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如谷渐渐收起了笑,问道:“苏姑娘,与北狄征战多年的令尊若还在世,听到你这句话,应当是不会高兴的。”
“罢了,不要就此事再做争执了。”贾如谷见苏其央的面色不佳,于心不忍地劝道,“你我皆无法苟同与彼此,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在兜圈子。”
怕她不放心,他又说:“下次再看见你的义弟,在下会努力和颜悦色些。”
“多谢。”苏其央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问他,“玄林呢?贾公子得知我爹的死讯,是不是要走了?”
他来上党城是为了找她的爹爹,如今得知苏夜已死,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在城中待下去。
“玄林先去给父.家父送信了,等他回来接我,在下就会离开。”贾如谷不自觉地勾唇,“怎么?白姑娘这是舍不得在下走?”
苏其央再次点头,道:“同行数日,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朋友。既然要分别,又怎会舍得?”
贾如谷闻言一怔,没想到她如此坦率。默然片刻后,他也抿着嘴笑:“想不到白姑娘的性子如此坦率。说起来,在下心中也是有几分不舍的。”
客房外的走道上有别的旅客路过,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其央这才进屋来,关上房门,不再站立于门口。
然而进屋后,她又开始后悔。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应该离开才是,怎么还进来了?
贾如谷挑着眉,好笑地看着她:“白姑娘还有何事?”
“无事,我这就走。”苏其央悻悻地回答。
“在下忽地想起,白姑娘今日怎么不说在下笑得假了?往日里都会说上一两次的。”贾如谷突然问道。
苏其央想了想,说:“多笑笑,也没什么坏处。”
“分离在即,在下只知姑娘姓甚、却还不知姑娘名谁。”在苏其央离开前,贾如谷问她,“可是叫苏央?”
“苏其央。”她说,随后离开。
她本想回问贾如谷的姓名,可又觉得这人肯定不会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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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苏其央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下楼去朝小二讨要了一壶浆水。
刚热过的浆水,在寒冬中喝来下肚,是暖和且惬意的。苏其央飞身上了客栈的屋檐上,一边赏月俯瞰这座城、一边悠悠然地喝着温温的浆水。
她想学她爹爹痛快地喝酒,可又喝不惯烈酒,便只能喝喝略带酒味的甜酒酿或浆水,反正聊胜于无。发酵的米汤加上糖后酸中带甜,口感也是甚好。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苏其央看着当空的满月,喃喃道。
许是因为白日里已经哭过一次,她心中虽仍有愁绪郁结,却没有想要再哭一次的意思。
不多时,苏其央便喝完一壶,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觉得她有些醉了。而后她又很快想起,浆水虽然带着点儿酒味,可是当中并无酒。
坐得久了,苏其央有些累,随手将酒壶放至一旁。她大大咧咧地躺下,左腿弓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贾如谷的分别是在所难免。她也不怎么伤心,只是觉得这一路走来,兜兜转转,她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形影相吊。
小的时候,她以为她这一辈子过得都会是在姑射山上那样的生活。爹爹死后,她才意识到世间万物千奇百怪,却独独不存在永恒一事。
她的身边有过爹爹、有过项宇、有过芄兰、有过项守、有过白生香、也有过贾如谷,可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
或许人生就该是一个人过,她要早日学着如何才能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
“爹爹隐居于姑射山,却没有选其他的地方,会不会正是因为此地离北狄近?倘若两国交战,打起仗来,爹爹还能出力一二。”苏其央望着天上的月亮,问着注定不会被人回应的问题。
“也不知道阿央猜得对不对。”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假装自己在和爹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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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如谷的屋中。
也不知道苏其央睡着了么,反正知道苏夜死后的他睡不着。
自从父皇黄袍加身、自立为帝后,就一再地忌惮武将。现如今偌大的原朝,竟然真的找不出第二个好将军来。
也找不出第二个太子来,他现在是父皇唯一的皇子,自然而然地成了新太子。
他本来是个闲散的二皇子,这个二皇子他当得称心如意,得心应手,然而不日后却要赶回宫中举行储君大典,毕竟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那日皇兄死去的噩耗传来,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
悲痛欲绝的父皇让他前往姑射山找苏夜大将军,将之请出山、请回朝廷中来。
“此去定要守口如瓶,苏夜在姑射山一事,只有朕知道,如今又多了一个你。万万不可让旁人得知此事。”
“太子死得突然,定与那韩安平脱不了干系。朕从小就告诉你要离你那义父远些。”
“立储君一事,先暂且搁置。太子之死,朕会先瞒着天下人,等你把苏夜带回来再行太子的丧礼和你的立储仪式。”
贾如谷面上不动声色地答应下,心中却是冷笑。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当初父皇将苏夜大将军赶回田野之间后,不知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一日。
他的义父韩安平的确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可皇兄之死与义父应该是无关的。
皇兄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平生作恶多端。他会因为意外死在众多美人的怀中,乃在贾如谷意料之中。
只不过皇兄在父皇的面前装得极好罢了。
贾如谷不由得头疼起来,大原的运势已经每况愈下。
父皇年逾古稀、老态龙钟,或许没几年就会驾崩。虽然从未有人明说过,可这是朝廷上下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而自己从年幼时便得了重病,被御医断言活不过二十的他如今刚好年满二十,也不知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活。
皇兄的儿子,也即父皇的皇孙,又不过六岁稚童。
他的义父韩安平觊觎皇位已久,近些年间也没闲着,一直在旁推波助澜、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
这个大原皇室,建朝不过二十年有余,竟好似气数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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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白灼的屋内。
白灼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也疼得睡不着觉。
屋内的窗户大开着,是他故意而为之。
时近腊月,北方的风凛冽得像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脸上。
他享受这种自虐般的快感,适当的疼痛能让人保持清醒,也能让人不做傻事。
北狄的民风不比中原,家中兄弟之间常常会交手斗殴。
他的母亲身份低微,所以他在家中受尽哥哥们的折辱。
被卖到中原,也是他那位好哥哥做出来的事。
他心中有滔天恨意,此等深仇大恨,他日后一定要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本以为他会死在那名粗汉手中,却不料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相救。
可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好心肠之人么?
白灼深深地皱起眉头,他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要长大啦!
第30章
明月已上中天,冬季的天气冷,月光也比往日的寒。
苏其央是被冷醒的。
醒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屋顶上睡着了。她冷得直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棉袄裹得更紧一些,准备回屋里去了。
突然,苏其央远远地瞧见,城门外的树林中有零零星星的火光,亦伴有战鼓的擂声。
她原先以为她是被冻醒的,现在看来她是被这鼓声给惊醒的。
她呆愣在原地,若是她猜得不错,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敌军。
脑海中骤然闪现出儿时的记忆:那一日是除夕,她读了许多兵书,还以为金戈铁马是写意风流之事。
幻想着狼烟滚滚、马蹄阵阵、烟尘千里且鼓噪震地的场面,年幼的苏其央觉得体内有挥斥方遒的热血在沸腾。
于是她满心欢喜地去找爹爹,和他说:“等我日后真的下了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打一场大胜仗!”
在那一天,爹爹勃然大怒,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
而这一夜,北狄攻城,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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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十年来,大原的朝廷中重文轻武,如此上行下效,地方官员们也甚少怎么在边境设防,这才使得北狄这么轻易地挥兵城下。
北狄重兵包围,上党城的经略安抚使只好连夜封城。敌军暂时攻不进来,城内也无人能出去。
大原已承平了十多年,这段年岁内的上党城亦不曾有过战事,最多便是被北狄劫下几车官粮这等乱子。城中不识兵革的百姓们猝闻北狄兵起,无一例外地乱了阵脚,一时之间皆是震骇。
客栈中的客人们也相继得知这个消息,随处都能听到人心惶惶的唉声叹气,吵闹嘈杂得非凡。
苏其央的房间里,他们三人正在商讨后事。
“此战事来得突然,应有蹊跷。”贾如谷微微皱眉,“北狄近年来只是骚扰大原边境,却不曾真正的举兵城下。更何况从前扰的是天荡山、瓦口关和梓潼山此类边陲之地,从未进犯过上党城。”
白灼的心中还有对贾如谷的怨气。闻言后,他语出嘲讽:“没料到贾哥哥挺沉得住气,不去想该如何逃出生天、保住性命,竟还有闲心分析这些有的没的。”
“在下从小身子就不好,一直是以死为伴,懂得活一天算一天的道理,并不怕死。”贾如谷谨记着苏其央所言,对白灼的态度已经有所克制。
可今日是白灼先来找茬的,贾如谷也就不想客气了:“倒是没料到白弟弟你身为一个北狄人也能这般地沉得住气,竟有闲心担忧在下。依在下看,白弟弟倒不妨关心关心你自己会不会遭到城内百姓的民愤,群起而攻之的下场可不好看。”
大敌当前,苏其央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还有斗嘴的闲情逸致,无奈地起身说道:“你们若是喜欢口舌之争,就先聊你们的,我去一趟安抚使府。”
她虽然没有亲历战场,可是听爹爹说得多了,也知道这是件多么严重的大事。她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到忙的地方。
“我也去。” 略一思量后,贾如谷也起身说道。
“好。”苏其央还不清楚贾如谷的身份,觉得他也许真能派上用场,又去问白灼,“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贾如谷不满地皱眉,没吭声。
白灼看了看苏其央,又看了看贾如谷,淡淡地说:“多谢阿姐好意,我一介敌国子民,待在房中养伤即可,就不跟着去添乱了。”
“未曾想贤弟除了稳得住气,亦是十分有自知之明,在下刮目相看。”贾如谷笑着称赞道。
眼见着苏其央和贾如谷离开房门,白灼才对着空气冷笑道:“假仁假义,口腹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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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城,经略安抚使府内。
掌一路军政和民政之事的安抚使唐生青、和管一路财政和司法之事的提刑按察使胡宝枫二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方才在城墙上,他们二人清楚地看到了城下的北狄铁骑。敌军乘铁舆,步骑精锐,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已下令让骑兵带着消息前去京城上报朝廷,希望援军能快些赶到。
忽地,门外传来陌生的一女一男的交谈声。
“贾公子,你可真重,有空还是学学轻功罢。”女子娇嗔地埋怨着。
“有劳白姑娘将在下背进府来了,多谢。”男子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此等紧要关头,不容唐生青多想,他的手已莫至腰间长刀,厉声呵道:“来者何人!”
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位膏粱子弟,应该常与官场中的人打交道。他游刃有余地笑道:“晚辈贾如谷,自幼博通群书;旁边这位是白姑娘,她有一身了得武艺。现下正处危难之际,她与我皆愿助两位大人一臂之力。”
唐生青不满于这二人的态度,见到自己竟也不行礼。
是故他并未移开刀把上的左手,仍有所怀疑地问苏其央:“你有一身了得武功?”
苏其央看到唐生青有佩刀,而另外一位作文人打扮,便断定唐生青此人是经略安抚使。
“帅司不信?”苏其央面色不悦,“不知帅司可敢与我切磋一二?”
被她这么冲撞,唐生青的好斗之心也上来了,拔刀就要与她交手。
然而不到三个回合,唐生青便败了下来。
“是本官有眼无珠,低估了姑娘。不过姑娘为何迟迟不拔出此剑,可是在羞辱本官么?”唐生青恼羞成怒地收刀入鞘,冷着脸看向苏其央的手中剑。
苏其央重新将怀春剑背好,摇头否认:“先父遗言,若非万不得已,不可打开此剑。”
“节哀顺变。”听到苏其央说出先父二字,唐生青的态度有所缓和。
贾如谷心中了然,唐生青已经接受了苏其央,于是上前询问:“唐大人,胡大人,师出无名,北狄出兵总得有个理由,敢问大人们可知北狄为何突然兵挥城下?”
“这位公子倒是对城中官差们很是知根知底啊,一来便知我二人姓氏。”胡宝枫带着审视的意味瞧了一眼他。
唐生青没想那么多,随口将北狄信使传来的话告诉了贾如谷:“北狄说他们的五世子被上党城中的拐子骗去,如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限我们三日内交出此人,否则便要兵踏上党、擒戮百姓。”
“这不是欺人太甚么!他以为我中原子弟无敢拒者么?”唐生青被气得七窍生烟,“口说无凭,好端端的,他们的五世子又怎会被我上党城中之人拐走?我看北狄贼子根本就是凭空捏造事实,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是么?”贾如谷若有所思。
苏其央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不过先按下不表,只说:“既如此,若是大人们最后没能找到北狄五世子,行兵打仗时可以叫我来。我自小随先父修习兵法,虽不说通晓,可还是略知一二的。”
屋中的三名男子都有些吃惊,不拘小节的唐生青率性地问了出来:“除了武学,姑娘竟还懂兵法?不知令尊是何许人也?”
“先父只是寻常人家中的一位普通人,唐大人不会认得的。”苏其央气定神闲地撒谎。
听到苏其央面不改色地说谎,贾如谷扬起的嘴角更是上扬了几分。
唐生青有意打探苏其央口中的虚实,问:“那依姑娘之高见,如若三日后我们未能找到北狄世子,应当作何打算?”
“正值冬季,天干物燥,最易火攻,唐大人可以事先备好松明等易燃之物。”在来的路上,苏其央就已经想好了,“再者,城中现有多少官兵?明日起可以操【放和谐】练起来,不日后便要上战场了。”
听及此,唐生青不由得苦笑:“我朝久不用兵,如今城中称得上兵的不到五千人,就算加上剩下的一堆散兵和酒囊饭袋,也不过两万。而北狄此行派兵三万,兵力差距悬殊,也不知日后有无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