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其央可愿对天发誓,自从爹爹死后大哭一场以来,她就甚少哭哭啼啼的,实在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难得的两次都被文姨看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些糟心事。”苏其央干笑几声,有些尴尬,低头刨了一口热饭。
“哎哟,这谁家没有糟心事?有吃有喝已是万幸,姑娘可千万要少想些,倘若一遇到难处就哭,迟早要哭成个泪人。”文姨以为苏其央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笑着拿她打趣。
“咳咳,我,咳咳,我平常不怎么哭的。”苏其央被米粒呛到。
一旁的阿婆似乎是听懂了,咧着嘴笑了笑。
文姨赶忙给苏其央倒了碗温茶水:“我这是同姑娘说笑呢,姑娘不要当真。我的意思呢,是想说这无论什么大事哪,都不如活着重要。但凡留得一条命在,得过且过就行,忧心的事多了反而在人间寸步难行。”
咽下好几口茶水,苏其央终于缓过劲儿来,急于辩驳道:“文姨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能得过且过。”
“咱们都是凡夫俗子,忧虑有何用?还能事事都当未卜先知、料事如神不成?人算不如天算,你就是提前准备好了,也不见得有用。若真有什么变故,到了眼前再慢慢解决也不迟。”文姨一筷子夹起几片萝卜,不徐不疾地说。
苏其央静静地听着,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虽说万事朝前看,可要想过好这日子,也不能看得太朝前。人这一辈子岂能事事顺心?不如意之事,十之八【防和谐】九。”文姨有意开解她,笑着说出劝言,“阿央姑娘若是急着做抉择取舍,不如放宽心,事到临头再看看也不迟。”
“那不是自欺欺人么?”苏其央小声嘀咕道。
文姨是打心底喜爱这个小姑娘,眼尾笑出几道细纹:“阿央姑娘还小,不识自欺欺人的好处。只要自己相信、骗过了自己,就不算自欺欺人。”
苏其央于舌齿间咀嚼着萝卜片和硬米饭,碗已见底。她的心思活络,在认真捋清文姨的独到见解。
“多谢文姨,我先记着,日后慢慢辨认此中真意。”想着文姨是过来人,说的话怎么都有三分道理在里面,苏其央点头道。
文姨还是笑得眉眼弯弯:“什么真意不真意的。不急,慢慢想,日子还长着呢。”
“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苏其央放下空空如也的瓷碗,看了看窗外,迟疑片刻后问,“文姨,我以后还能常来你这里做客么?”
“当然可以,想何时来就何时来。我一直嫌我这屋里冷清,巴不得阿央姑娘日日都来陪我和阿婆。”说着文姨便要起身送她。
苏其央看文姨站起来,忙说:“文姨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就是,过几日我还会再来。”
说完,她使出轻功飞快地绕墙而过,转眼消失不见。
文姨看呆了眼,她万万没想到这位姑娘还是个练家子,有飞檐走壁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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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小城里无人外出。苏其央双手背在身后,脚底放得十分轻。
今夜月亮周遭有云,她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掠过各家门户的屋顶。很快,她便瞧见前方气派的经略安抚使府。
寒风吹过双颊,可心里头有暖意,她也就不觉得冷了。
等京城的援军到了,北狄敌军撤退了,她要留在城中和文姨阿婆一起住。
不对,她答应了贾如谷要先去一趟京城。念及此处,苏其央长叹一口气。
贾如谷说她一定要做出取舍,她现在有了打算,至少是做了个七七八八。世间安得双全法,她还是先管好自己人再说。
从前中原里多方混战,乱世中多得是是中原人打中原人的,爹爹也不例外。对着自己人尚且下得了狠手,对着北狄人这等外人,她又凭什么心存仁慈?
就算真的心里难安,她还可以骗骗她自己,反正骗过了就行。也许正如文姨所说,自欺欺人没什么不好的。
再说了,她可以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能不作为。都答应过唐生青助他守城了,总不能言而无信、失信于人。
信步走过府上中庭,十步开外,便是唐生青给苏其央安排的客间。
苏其央发觉自欺欺人并非易事,骗来骗去她还是有些心灰意懒。
“走一步算一步吧,明日晚上再看看。”苏其央又叹了一声,这是说来给她自己听的。
月亮被云遮着,院落里很黑,贾如谷忽地从房间外的廊柱后方走出,冷不丁地出声:“看什么?”
正分神想事的苏其央被吓得面如土色,简直想朝他脸上挥出结实的一拳,怒极反笑:“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在隔壁休息,跑来吓我又是干什么?”
“我担心苏姑娘迟迟不回府中,害怕出事,才在冷风中苦苦翘首以盼等了许久许久,怎么能说是来吓苏姑娘的呢?”贾如谷故作寒心的姿态,言语之间像极了戏曲里的怨妇。
苏其央凝神看他,道:“你既然不自称在下,也不要叫我苏姑娘了。”
“哦?为何?”贾如谷问她。
其实她是觉得这样听起来总是有些生分,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一会儿叫白姑娘,一会儿叫苏姑娘,难免有混淆叫错的时候。白灼已经听到你叫我苏姑娘了。”
“那是你多虑了。我那是故意让他听到的。”疾风吹散月上云,贾如谷的笑在银辉下分外好看,有如春风拂面。
苏其央如坠五里雾中,下意识问:“啊?”
“没什么,我先就寝了。”贾如谷转身回屋,“明日见,苏其央。”
苏其央看不到他的正脸,可她却知道,他一定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
贾如谷:我想让那个臭小子知道,只有我知道你的真名。
苏其央:我今天告诉他了,没想到吧?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此处有双关)。
(贾如谷是有点醋在身上的,十岁小屁孩的他也吃。)
第36章
照着约定好的时刻,苏其央如约现身于校场上,她来看看今夜出城的骑兵。
上回唐生青是随便给她拿了套步人甲,倒也无妨。可今日就要带兵上阵,她准备好好挑上几件,不得马虎。
重文轻武不等于不修武备。原太【防和谐】祖虽不愿看见打仗的人,却极为重视打仗所用之物。朝中兵制等级分明,朝廷内也设有南、北作坊,专司制造检查制造兵器、甲杖装备等武用物资。
项伯父也曾感叹:“凡诸兵械置五库以贮之,戎具精劲,近古未有焉,可是又有何用?人是活的,物是死的,逐末忘本罢了。”
制作一领甲胄需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不同部件所需甲片数、重量皆是规范统一。原朝甲胄躲偏重于实战,有金装甲、连锁甲、长短齐头甲、锁子甲、黑漆顺水山字铁甲等诸多铠甲。
苏其央于众多铠甲中依次掂量而过,终于停留在其中一具之前。
这具甲胄兼有皮革与金属——以皮革为甲片、以铁、铜薄片为附属,穿上是最为柔软、轻快的。
戴好胄顶为带凤翅纹样半圆顶的头鍪顿项,苏其央将盔缨系得紧紧的。
她又摸了摸下方由甲片编缀而成、呈扇面展开的顿项,伸手去拿铺在桌上的身甲。
裆部有方形吊鱼的裙甲由两类殊异的细鳞甲编缀而成,比用若干铁片和皮条编缀的外胸甲轻了许多。
刻有华丽兽纹的身甲用皮带固定在双肩,苏其央全身都被其护得密不透风。
其次是上有兽吞的掩膊——掩心穿于内,披膊穿于外,两肩所覆披膊为精美的兽皮纹。
苏其央的一举一动都极为郑重其事,她知道今夜要做的事情并非儿戏。
腰带下的腿裙相当大,颇为碍手碍脚,她在帐篷中试着走了许久才习惯下来。
整装待发,苏其央一把掀起门帘,走出帐篷外:“王数,此刻便带我去看看你挑的骑兵吧。”
“请恕下职冒犯,下职恳请姑娘今后在扮相上留意一些。”在外等候多时的王数贸然开口,“出门前最好用灶灰一类的东西抹抹脸。”
苏其央的步子立时僵硬地顿住,环着胳膊的臂鞲随着她的停步打在裙甲上,发出沉闷的钝声。
“姑娘生得白净,却也衬得五官清晰。日后军中如若有人记得姑娘的长相,画了画像送到京师里去。”王数低头行着军礼,嘴上是片刻未停,“京师中认得苏夜大将军者比比皆是,姑娘可还能继续躲得下去?”
此时此刻,苏其央满脑子都是被人发现身份的坏念头,硬着头皮狡辩:“你.王大哥说笑了,本姑娘和苏夜大将军有何关系?”
王数摇头道:“只要是认得苏夜大将军的,再看过姑娘的脸,有心之人总是能想起来其中渊源的。”
“你是有心之人,也想到其中渊源,但并未拆穿。”苏其央细细打量他,“你这是要帮我,为什么?”
王数笑得老实憨厚:“成人之美罢了,姑娘不愿抬出丹青一梦的名声,我就料定你有所隐瞒。”
“多谢提醒,今后我不会再用刀。”苏其央彻底对王数放下心来,“既然承此好意,我愿称你一声王大哥。”
她在军中本就没个职位,是被唐生青临时找来充数救场的;与她说得上几句话的也就这个王数,彼此之间客气点也没什么不妥。
王数停了军礼,说:“姑娘能懂得不可用刀的道理,如此甚好。”
“王大哥,走吧。”苏其央理好心绪,迈步向前,披膊上的肩巾随着她的步子摇摇晃晃的。
她突然调转身子,向王数发问:“王大哥在苏夜大将军手下任过职?”
“是,曾在苏家军十六老字营里任过伍长。”王数如实答道。
苏其央又调转回身子,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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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去禁军营,厢乡二营是必经之路。路过时,苏其央发现校场上的散兵们还是那个懒散样。
虽说一日之内,她也没指望这些散兵们能有多大的改观,可是好说歹说也该有一点点的好转才是。
“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要勤加集结训练常备军和乡军,以备不时之需么?”苏其央方才用黄土搅和泥水,在脸上略微涂了些,此时一皱眉便显得滑稽极了。
王数跟在她后头解释:“不过是些杂役兵,平日里的任务也就是煅兵器、修路建桥、运粮垦荒和护送官员。那边的民兵往日里也就是修城、运粮、捕盗,只有农闲时才集结训练,不曾协同守边过。也是因为近来情况紧急才召至军营中,难改这个懒散的性子。”
苏其央略一思量,计上心头:“厢军中,除都头外每都中再挑上三人。民兵中每一百人中也挑上四个,一齐充到今夜奇袭的队伍里当前锋。想来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告诉他们,若有不服者,军法处置。若有临战脱逃者,军法处置。每人至少杀一个北狄军,若有未能斩敌者,杖责五十大板。”
“这.五十大板下去,非死即残。实在太狠了,还望姑娘深思。”王数显然十分为难。
苏其央叹道:“只是恐吓罢了。正值用兵之际,我也舍不得责杀他们。”
王数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好,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又往前走了片刻的功夫,苏其央终于看到在禁军营校场上等候的一众骑兵,头戴范阳笠。
普通士兵大多有甲无胄,普遍只身披简易札甲。而头盔和兜鍪的数量也有限,他们头上也就只戴着大檐毡帽或皮笠。
自从原朝立国以来,中原便陷入了军事疲弱的困境,马政尤其不容乐观。而苏其央眼前的这一批,显然还不错,不至于到骑兵不振的地步。
苏其央头戴凤翅盔,身穿华丽甲胄,手握长【防和谐】枪,威武肃穆地开口:“二更造饭,三更出发,可都听见了?”
“是!”底下千人一齐回答,声如洪钟。
“夜袭讲究的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出其不意。”苏其央一边踱步一边说,小腿外沉重的吊腿与军靴连为一体,走得声响极大,“出城后每组人马嘴里都各塞上一块麻布,以免人说闲话、马发嘶声。”
“都听明白了么?”苏其央止步问道。
“是!”底下千人,仍是声如洪钟。
临走前,苏其央想要振奋人心,又添了一堆话:“北狄以骑兵见长,我们素来不敢正面对抗,只敢主张以步制骑,在步兵甲上下功夫。于是步人甲应运而生。”
“步人甲虽可护住全身,可此甲由一千八百二十五片甲叶编缀而成,重达四十斤。甲片坚硬,动辄磨伤肌肤,我朝军士也因此饱受甲胄之苦。”
“今夜终于可以卸下铁甲、身穿札甲,在马背上击退他们北狄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让北狄人知道,我们中原人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说完苏其央暗自打探众人脸上的神情,皆是双眼之中炯炯有神。想必这话是起到作用的,她偷偷舒了口气。
看过骑兵后,苏其央也就离开校场了。
王数追了上来,低声说:“姑娘可在甲身内部衬以绸里,又或是我去为姑娘取来一套厚棉戎服,也就是胖袄。”
苏其央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王数是怕铁甲寒衣磨破她的身子,笑着摆手:“那甲衣不是更重了么?我那是说来鼓舞士气的,并不是真的嫌身上甲胄磨人。”
“有劳王大哥操心了。你帮我吩咐下巡检相县尉,让他们在地方治安队里多找些弓手,早早在城墙上备好,免得到时候敌军跟着我们入城。”苏其央怕王数多想,给他找了个差事做。
王数闻言后点头,向她作别。
苏其央心中狂跳,肌肤下有难凉的热血流淌,她站在日光下,竟有些眩晕。
希望今夜一切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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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城墙外。
苏其央亲率一千骑兵出城突袭,全甲骑兵座下之马亦全副武装,顶盔掼甲。
至于数百位杂役兵,苏其央到底是没敢让他们打头阵的,只让他们在最行伍末尾善后。
饶是如此,上了战场的散兵们不再懒散,而是分外小心翼翼。
敌军狡诈,故意在树林间安营扎寨,让他们好一顿找。
王数在前方暗杀了几个看守的斥候,是故并未惊动敌军。
苏其央取下口中麻布,打了个手势,轻声道:“杀!”
霎时间,林间的寂静被打破,众人嘶吼着直冲敌阵,砍杀毫无防备的步兵。
北狄人也不是吃素的,惊醒后以最快速度恢复作战。
苏其央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想起来一首诗: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她儿时憧憬的战场厮杀,便是眼前这样的么?
“姑娘小心!”王数的声音骤然响起。
眼前有枪逼身而来,苏其央急忙贴在马背上躲了过去,求生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回了敌人一枪,正巧掠过他的脖颈。
这名北狄士兵离她极其近,血溅了她一身,脸上也有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