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在前几个月举了及冠礼。巧了,数月前她还在相国府时,也曾听闻那位二皇子没有如传言般在二十岁生辰前夭折,硬是强撑着举行了及冠礼。
天子大喜,举天同庆。
苏其央用力摇头,似乎是想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甩出脑外。
天底下哪儿来那么多巧合?有了一个北狄五世子还不够,老天爷又给她身旁安排了一位大原二皇子?
苏其央觉得她的这个猜想是天方夜谭,施施然地重新躺下,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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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片刻后,苏其央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一趟白灼。
“阿姐怎么来了?有失远迎。”白灼还是一贯的冷脸毒舌,言语间满是阴阳怪气。
苏其央起初还没觉得什么,仔细一品,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味儿,怎么就有失远迎了?
“等此战了结,你还回北狄么?我可以送你回家。”苏其央不打算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较真,露齿一笑。
白灼用他那双似寒星般的眼眸看她,不屑道:“来试探我的?有话直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第34章
没想到这个小鬼头这么机灵,一眼看穿她的来意。
“义弟真聪明。”苏其央挑起眉梢,冲他讪笑,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其实我是想问你,我们就要和北狄开战了,摸不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既承你一声阿姐,生怕你对我心生怨念。”
白灼没有拿起茶杯,双眼中透露着古怪:“你真把我当你义弟了?我没什么想法,我虽生在北狄,却从未对北狄有过故土之情。你们中原人就是把城外的人全杀光了也与我无关,我只当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末了,他语露阴鸷,总是板着的脸上也起了波澜:“只可惜我那位二哥没在城外,若是你们中原人能顺势杀了他,那便是解了我心头之恨。”
苏其央如鲠在喉,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问:“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就这么狠他们?你的故土之人还有你家中之人,你居然盼着他们死?”
“阿姐若是我,恐怕也是一样。”白灼取出储物柜里的众多药瓶,指着它们凛然道来。
“我身上的伤,阿姐以为全是那日的草莽粗汉打的么?有一大半都是阿姐口中的家中之人添上的。而那些故土之人,只会在一侧冷眼瞧着。不仅如此,事后他们还会欺我辱我。这样的人,我为何不盼着他们死?”
“我的两位大哥从小打骂我,我的父王视若无睹。至于其他的人,明面上虽不露分毫,可暗地里照样幸灾乐祸,将我贬低得猫狗不如。”说到最后,白灼藏着的恨意悉数外露。
苏其央似乎被他的遭遇吓住,又似乎是被惊到,敛言不语。
“这天下不是所有人都对故土有情怀,阿姐放心好了,我不会记恨你们中原人。”白灼重新坐回木凳上,“他们从未视我为己出,我又凭什么要为他们记恨于旁人?”
言罢,他看了一眼沉默的苏其央,下定决心后问:“你真把我当义弟?”
“当然。”苏其央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口吐真言。
白灼清了清嗓子,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那你为何要瞒我姓氏?前日里我曾听贾如谷叫你苏姑娘。”
“这.”苏其央又说不出话来了,闷闷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铎辰含麦,我的狄人名字。”白灼还是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阿姐若是有苦衷,不说也罢。我也不会在外人前拆穿。”
苏其央滚了滚喉咙,在做最后的纠结。
反正也无人知道苏其央这个名字,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也不至于轻易怀疑到苏夜的头上。
“好吧,你既然愿对我坦诚相见,我也不好继续隐瞒。”苏其央一咬牙,说了出来,“我叫苏其央。”
听到苏其央道出真名,白灼的眉头舒展开来,随口问了一句:“话又说回来,两国交战与阿姐有什么干系,你紧张甚么?为何担心我会怪罪于你?”
“若是没有其他的差错,今后城中作战应该是由我指挥。”苏其央到底有些在意白灼身为北狄人的身份,对明日夜里夜袭的计划只字未提。
无论如何,白灼还是个十岁稚童,觉得此事有些骇人听闻:“那日城墙上的两个老头子当真是上党城中管事的人么?怎么这般草率?随随便便就让你当了将军?”
“不是将军,就是个临时充数的。”苏其央双手搓着茶杯,低头道,“我们原朝本来就重文轻武,此地还天高皇帝远。如今城中官无官样,兵无兵样,唐帅司好不容易瞧着有个懂兵法的找上门去,怎么会拒绝我?”
“想不到中原的官员都是尸位素餐,怪不得我二哥日日在父王耳边吵吵着要进犯原朝。”白灼若有所思,“阿姐既然懂兵法,想必也是熟读兵书的。为何要打仗?建功立业,还是扬名立万?”
手上的动作一顿,茶杯停在捧着的素手间,苏其央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但必定不是为了功名,我不喜这些。也许.我是怕城中之人丧命。”
白灼说话总是带着刺的,他冷哼道:“如此说来,阿姐打仗是想救人,有意思极了。城外也有许多人命,阿姐有菩萨心肠,怎么不担心他们的生死?想不到阿姐心中原来有两套迥然不同的道义。”
听了这话,苏其央忽地觉得有如芒刺在背,一双杏眼紧盯着手中茶杯。
她从没想过这些。
似乎打从一开始,她就想当然地觉得北狄人该死。她犹豫的只是她是否下得去狠手。
原先她一直以为做人要秉持良善,可敌国子民也是人命,她杀了他们,还能算得上是不违背本心么?
可是敌国子民的命,也要她来操心么?她想要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白灼看出苏其央双眼无神,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偏偏他这张嘴里是吐不出好话来的:“阿姐都没想清楚,也要学旁人上阵杀敌?阿姐果然是个蠢.想法简单的人。”
说完后他又有些后悔,生硬地举起茶杯喝下微凉的茶水,眼角偷偷打量起她的神情。
苏其央还是看着手中的茶杯,久久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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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自古以来的法则。
城中百姓并不知北狄的三日之期限,仍被蒙在鼓里。
他们虽疑惑为何北狄到了城下仍不动手,但都天真无邪地以为这个仗打不起来了,很快便恢复如初,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
黄昏的街道上不再人头攒动,市集上的摊贩都回家去了,只零星见得几人。
苏其央偷偷出府四处闲逛,心中烦闷,瞧着什么都不顺眼,有种毁了世间万物的冲动。
移步易景,她竟又在道路的尽头看到那位举着蒲扇、坐在小小四脚木凳上的老婆婆。
莫名其妙地,苏其央见了她后,心中逐渐静了下来。于是她上前后默默蹲下,安静地待在她身旁。
本来就是冬天,太阳也快下山,余晖带着寒意。
苏其央记得这位老婆婆神志不清,可是不知为何,她还是开口问:“城外又要打仗了,老婆婆你知不知道?”
兴许正是因为知道老婆婆听不懂,苏其央才会问。她问的不是别人,其实是她自己。
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又问了好多话出来。
“我性子愚劣,做事也是拙笨不堪,总是还未考虑周到就草草做下决定。脑子一热,我就想要领兵杀敌。可是白灼突然跟我说北狄人也是人,那我还该不该杀人?”
“贾如谷说要用少数人的命换多数人的命,我气他无情。可我用中原人的命换北狄人的命,便不是无情了么?”
“我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也看了那么多的兵书。为何现如今二八年华的我仿佛还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
“爹爹他当年征战,荡风云、平天下之时是怎么想的呢?他杀人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爹爹说过平定中原后,他的军中死伤之人已过百万。可他没说过他杀了多少人。”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长大了,没想到是我自以为是、自视甚高,我分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我哪里有领兵作战的资格?”
“我分不清家国仇恨,分不清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我想痛快地击退敌军,可又觉得杀人是不对的。”
“北狄人杀过中原人,可是当初杀人的那些北狄人和今日城外的这批北狄人是一样的么?”
“我.我心中烦闷极了,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话。若是叫旁人听了这些,必定要骂我失心疯,指着我破口大骂我一个中原人同情北狄人,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我也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为何这世上看似简单的道理,偏偏不简单。明夜便是定下夜袭的日子,我却还没想通。”
“我.我真是没用,老婆婆,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生下来害死了娘,苟活于世却又护不了我爹.每日勤练习武读书,如今却什么也办不成.我到底为什么要活着?”
头上突然多了一只手,苏其央下意识抬头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视线早已模糊起来。
“莫哭.莫哭.”老婆婆目光呆滞地安慰道。
无人安慰还好,一得了老婆婆的安慰,苏其央也顾不得别的,直接埋在老婆婆的腿上痛哭起来,用哽咽的哭腔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话。
“老婆婆.我.我不知道做什么是对,做什么是错。我好想问我爹爹,可是他已经死了,回答不了我。”
“我好生气,我想问他为何不负责地抛下我,为何不能等我长大了再离去?”
“我以为我十六岁了,终于可以放手做自己想做的,可以逍遥人间,活得自由自在的。可是为何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自己仍旧身处牢笼之中。”
“原来下了姑射山,出了相国府,我还是不能自由。原来人是会被自己锁在心里的,天底下真的有人能够自由么?”
“我以为做人只要无愧于心就好,原来真的要做到这个无愧时,竟然这样难。”
“老婆婆.我现在好难受啊,我从前有一个朋友,从前我常常笑他为人软弱,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软弱至极呢?”
“我觉得贾如谷所言是大错特错,可我又找不到什么方法才是对的。”
“我.我真的好无能啊.是因为想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么,若我舍弃上一些,是不是就不会难受得哭出来了?”
白日里,苏其央一直苦撑着,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候,她反而敢放声大哭。
以前她觉得眼泪是件很没用的东西,也很少哭。没想到才到上党短短数日,就哭上了两回,还都是在这位老妪面前。
身后传来一道诧异的女声:“姑娘?你怎么又哭了?”
差不多已将心中苦楚发泄完毕,苏其央闻言后悻悻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回看身后,还是那日的中年妇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把我写哭了,狠狠落泪,我的女儿好惨呐。
第35章
“也是赶巧,两次遇到姑娘,都见着你哭。”中年妇人笑呵呵地道,“我看姑娘与我甚是投缘,不如随我和阿婆一道去家里用晚膳吧?”
又见着文姨,苏其央倍感亲切,却也有些尴尬,使劲擦睫毛上残挂着的泪珠,没有推辞,回以一笑:“好,谢谢姐姐。”
“姐姐?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叫我文姨就好。”文姨一边推说,一边去拉她的阿婆,好让阿婆站稳身子。
苏其央见状,赶忙帮着她一起搀扶着老人家,说:“那文姨也可以叫我阿央。”
文姨和老婆婆在前面带路,苏其央在后头跟着。虽然哭过后心情好了许多,可她还是有重重心事,还未走多久就被落得远远的。
“姑娘怎么走得这般慢?”文姨凑巧往后瞧了一眼,笑着催促道,“肩上虽未挑着重担,可若心里头想得太多,也是走不快的。”
苏其央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在前方等她一人,决定暂且将心事搁置一边,快步上前:“好,我这就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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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寒人家,家徒四壁是在所难免的。
木门年久失修,文姨费了好大的力才掩上,用门闩插好。行至主屋,当中有一方坑坑洼洼的矮脚桌,放眼望去满是越擦越多的木屑。
破旧木桌上还有一碗剩下的汤饭。
“这是晌午后我给阿婆备的点心,其实也就是早上熬来没吃完、剩下的米粥。”文姨进屋后立刻撤走了这碗饭,拿了两只小木凳出来,“阿央姑娘先同阿婆坐下。饭已蒸煮上了,等我再现炒个菜就去给你盛。”
苏其央一头雾水:“晌午后不是才吃过午膳么?阿婆怎么还要吃点心?”
文姨也是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我早说阿央姑娘气度不凡,如今看来还是位官家小姐。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寻常百姓都是一日两餐,只在早晚用饭的。”
说完文姨便走去后厨炒菜了,剩下苏其央一人无措地和阿婆四目相对。
想起来前几天虐打白灼的男子所说过的话,苏其央这回真的不禁感慨:她从前的日子确实过得太好了。
原来节俭之家一日只食两次,午后也只用白汤泡冷饭充饥。
且不说相国府这等富贵人家中,她曾亲眼见得项伯父的午后点心乃是下饭七件、菜蔬五件、茶果十盒和小碟五件。
单说和爹爹、项宇住一起的时候,爹爹一日三餐里总会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从后厨那头徐徐地弥漫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苏其央好奇,起身过去准备瞅一眼。
“吃惯了煮烤蒸烧,想着试试炒菜,近期才买的铁锅,眼下还不大会用。”文姨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炒菜的火候不好控制,又不知为何生出怪味,让姑娘见笑了。”
苏其央瞥见铁锅旁的白色油膏,急忙摆手:“哪里会见笑呢?文姨今日下锅的应是不宜炒菜的猪油,下回可以用菜籽油或是蔓菁油来炒,如此就不会散发怪味了。”
文姨用木勺将锅内的炒白萝卜舀出,放入白瓷盘内,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美中不足的是这白萝卜微微发黑——猪油不适应高温,往往会糊,连带着菜肴的颜色变黑,难闻的糊味也是由此而来。
文姨端着白瓷盘往正屋的木桌上走去,弯着眉目说:“阿央姑娘是金枝玉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榨油工艺繁琐,菜籽油还未在民间普及,物以稀为贵,那是达官显贵此类人才用得起的。”
“就好比最上等的人家用金盘盛菜,其次差一些的人家用银盘盛菜,再次一些的人家用木盘盛菜,像我这种最差的人家才用便宜的白瓷盘。”文姨误以为苏其央是家破人亡的大家闺秀,“阿央姑娘家中是不是遭了什么变故?这才落难至此?由奢入俭难,姑娘今后可是有苦头吃了。”
苏其央不知要如何解释,干脆顺势点了点头,也没觉得自己是在骗人。
“北境是苦寒之地,盛产面食。我嫌吃腻了,前些日子特地买来些稻谷,阿央姑娘快尝尝。”文姨端着装白米饭的木桶,拉着苏其央一起坐下,“还没来得及问姑娘,今日又是因何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