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如谷——李言朝【完结】
时间:2023-07-15 14:35:27

  耳畔又只剩下随着摇曳火光响起的声息,苏其央虚白的脸庞被映出血色:“你义父当真有谋反之心么?”
  吴晚然唇边的笑意褪了下去,闭眼点头。
  “圣上想要你义父死,但你不愿见他死。”苏其央细细打量着那双闭合的凤眼,“可他又不准备打消这个念头,所以难逃一死,对么?”
  那双丹凤眼并未睁开,吴晚然只是点了点头。
  “吴晚然。”苏其央大胆地对大原储君直呼其名,“你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吴晚然终于睁眼看她,眼底似有欣喜,转眼间又成了迷惘。
  “我也不知。我只知自己活不长,便分外惜命。”吴晚然苦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不敢去奢望将来之事。”
  苏其央掀开被衾,走至他跟前:“我是问你想要什么,不是问你想要做什么。”
  “我亦是不知。”吴晚然又起身找了只小木凳让她坐下,“我大概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其央看着重新坐下的吴晚然,红肿眼皮下的眸子清澈剔透得像琉璃珠:“我爹以前说过,不知道想要什么的人,往往是什么都有的人。”
  伸出一手支起脑袋来,吴晚然抬头望她,笑问:“也许罢。那你呢?”
  “一无所有之人。”苏其央也学着他牵起嘴角,露出自嘲的意味。
  吴晚然有片刻的失神,他本以为她会回答她想要什么,却不想回答了这个。
  “那我俩不是正好可以相辅相成、互通有无么?”吴晚然指了指他身旁空着的木凳,示意她先坐下,“这就叫偏偏最相配,不如凑一对得了。”
  这话说得轻佻,苏其央没来由地燥热不安,下意识用力摇头,想要把这种情绪甩出身子去。
  “你这是做什么?你头上有伤,怎么还摇头。”吴晚然慌乱地站起身,盯着她头上绷带上外露的血迹,伸出手想做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做。
  头上又疼了起来,苏其央脸上生出许多虚汗,用眼角瞥了他一眼,随后坐下:“你这是在关心谁的死活?苏其央,还是苏夜大将军之女?”
  吴晚然知道她仍在介怀求娶一事,挨着她坐下,道:“都是。你应当知道在其位才能谋其政,任其职才能尽其责。你若真想救文姨,便不该拒绝进宫听政改策的机会。”
  “救文姨?吴晚然,文姨已经死了。”苏其央哀怨地瞧着眼前炭火道,“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是你说的。”
  念及文姨,她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视线又朦胧了起来。
  火炉不过占了小小的寸土,二人围着炭火坐下,离得也十分近。
  近距离之下,吴晚然将她娇若芙蕖的脸孔看得仔细:“大原有千千万万像文姨一样的女子,你便不想救她们么?城中歹人用荒唐的贞洁道义逼得文姨自尽,却仍可逍遥法外,你便不想进宫改律,将他们绳之以法、捉拿归案?”
  苏其央摆头去看他,杏眼圆睁:“你也要用道义来胁迫我?”
  她这一摆头,二人离得更近了。
  炭火昏黄,木房微暖,鼻息缠绕。
  一股热流从胸腹中燃起,被怒视着的吴晚然躲开她的视线:“且不说这些,如今大原皇室岌岌可危,朝廷之上风雨飘摇,厝火积薪下,北狄、靺鞨、回纥诸国在外窥视已久。若真开战了,乱世之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几日你切身体会过,看过路有冻死骨,也见过饿殍的惨状,应当明白原朝不能再打仗了。若无稳定的掌权人执政去曲突徙薪,若皇权不牢、国家不统,百姓过得只会更加艰苦。”
  见他不敢看自己,苏其央也垂眸思忖起来。她不过只身单影,真的能担此大任么?
  忽地,她又想起临行前爹爹说你那句:“阿央才是,要好好活着,这是爹爹对阿央唯一的心愿。”
  可是爹爹没有告诉她,到底什么才是好好活着。她至今都还未懂,难道只要活着,便是好好的了吗?
  想了许久,应是想通了什么,苏其央不再犹豫,笃定地抬眼看他,轻声道:“好,我答应你,我会随你去京城、做那太子妃。”
  话一出口,苏其央才发觉吴晚然正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木凳挪远了许多,他露出的脖颈和脸颊上也被染出反常的粉红色。
  “你很热么?”苏其央以为他身上泛红是被热出来的,有些好奇。
  而吴晚然还在往后挪动木凳,似乎是并未听到她在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着辞职搬家,短期内先隔日更T T 非常抱歉!
第51章
  “嗯?你方才说了什么?”吴晚然闻声后将手从木凳的边沿收回,又露出往常的笑来。
  苏其央不满地蹙眉,不懂他为何在这时出神。
  “我说,我答应你做太子妃。”苏其央转念一想,眼神几经流转,“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事。”
  吴晚然先是一滞,而后嘴边的笑意止不住地变浓:“但说无妨,予取予求。”
  “你要助我调查我爹爹的死因。”她仍是不信爹爹会蹊跷地死在火灾中,也许借助朝廷的力量能查出些端倪。
  “好,我定会相助。”既然等到了想要的答复,吴晚然起身离开,不再叨扰她。
  掩上房门前,他面向苏其央,笑问:“你说的那位项伯父是相国公项守,我说的可对?”
  “是他。”苏其央看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雪花,蹙着眉头给他递了件厚氅袄,“我不再追问从前,可今后你若再对我有所隐瞒,就别指望我能安分地待在京城中。”
  “我可以发誓,从今往后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贾如谷接过她手中的氅袄,“不过我也想问,你在京城中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是在躲谁?”
  苏其央的眼神忽明忽暗,半晌都没开口。
  .
  三日后,原朝将帅韩安平率军五十万至上党城,堵住铎辰鲜勒所带领的残兵,却也不开战,只是将其困在原地。
  获悉此事后,北狄王亲身领兵前往解救他那不成器的二儿子。
  北狄信使求请开城门送信求和,城中之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只是多了个条件:还请北狄王与北狄二世子一同前来城中赴宴一叙。
  .
  上党城中,雪终于停了,天边有云似镜霜。
  进城后,北狄王和铎辰鲜勒径直去往经略安抚使府。
  一进府,他们二人又被下人们径直带向宴席的去处。
  席上众人面前都摆着一方木案桌,上头放有各色珍馐美味,也有琳琅满目的玲珑金银杯、玉杯、琥珀杯。
  花椒塞嘴、胡椒摁鳃、香茅入肚、背剞花刀的蒸鱼,由佐料腌制入味,绝无半点腥泥味。
  煎肉酱盖到稻米与粟米上,是为淳熬淳母;烤炖乳猪羊羔,是为炮豚炮牂;捶烂蒸煮牛羊猪鹿的里脊,是为捣珍;牛肉加酒汤、揉盐姜桂,是为渍珍熬珍。
  煮熟切丝卷成签筒、挂浆炸至肚胘签,板肚与百叶改刀爆炒成鸳鸯炸肚,雕刻成江珧的猪肚,是为猪肚假江珧。
  席上其余人皆已开始动筷,竟是毫无等待之意,北狄王虽未发话,可也是面色不虞地落座。
  唐生青见得北狄王,心中有难耐的激动,没想到他也能见上邻国君王一面,也算是不枉为官一场了。
  “这些可是肝脏?我们北狄人素来不吃牲畜的内脏,你们莫不是有意为难。”铎辰鲜勒粗粗扫了几眼菜品,随后眼神往苏其央的位置飘去。
  “二世子看她做什么?佳肴又不是这位姑娘做的。”吴晚然将竹筷搁至止箸上沿,含笑地朝他望去,“凡王之馈,珍用八物,其中之一便是肝膋。我等以昔日周天子的膳食相待,二世子还不满意?”
  北狄王微皱眉头,大有不怒自威的派头。
  铎辰鲜勒看出父王的不满,也冷眼瞧了回去,质问吴晚然:“你又是谁?在北狄王与北狄世子的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我与二世子一样,在家中排行第二,是原朝二皇子。”吴晚然眼中仍是噙着笑意,举起由沉香块雕成的酒杯,抿了一口,“二世子的性子鲁莽,该改改了。”
  北狄王终于开口,嗓音浑厚:“难怪贵国甘愿大动干戈,举兵五十万精锐来相救二皇子。”
  “北狄王此言差矣。”吴晚然放下手中劝杯,敛起笑意,“看来北狄王久居苦寒之地,消息闭塞,不知这大原二皇子是位将死之人。我父皇可不会派兵五十万来救我这将死之人。”
  头缠绷带的苏其央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懒得去管这些暗藏机锋的话,只顾着吃她的午膳。
  “苦寒之地?二皇子这话的意思,是瞧不上北狄了?”铎辰鲜勒的脸色沉沉。
  北狄王向铎辰鲜勒摆手,示意他住嘴,转而去看吴晚然:“本王自然是知道原朝二皇子染病已久。二皇子有话不妨言明,贵国为何迟迟不肯议和?”
  “议和一事,可遇而不可求。”吴晚然斜睨了铎辰鲜勒一眼,神色悲痛,“二世子杀了我朝太子,还想让我朝轻易撤军?”
  铎辰鲜勒先是愣了半刻,慌乱地拿起手边晶莹剔透的紫琉璃托盘,往地下一砸:“一派胡言乱语!父王,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吴晚然看向他座下的琉璃碎片,厉声道:“胡言乱语?那日太子死于城墙之上,在座的各位可都是亲眼目睹。”
  照着计划好的说辞,胡宝枫和唐生青都点头道:“不错,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都是中原人,说的话怎能算数!”铎辰鲜勒当然知道杀害敌国太子会引起怎样的祸端,慌忙起身一脚踢翻案桌,桌上碟碗杯盘悉数坠地。
  “哦?那二世子当初口口声声说城中有人拐走杀害北狄五世子,这话便算数了?”吴晚然觉得好笑,仰头看他。
  提及五世子,铎辰鲜勒不免心虚起来,生怕这群中原人拿白灼说事。
  “那太子遗体在何处?”北狄王只当他在说胡编乱造,沉声问。
  吴晚然故作姿态,摇头晃脑地说:“太子尸首放了数日,溃烂不堪,有损皇家颜面,已经火化了。是以并无遗体,只有骨灰。”
  铎辰鲜勒冷笑道:“死无对证,谁知你是不是在瞎说。”
  “生死事大,二皇子可别拿贵国太子的命来说笑。”北狄王有意护短,端起模样小巧文秀的玛瑙杯敬酒,“五世子一事是本王唐突了,今后不会再多追究。”
  虽是敬酒,可吴晚然却感到北狄王在向他施压。
  “我可没胆量拿皇兄太子的性命说笑。”他看着北狄王举起的酒杯,并未回敬,“若非太子已死,北狄王以为城外的五十万大军为何会前来?”
  左手尴尬地停滞在半空,北狄王心知吴晚然所言是在理的,眉头紧锁:“太子是如何被杀害的?”
  “我和太子来上党城寻苏夜大将军,却被北狄军队围城,数日后二世子又穷追不舍。”吴晚然嘴上谎话连篇,面上却是言之凿凿的神情,“太子本想与二世子搭话议和,不想才登上城墙去便被流矢射中。”
  “二世子麾下之兵射中我朝太子,想必与二世子亲手射中太子并无两样。”吴晚然这时才执起酒杯,笑着回敬过去,“就好比上党城中歹人杀害北狄五世子,与整座城杀害五世子并无两样,否则北狄也不会匆匆发兵。”
  他这笑看得人心中冒火,北狄王强忍下心绪低头致歉:“既如此,本王替犬子道歉,不知需要怎样的赔偿才肯议和。”
  “你们原朝没了位太子,可我们北狄也折了个五世子,一命抵一命,要什么赔偿?”铎辰鲜勒不愿低头作揖,傲气地说道。
  “荒谬!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太子贵为原朝储君,岂是你那区区五弟可比的?还不道歉!”北狄王闻言后登时狠狠地瞪着他。
  一直埋头用膳的苏其央抬头瞄了眼北狄王,又朝门外瞄了眼。
  “二世子适才说北狄折了个五世子,这是确定五世子已命丧于歹人了么?”苏其央放下竹筷,眼中闪着不易察觉的怒火。
  铎辰鲜勒自知失言,不敢正面答她,只得硬着头皮顾左右而言他:“我认得你,便是你用枪划伤我的喉咙。”
  “如此说来,我头上的箭伤也认得你。”苏其央抬手将真气注入竹筷,朝他头上直直地掷去,怒意展露无遗,“我问你,你五弟当真死了么?”
  顾不得散落下的长发,铎辰鲜勒心慌不已,满脑子都是那日白灼在城墙上说出他同父王爱妃私通一事。可此时父王就在身畔,他也不敢多言。
  他知道五弟未死,甚至还好好地待在城中。若是五弟被中原人领至父王跟前,那他不就死定了么?
  唐生青看呆了,他知道苏其央有一身好胆量,可万万没想到她敢在沙场之外,当着北狄王的面对二世子出手。
  胡宝枫和吴晚然的面上倒是稍作收敛,各有所思。
  胡宝枫想起那日苏其央拔剑威胁,后怕了起来。吴晚然则是觉得苏其央对白灼上心之深,超出他的想像。
  那边的北狄王亦是被这突然之举惊到,旋即仔细打量起苏其央:“这位姑娘似乎与本王这位儿子颇有交情。”
  “她是苏夜之女,此番驻守作战也是幸得有她,上党城才未沦落到二世子的手中。”吴晚然莫名地烦躁,于是抢话道。
  苏其央对他们二人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住铎辰鲜勒,咄咄逼人:“二世子怎么不回答,是心存顾忌么?”
  “够了,他死了,苏姑娘别问了。”北狄王不愿再让她继续上演闹剧,随口搪塞道。
  苏其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北狄王。
  “北狄王说死了,那便是真的死了。”吴晚然顺着接过他的话,“前几日城里来了个自称五世子的北狄人,看来是个骗子。”
  应着他的话,白灼现身于门口,双目看似并未染上情绪。
  目光所至,是他的父王。
  数秒前说他死了的父王。
第52章
  门外、阶前。
  瘦小身形隐于一袭白衣,眼眶和鼻尖微微泛红,此时的白灼看起来格外惹人垂怜。
  苏其央莫名揪心起来。
  本来满脸写着不耐烦的北狄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他的小儿子,蓦地神色一顿。
  “北狄王可认得此人?”吴晚然展颜一笑,细细梭巡他目光中的异样。
  霎时间,北狄王的脸色变得难堪至极。
  他也摸不准原朝太子是真死还是假死,不过按理来说,应该也不会有人敢大肆伪造编排太子的生死。
  攻打上党城伊始的借口便是找出五世子,如今五世子是失而复得了,可原朝太子却死于交战中,他无法交代。
  虽然是他的亲骨肉,可唯有他死了,北狄才不至于背负更大的骂名。
  而铎辰鲜勒也是心怀鬼胎,太阳穴处渐渐沁出冷汗,如坠冰窖般微微发抖。
  倘若五弟在父王面前说出那件丑闻,那后果不堪设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