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如谷——李言朝【完结】
时间:2023-07-15 14:35:27

  胡宝枫若有所思地盯着贾如谷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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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党城,厢军军营。
  校场上有身穿札甲的官兵们手握长戟和长矛,在按部就班地操【防和谐】练,一招一式的动作被他们做得松松垮垮又生疏,看来是许久未曾做过了。
  “吼——哈——吼——哈”一板一眼的口号被他们叫得层出不穷,一点也不齐整,难听得要死。
  苏其央看在眼里,难免有些失望,这样的兵怎可与城外敌军一战?
  “实不相瞒,城内没有藩兵,只有两厢共辖五千禁军,剩下的这些便是所有的常备军和乡军,不过昨日已派下招募令,也许再过几天还能多招来几个。”唐生青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白姑娘现在看到的都是些杂兵,确实上不了台面,再往前头走走便是禁军了。”
  苏其央点点头,问:“禁军中一共有多少骑兵?”
  “一千三十五名。”唐生青一五一十地回答。
  军营中甚少出现女子,校场中时不时的就有人看向苏其央。
  她被看得心烦,直言道:“来之前我已大概猜到军中的情况。若非城中实在无人可用,帅司恐怕也不会重用我一个陌生女子。”
  唐生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白姑娘聪明,是难得的人才。我一介粗人,只会一点拳脚功夫,不懂领兵打仗之法。昨夜姑娘夜闯府上,我这才看得一丝生机。”
  “烦请唐帅司给我准备一套兵服,再把所有禁军、厢军和乡兵叫到校场。”苏其央不欲多言。
  今日之事,她必须得做好。她知道作为一名女子,若想树立军威,是何等的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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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鍪、披膊、身甲、护裆和腿裙,苏其央挨个儿穿好,身上被遮得严严实实。
  她兀自地紧张起来,待会儿要面临的是成千上万个不讲理的男子。
  重甲时代盛行重型打击兵器,苏其央看了看身上的铁甲,随手拿了根配备的铁鞭在手,步履坚定地走出帐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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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原的禁军一半守在京畿作畿辅、一半远戊诸郡,又因为同时实行更戊法,是故还保留着京城中的风范。
  当苏其央看到这五千有模有样的五千禁军时,还是得到了稍许宽慰。
  “这位是新来的将军?你们可认得?”底下有人交头接耳。
  因为驻守京城的禁军与诸州的禁军会定期更换驻地,导致兵不识将、将无专兵,众人已经习惯了隔三岔五地认一个新将军。
  “不认得,上一个带我的将军还是相国公之子,我记得全名叫项寅。这个项将军的脑子虽好,可也忒不禁打了,连长矛都不会使,只能算得上个军师。”有人回答道。
  “朝廷能有几个将军?这座城都多久没来过将军了,怎么可能突然来一个?再说了,不是都封城了么?这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有人质疑道。
  唐生青向台下众军介绍起苏其央:“北狄铁骑在城外虎视眈眈,此等危急存亡之际,本官在城中寻觅到一位懂兵法的姑娘。在击退北狄之前,你们都要听命于她。”
  “什么?女子?懂兵法?听命于她?”
  底下登时炸开了各式各样的质疑声和嘘声。
  苏其央看在眼里,故意板着脸,大吼道:“请诸位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指挥使、副指挥使、都头和副都头上台来。”
  意料之中,无人愿意听她的话,也就无人上前。
  苏其央讥笑道:“若有不服者,可上前来领教我手中铁鞭。怎么,你们瞧不起我是女子,却又害怕与我这位女子交手么?”
  还是激将法起了作用,终于有人上台,可惜在第二三个回合便被苏其央一鞭捅到肚子,跌落台下。
  “有种换一个兵器!”那人以为苏其央善使铁鞭,仍旧不服气,“有本事换上长【防和谐】枪!”
  苏其央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不给面子地直接点破:“看来你很擅长用枪?巧了,我亦是精通枪法和剑法,台下可还有不服者?当可十人一组,一齐上来,我打到你们认输为止。”
  说完她便从身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大宁笔枪,重重地往地上一砸,枪尾底部的枪纂扎入土沙,把枪固定在其中,落地生根。
  苏其央好不飒爽地开口:“以十敌一都不敢上?这便是看不起女人的阳刚男子汉么?委实是叫本姑娘大开眼界,那你们不如全部上来罢。”
  唐生青暗自为她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惹了众怒。
  台下众人听了她这话,哪还沉得住气,全都抄着手上的家伙向她冲去。
  苏其央不急不躁地回笑,双手握住紧贴身子的抢杠中间,不停地左右转圈绕行、舞花枪,打得空气呼啦啦地作响。
  一时之间,无人能近其身,只得恼羞成怒地在立圆的枪圈外停留。
  见此状,苏其央随意挑了一处当突破口,不断逼近,在行进间用枪头划击众人。后者自然是连连后退,生怕受伤。
  于是围绕者苏其央的罩子露出一个口来。
  突破口已经显现,苏其央也不再舞花枪,而是立即拦枪。
  枪尖向外有规律地划出圆弧,枪缨漂亮地在空中回旋。随后力达枪身前端,她向前一送,先后震出两人落至台下。
  “放心吧,我没下狠手,也没穿破护甲,两位兄台可以快些爬起来再战。”得了便宜,苏其央还不忘卖乖。
  倏尔,她又趁着众人当中的口子还在,快速跑上前去,边左转边带动枪身在头上来了一个水平云绕。紧接着直出枪尖,又往右用力横扫,将一排人扫了下去。
  “都停手!”说话的应当是一位厢都指挥使,他一说停手,众人就真的放下武器。
  他勉力从地上爬起:“姑娘好身手,我王数输得心服口服,今后愿意听从姑娘差遣。”
  “王数哥,你怎可认输!”另有一人咬牙切齿地看向苏其央,“姑娘枪法不错,不知刀法如何?”
  看他胆敢违抗王数的命令,想来是另外一位厢都指挥使,苏其央分外诚实地回道:“我刀法不行,只会一招。”
  这人闻言解下腰间的长刀,扔给苏其央,准备一雪前耻:“那就用姑娘不会的来比试。”
  “也好。”苏其央被气笑了。
  这人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如此一句理亏的话,竟被他说得理直气壮。
  作者有话要说:
  写打斗场面真的好难哇!
  我迫不及待地想写到女儿打胜仗啦!
  qaq 话说我一定要苦练手速!多多存稿!现写真的好痛苦!
第33章
  关于用刀,苏夜是丝毫不愿教苏其央的,说什么都不肯。
  他只教过苏其央一招丹青一梦,而这也是苏其央好不容易才千辛万苦求来的。这招舞起来花里胡哨的,极为好看,深得她心。
  她今日用的正是这丹青一梦。此招一出,不过数息之间,迅如疾风的刀锋已抵在这人喉咙间。
  “如何?一刀封喉。你怎么还没出手?”苏其央深知对待不讲理的人,只能动武,刻意提高音量,想让在场之人全都听见,“是来不及动手,还是害怕得动不了手?”
  生死只在她的一念间,这人不得已放低姿态,面露胆怯地放下手中长矛,恨恨地说:“我也认输,我承认姑娘是女英雄,今日韦十东甘拜下风。”
  “什么女英雄?是没长眼睛,还是你雌雄不分?”苏其央收回他喉咙前的刀,收鞘后扔给他,笑得恣意:“都给本姑娘听好了,本姑娘是英雌,不是英雄。”
  随后她不再理这个韦十东,转而面对台下的近两万名男子道:“既如此,可还有不服于我者?尽管上来便是。”
  最初的嘘声和议论声悉数消失。在见识过苏其央的身手后,众人皆是噤若寒蝉。
  那名叫韦十东的男子又多嘴说了一句:“姑娘从哪里学来的这身武艺?看着倒不似个女子。”
  “什么叫作不似女子?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着,我就是女子。”苏其央死死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是对女子之身仍有成见,不妨再与我来上几个回合,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韦十东被她瞪得直发怵,连忙摆头,紧接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慢着。”在一旁看了许久的王数也解下腰间佩刀,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给苏其央,“我也想领教一下姑娘的刀法。”
  苏其央觉得王数的态度转变得颇为古怪,因而没有接过这把刀,轻轻推回,道:“我说过,我只会方才那一招,此招本是用来杀人的,不宜用来切磋。”
  王数只好悻悻地收回刀,嘴上仍不死心,言辞恳切:“敢问姑娘方才所用刀法为何?我看着好生眼熟。”
  “无名之招,你别问了。”苏其央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心虚地移开视线,故作镇定,“你身着将校札甲,想必是厢都指挥使吧?今明两日加急挑出两个营的骑兵,明夜我们要夜袭敌营。”
  王数急忙垂首,连连称是。
  “再者,对厢军和乡兵也要勤加集结训练,日后守城或许能派上用场。”苏其央怕王数再问些什么,急忙走掉了,“时辰不早,那我就先行告辞了,今日只是和大家打个照面。明日午后我再来验收你挑的骑兵。”
  她总觉得这个叫王数的看出了什么端倪,懊恼极了,她就不该一时疏忽、在外人面前使出爹爹最擅长的刀法。
  王数收回望向她那仓促的背影的目光,盯着手中的长刀,皱眉陷入沉思。
  方才白姑娘所用的刀法,他有幸在十几年前见过。
  那时他才刚刚参军,未满十五,跟着苏夜大将军四处征战,亲眼见过此招式。
  此招分明不是什么无名之招,而是叫作丹青一梦。
  手起刀落,留魂刀下、万千敌军的魂魄仿若一起做了个梦。梦醒后就到了奈何桥,排着队喝下孟婆汤。
  “王数哥,想什么呢?”韦十东朝王数的后脑勺敲了一下,“你也觉得她目中无人、猖狂得很,是不是?”
  “我看你是还没挨够打。”王数笑着回敲了韦十东一下,“你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要学着老成持重些,少点偏见。”
  这位白姑娘与苏夜大将军必定有什么渊源。不过既然人家有意隐瞒,那他能帮一把是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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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生青府上。
  累极了,这是苏其央现下唯一的感受。
  她大大咧咧地瘫倒在客房的床上,长舒一口气,身旁摆着刚刚脱下的头鍪顿项、身甲和两层披膊。
  步人甲这领甲胄太重,她身累;官兵太难对付,她心累。
  明日便要打仗了。
  脑海中蓦地出现贾如谷今日在胡大人府中所说的话:“既然要打仗,就要做好杀人的准备,白姑娘从前可杀过人?”
  她抬手细看自己的双手。说来邪乎,她经年习武,双手仍是细皮嫩肉的,没个什么茧子。从前爹爹和项宇都为此啧啧称奇。
  这样干净的一双手,真的能沾染上血、杀人无数么?
  父亲常说打仗不是什么好事;《孙膑兵法》里也说“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或许她真的不该先攻。
  苏其央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做错事的不安。
  儿时的她读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句诗,一时兴起,以为战场是快意恩仇之地。
  可如今她想要出手却绝非是为了找乐子,北狄已经到了城墙外,难道她非得坐以待毙么?她也想要息事宁人,可北狄人又不认他们的五世子。
  再者,若胡宝枫和贾如谷所言非虚,哪怕她不主动出击,只是安心守城,龙椅上的那位不见死伤也不会派兵相助。
  贾如谷的意思是,一定要有许多人送命,皇帝才会觉得上党城需要增援。
  她还是十分不解,为何那位皇帝老儿为了不将兵权分发出去,甘愿将上党城视为棋盘上的弃子。
  门外响起敲门声,将她从胡思乱想中拽回,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不见!请回!”苏其央猜到来人是贾如谷,闷闷不乐地说。
  敲门声虽是停下,可她也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又过了许久,苏其央还是于心不忍:“进来吧。”
  见着贾如谷后,苏其央盘腿坐到床上,强撑着理智向他道歉,语气不虞:“下午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你说得对,城中兵力有限,我们只能盼后方援军早日前来。”
  “这么快便想通了?”贾如谷牵唇一笑,似有阳奉阴违之嫌疑,“是我低估苏姑娘了。”
  “可我仍不认同你说的取舍之道,简直是歪门邪说!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可这是活生生的数条人命,你怎能当作筹码?多数人的命是命,少数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从贾如谷进屋后,心存怨念的苏其央就一直没看他。
  贾如谷几欲张口,最后还是默不作声。苏其央知道他是正在思考如何措辞,于是绕有耐性地等着。
  “苏姑娘,要知道你我的目的并不是南辕北辙,而是殊途同归,不过都是想要争得个上党城的好下场。既如此,实在没必要争论得面红耳赤,苏姑娘觉得呢?”贾如谷终于开口道。
  苏其央似乎是听进去了这番可堪得上不刊之论的话,点头道:“求同存异,言之有理,我不与你争了。”
  “贾如谷。”很快她又面向贾如谷流露出泄气的神情,问:“我好像真的有些害怕杀人,你觉得明晚我应不应当亲率骑兵夜袭?”
  “能亲率自然是最好的局面,可以趁机树立军威。”贾如谷想了想说,“你把人命看得重,是好事。可在战场上,你必须做到草菅人命。”
  “你不如这样想,人活着总难逃一死,你只是让他们早些领了死期、提前去地府投胎,也不算犯下罪孽。”贾如谷安慰她。
  这话被他说得头头是道,苏其央细细思量这席话,总觉着贾如谷对生死一事看得很淡,抬眸看了眼贾如谷的脸庞,良久后才问:“你的病,很严重么?”
  贾如谷的面色带上些许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问,可还是回答道:“是的。”
  “有多严重?大致能活多久?”苏其央又垂首问他,盯着自己小腿上的绑腿,她隐约猜到贾如谷命不久矣。
  贾如谷笑着说:“大约是严重的。就快死了,医师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你现在多大?”苏其央怔怔地抬头望他,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口吻中是掩不住的怅然。
  “前几个月才举了及冠礼。”贾如谷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烫人,不自然地偏了视线,“苏姑娘放心,能活一天算一天,我还是很惜命的。”
  苏其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可是眼神中的关切未减分毫。
  “看来苏姑娘与我之间并没有心生龃龉,那我就先回屋了,你好好休息。”贾如谷被她盯得一反常态,走得有些着急。
  苏其央眼睁睁地看着他关门离去,思绪里却有万千线索逐渐汇成脉络。
  他说他活不过二十岁。巧了,皇城中那位有着偕生之疾的二皇子也曾被御医诊断为活不过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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