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对我有恩,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便是。你们先走吧。”白灼下了逐客令,冷眼瞧看贾如谷,“不过下次来的时候,就别带上贾哥哥了。”
贾如谷笑得像只狐狸:“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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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城中,一家破败木屋。灶房的炊烟袅袅升起,文姨和阿婆各捧着一碗双色面。
一直记挂着二人的苏其央现身于其中,声音爽朗:“阿婆,文姨。”
“阿央姑娘来了?”文姨放下手中的面食,喜形于色。
苏其央笑吟吟地走近,开起玩笑:“来得不巧,赶上饭点了,我来向文姨和阿婆讨碗吃食。”
“自然是有的,锅里还剩着许多呢。”文姨起身往后厨里钻,“阿央姑娘这段时日都在忙些什么?”
苏其央怕她担心,对生病一事隐而不报,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打紧的事。文姨,你吃的这碗面好生古怪,怎么是绿色和黑色的?”
“绿色的面是由槐叶汁做出,黑色的面是用黑豆汁做出的。”文姨笑着将面碗推至苏其央面前,“和面时我在里头加了避免粘连的文氏秘方,阿央姑娘快些尝尝。”
苏其央下筷搅合了好一会儿,夹起一撮品味后赞不绝口道:“这面条爽口弹牙,好吃!文姨真厉害。”
木门忽地被风刮开,冷气直往屋内窜。文姨急忙去关上,又用几只木凳摆在门口用来堵门。
“我一会儿要做凉浆水饭,阿央姑娘吃饭后要一起么?”文姨回头问她。
苏其央嘴里塞着一大口面,囫囵道:“要!”
“阿央姑娘最近可有什么烦心事?”文姨坐到阿婆旁边,笑着说,“今日倒是没有再哭了。”
苏其央哭笑不得,烦心事自然有一大堆,可她又不能说出军务要事。
想了想后,她说:“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公子哥,往前还好好的,可最近相处起来却是怪极了,我一被他盯久了心中就不安稳。”
文姨闻言后来了兴致,忙问:“是哪种不安稳?看着心烦的,还是烦中却有一丝欢喜的?”
“.大抵是后者吧。”苏其央呆呆地盯着吃了大半的面条,若有所觉,“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文姨见苏其央的反应,笑着揶揄道:“阿央姑娘是顶顶聪明的,一点即破。”
苏其央本想开口狡辩几句,那边的阿婆突然提溜起一只木凳,站起身去开门,惊得她忘了辩解。
“阿婆又要出去坐了,你吃你的,不碍事。”文姨习以为常了,熟练地往阿婆身上套了件厚厚的袄子。这袄子不知哪里破了个洞,有一星半点的内絮掉出。
“这不是棉絮。”苏其央眼尖,一眼看出这内里的丝絮像极了芦苇种子上的那种白色细毛,“这是芦絮么?这么冷的天怎可用芦絮,文姨,我这里当真有许多用不着的银钱,你拿去买几件厚衣裳。”
文姨这次倒也没有直接拒绝:“眼下正封着城,物资受限。阿央姑娘就是给我银钱,我也没地儿买。”
“怪我没想到此处。”苏其央吃进最后一根面条,悻悻地说。
文姨走过来收拾桌上的碗筷,悠悠地说着:“阿央姑娘体恤民情,是位大善人呐。”
苏其央心里不是个滋味,似乎有些懂得爹爹从前说起过的众生皆苦。由此可见,当朝的这位皇帝做得还远远不够好。
凉浆水饭又称飧饭,想要做出凉浆水饭,就要先制成浆水。
事先熬出一锅稀粥,继续将之熬化,煮至稀烂,放凉后再拌入极少量的饭曲,随后掩上锅盖。
等上十一个时辰,锅内稀粥闻起来微微有点儿酸的时候,再迅速起火加热一下,这半发酵的米汤发酵出甜味,便算得上是调好的浆水了。
已经煮了将近十一个钟头,锅中一滩白水正“咕嘟咕嘟——”地冒出细小的白泡,文姨将这□□难看的浆水倒入一旁的木桶之中。
苏其央看着木桶内被煮得面目全非的米粥,没忍住问道:“先前我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做过浆水的,好像和文姨你这法子不同,不用蒸煮这么久。”
“你爹爹是不是把粟米炊熟,再放到凉水中浸泡五六日,起锅时便自成浆水了?”文姨用瓷勺舀了一勺尝了尝,笑得欣慰极了,“有糖无酒,酸酸甜甜,可算是做成了。”
苏其央也尝了一勺,点头道:“对的,我爹爹就是那样做出来的,也是甜酢适口,不会输给文姨你做的。”
“你爹爹定是在盛夏时节做的,那时天气热,稀粥发酵得快,自然不用煮许久了。”文姨一边笑着解释,一边将笼屉内煮熟的米饭趁热盛出。
苏其央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又立刻疑惑地问:“对啊!这凉浆水饭历来是在夏季里做来吃的。这大冷天的,文姨怎么吃这个?”
“这外头的糖浆、糖霜和白糖,我是统统买不起的。可我嘴馋,偏生想吃甜的,只好做它了。”文姨把滚热的米饭浸泡到浆水里面去,也不急着捞。
文姨取出两只瓷碗,说:“等到饭团自然散开后捞盏,吃来口感甜软滑美。若是心急地搅动,成品便会生出涩味。”
苏其央心里有些不好受,用浆水泡甜的水饭绝对比不上直接加糖的米粥。
唐生青府上有蜂蜜、白糖和甘蔗汁,文姨若是想吃甜的,她可以送给文姨许多。
可她明白过来她不该说这话,说了便更显得她不识好歹、不识民间疾苦了。只等她下次来时,偷偷留到后厨里。
“这东西虽好吃,可做起来忒复杂,火候分寸不宜掌握。”文姨也不知道苏其央低头在想什么,叮嘱道,“阿央姑娘可不能多饮,浆水性寒,饮得多了会损身的。”
苏其央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心中思绪万千。
在冷水中待久了的米饭很快变凉,文姨没有单独捞出,就着浆水盛了两碗。
“文姨,你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好么?”苏其央突然问她。
文姨递给她一只瓷碗,答道:“各人有各人的苦法,听天由命、苦中作乐就好。”
“可我想为你们做些什么。”苏其央定定地望着文姨,“好让你们不必苦中作乐。”
“天底下像我这样的人家一抓一大把,都是这样过来的。”文姨听了只是笑笑:“三日后是除夕,阿央姑娘可愿来跟我和阿婆一起过?”
碗中浆水凉得苏其央牙疼,她食不知味地说:“好。”
也不知回的是哪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刚好快元旦啦,宝子们元旦快乐哦!新的一年新气象,大家都好好的。
第39章
城外,北狄军营。
有探兵来报:“禀报将军,今日也没有见城门开,许是怕了。”
“那夜奇袭,分明有大军埋伏,与我们得来的情报大相径庭。”北狄将领皱眉沉思,“既有兵力,又为何迟迟不发兵,龟缩在城中?”
跪下的探兵不敢多言,直直地低头看地。
“三日后是中原人最为重视的除夕,过节时城中防守弱,就挑这日清晨攻城。”北狄将领叹道,“已拖了五六日,不能再拖下去了。哪怕中了他们的诱敌之计,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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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城中百姓一切起居还是照常。天色微亮,街道司正上街挥舞着笤帚扫雪,洒扫时笤帚刮在地上,发出极有节奏的“簇簇”声。偶有几位妇人一路小碎步带着自家小孩上街玩雪。
而城外却毫无这派祥和景致。
三万北狄精锐士兵卷土重来,大有一副犁庭扫穴之势。
每八十位为一组的步兵拉拽着投石车,不断向城中投射砲石。
城中守军于城墙敌台上的瞭望孔中向下射箭,以作防守。
“上云梯!”军中有人大吼。
片刻后,攻城云梯搭好,又是好一阵厮杀。
一位北狄士兵猛地发觉守军射到阵中的箭矢逐渐变成了用野蒿草削成的,慌慌张张地拾起一支蒿草箭,前去寻将领。
作将领打扮的人有五个,可士兵一眼便知道孰真孰假。
“禀报将军,城中的箭矢已经用光,都开始用这等次品充数了!请将军明察。”士兵恭恭敬敬地将蒿草箭递给北狄将领,“怪不得他们前几日敢冒死夜袭我军,原来是背水一战。”
北狄将领一愣,接过这支箭,细细打量起来:“看来他们没有足够多的军需用具,也难怪迟迟不发起第二次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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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城,城墙上。
苏其央眼瞅着最后接过蒿草箭的人,立即知道鱼已上钩——这人正是北狄将领,转头向诸位弓箭手道:“快!击杀这人!趁他此时正静坐在马上!”
而白灼在她开口前,就已经开弓。
“嗖——”的一声,这只箭矢恰好射进北狄将领的喉咙,他也随之应声落马。
其余弓箭手的箭矢全都慢了半刻,扑了个空。
“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唐生青羞愤地数落了一通其余的弓箭手,“连个十岁的娃娃都比不上,要你们有何用!”
苏其央看呆了,有些撼然:“你.下手挺快的,挺好,挺好。”
“贤弟好本事,一箭割喉。”身着防护甲的贾如谷也夸了夸他,“看来贤弟这十年没少磨练。”
“阿姐,你要我做的事,我已做成。”白灼收弓,理也不理贾如谷,“我先回去了。”
城下敌人眼见着将军死得突兀,全军骤然乱作一团。
“行,你走吧,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多谢了。”苏其央匆匆朝着白灼点了点头,旋即大吼:“所有步兵骑兵听命!开城门!杀!”
伴着她的嘶吼,城中守军顺势出城冲杀,大破溃散的敌军,直捣大营,一路斩将拔旗,颇有所向披靡之威。
苏其央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守军席卷北狄士兵,忽地觉得力气透支,疲软虚弱至极,无意识地瘫坐下来。
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喊杀声都停止了。
半个时辰后。击退敌军、以少胜多的守军全都欢呼起来。
骄阳高照,再过好几个时辰便能吃年夜饭了。可苏其央高兴不起来,心中的不安控制不住地扩散开来。
站在一旁的贾如谷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铁盔下的眉目也是忧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苏其央听见他的叹气,撑着站起来,“先回去,从长计议。”
说完苏其央又扭头丢下一句:“我先去找胡大人商量要是,你走得太慢,我们分路吧。”
不等贾如谷作出反应,她便飞一般地下了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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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刑按察使府上。
一只茶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荒唐!你.”胡宝枫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而上,气得手指直哆嗦,“白姑娘你真是糊涂!谎称军情、欺君犯上,这可是难逃的死罪啊!”
苏其央黑着脸,沉声道:“此时断然不能优柔寡断,胡大人想清楚些,究竟是谁犯糊涂了?”
“不可!总之就是不可!说什么也行不通。”胡宝枫重重地拍下案桌,“想要我欺君罔上,那不能够!老夫这个地方官才当了没几年,还没活够呢!”
“我再说一次,立刻派人将伪造的军报送去京中。”苏其央一刻也不愿多耽搁,下了最后通牒,“胡大人知道我是个性情莽撞的,你若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让你死!”
说完,苏其央取下背后的怀春剑,猛地一拍,剑鞘外裹着的麻布立时掉落。
“若皇帝真怪罪下来,胡大人大可把所有的罪过推拖到本姑娘的身上,我决不推诿。”苏其央抽出剑身,利刃晃着室外的阳光,“还不快派人!”
胡宝枫气得全身发冷,抖个不停:“好啊,好你个白央,你敢威胁到本官的头上。”
苏其央不作声,只是持着剑、一步步地靠近他。
“放下!我派人就是!”眼看着她手里的剑越来越近,胡宝枫头上直冒冷汗。
苏其央暗自松了一口气,收剑后说:“那还愣着做什么,我要亲眼看着胡大人吩咐下去。”
“得、令。”胡宝枫的年纪都快当得上苏其央的爷爷了,他是万万没想到他这把老骨头竟会被这样一个小辈挟持,咬牙切齿地从唇间蹦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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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送走了苏其央,胡宝枫还是坐立难安,不停地在屋内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这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呐。”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要是被杀头了,我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呐!”
“唐生青这个杀千刀的,怎么就任用了这么个刁蛮女子。”
“圣上若当真责怪下来,谁会信我的证词!被一个女子要挟,说出去谁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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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如谷一进来就听到胡宝枫在自言自语,乐了:“如今打了胜仗,胡大人怎么看起来反倒是心情不佳?”
“无事不登三宝殿,哪阵阴风把贾公子吹来了?”胡宝枫此时满肚子的火,也没给贾如谷好脸色看,说话阴阳怪气的。
贾如谷十分好奇他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可还是决定先说正事:“胡大人,这两次作战,我们的守军赢得太顺遂了,只怕后面是.”
“贾公子是不是想说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我们打了胜仗,却并非见得是好事?”胡宝枫阴恻恻地瞪着贾如谷。
贾如谷一愣,下意识点头。
“贾公子是不是还想说,北狄援军不日后便会来袭,到时候我们是插翅难飞,不妨先示弱。”胡宝枫气急反笑,下巴上的胡须摇摇晃晃的。
贾如谷点头笑道:“没想到胡大人是个通透的。”
“所以贾公子想要我向圣上谎报军情,言明城中大败、就快要失守,还请圣上早日派兵相援?”胡宝枫又问,死死地盯着他。
贾如谷拱手作礼:“既然胡大人都明白了,还请早日下令。”
胡宝枫一甩衣袖,其用力之大,挥得空中发出声响:“那贾公子来得可是晚了,白姑娘早就把剑架在本官的脖子上、逼本官派人送去军报了!她怕连累你,不许我告诉你,贾公子可真是浪费了白姑娘的一片好心啊!”
“什么?”贾如谷手上的动作停滞在原处,随后又笑了,“看来在下与白姑娘是心有灵犀,不点也能即通的。”
“心有灵犀?我方才被她以死相逼,你倒好,这说得都是什么不相关的话?”胡宝枫直觉得他这辈子都没受过今日这般的气,“你和白姑娘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行了吧?快给我滚出去!”
才说完这话,还没等贾如谷抬脚,胡宝枫自己反而先气冲冲地扬长而去了。
“情投意合倒是未必。”贾如谷大笑起来,“天造地设却是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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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略安抚使府中。
库房中,苏其央得了唐生青的应允,手提着一个竹筐,正往里头不停地塞着杂役们几个月前就采办好了的年货。
“唐大人说你在这里搜刮年货,果真如此。”贾如谷也进来了,“这是要带给你义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