上即便是这不够精细的香料,之于她们的罪婢之身来说,也是高攀。
哪里有的选呢?
朝露最终也没把话说完。
知知回到屋中,就开始寻找能藏药材的角落。早知道还是放在朝露姐姐那里好一些,万一殿下忙完了来寻她,保不齐就被看到。
阿篱见她满屋子乱转,一边在窗台上舔爪子上的毛,不时好奇地打量她。
放在装衣衫的箱奁里,不妥,容易熏得衣料上都是药味;塞在枕头底下,也不妥,殿下若来寻她,最危险的便是枕榻了……
知知像捏着个烫手山芋,最终寻了个闲置的柜子的屉子放了进去,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只能赌殿下不至于翻她的东西。
经这一歇憩,又喝了小半盅茶,知知挑出了一件好看的单衫作浴时之用,便准备再去泡会儿那口连着瀑布的池子。
阿爹阿娘都不曾泡过温泉,等来日团聚,个中滋味,她要好好和他们说道一番。
好让他们知道,她一点也不苦。
…
山庄最高处的清凉阁中,萧弗翻览着记有官员每日朝觐上表诸事的文书,偶有几项下面还附注着小皇帝对该事做出的决策。
临行前他让小皇帝在朝事上放手去做,小皇帝这个月就满十岁了,若论年龄,比萧别还大上几岁,至多三五年,他定然要还权于君。自然是小皇帝能越早主事越好。
但萧弗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通过了减免明年赋税的提案。
幼主登基以来,后宫实际等同虚设,省去了不少开支,国库较先帝在时更为充盈,而今年各地灾情频发,较之往年又更艰难。
萧弗亦早有此想。
看来他与小皇帝尚算是同心同德,这次南下给小皇帝预定的礼物,并不枉费。
贺鼎之的速度不慢,他们离开吴州这几日,他已加工改良了两把袖弩,派快马追送,今早便到了京州。
贵公子的爱妻自有贵公子保护,千金买弩不过幌子,真正需要一把防身的袖弩的,却是龙座上称孤道寡的幼年君主。
但对知知许诺过的东西,萧弗也不会食言。
因此他最后订下的,是两把弩。
萧弗取出其一,慢步走下山廊,江天在身后跟着。
萧弗能想象的到,小姑娘看到这把弩,会有多高兴。
毕竟连区区一只机关鸟,都让她欢腾得和只雀儿似的。
然而叩了半天门也不见人来开,萧弗一推门,便见屋中一团狼藉。
墙边柜子的一格屉子被抽开着,屉角还挂着个药材包,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包。
其中一包还被咬出了好几个洞,裹着纸包的线也断了。
萧弗一转头,就见窝里的猫儿脚上勾着半截线。
药也敢咬,这是只要胆不要命的奶猫。
他提起阿篱,检查了一番,见它嘴角并无药材渣滓,仍不放心。
“叫医女来。”
富贵人家出远门,往往都会带上一两个府里养的医女,有备无患。
医女很快赶到,抓起一把药材放在掌心拨分辨别,“这是……”
医女越看越胆战心惊,不敢明说。
萧弗抱着白猫,凤目未抬:“是什么?”
医女跪拜在地,身子止不住发抖:“是,是避子汤。”
她知道这是沈姨娘的屋子,老夫人和殿下都没吩咐过,她们没人有那个胆子给沈姨娘配避子汤。
这药又是哪来的?
半晌的死寂,连空气也僵冻住了,满屋子的肃杀。
每多一分静默,就多一分的压迫。医女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
男人的声线终于重新在她头顶响起,冷似孤云:“去换个药性温和的方子。”
医女战战兢兢确认道:“可是要……替换成温补助孕的药材?”
萧弗一贯冷定的语气也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换温和的——避子汤。”
她既背着他喝避子汤,难不成他还会暗中把她的药换成补药?
她固然冷情绝义,他却没那么下作。
况且一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即便怀上了,又有何用?
就像深宫中的小天子。
这一刻,许是移怨于人,萧弗忽觉自己从前,对钟氏还是心慈手软了。
为了小皇帝的孝名,他劝过小皇帝对钟氏可疏远,却不可不有表面的相敬。
钟氏怀上段凛的时候身份低微,先皇后早逝,先帝从此无心后宫,并未因此对钟氏高看两眼。反倒因这独一份的身孕,致使钟氏被不少人打压,对这个儿子满腹怨气,生下来之后就不闻不问。
前头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比段凛年长许多,宫中许久没迎来新生儿,还是另一位妃子看不过眼,偷偷照顾了段凛几年。
一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生下来便是苦难,就连为君的好苗子,也差点夭折。
医女重新检看了药材,伏叩道:“这方子已算温和,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避子的药物。”
萧弗起身,“那便退下。”
医女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温泉山庄建在半山上,廊道也沿摹着山势。
因算是半个皇家的资产,山庄一年到头也接待不了几个来客,婢女们清闲惯了,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爱嘴碎,没事便在廊下说三道五,打发辰光。
“怪不得前些天不准我们近身伺候呢,我听说人根本不在山庄,这两天倒是在了,可也没见两人在一处啊,看来摄政王殿下怕也不大宠信这位妾室。”
“你没看见那些文书一批一批地送进来?殿下哪有心思同妾室寻欢作乐。”
“得了吧,和文书有什么关系,老夫人硬塞给殿下的人,能有多宠?不过我听说殿下就这一房小妾,来日若她生个一儿半女,还愁不能母凭子贵?”
萧弗自拐角后转出,脸更冷了。
私下妄议主子,还叫正主撞个正着,几个婢女吓得连连求饶。
而且,殿下的来向,似乎就是那位沈姨娘的屋子……
萧弗毫不留情地从几人身边走过。
“不忠不敬的奴才,不必再留。”
不忠不敬的小妾,却该如何惩治?
…
当天,摄政王的这么一句话进了山庄管事的耳朵,管事忙将几个婢女解雇的解雇,发卖的发卖。
能在温泉山庄这样的钟灵宝地做工,要干的活少,月钱却不少,本就是美差肥差,可这几人谁也不敢求饶,能苟下性命就是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