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就是吴晚然的恶趣味,几次三番地逗她玩罢了。真要较真起来,倒显得她自作多情。
又转了几个弯,儿时的住所即将近在眼前,苏其央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跋山涉水数日,终于行至归途。
这一路上所发生过的事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吴晚然,我们到了。”苏其央清点着随身贡品,旋即斜挎至背后,朝他道,“还记得初见时你说来上党城只是游山玩水,结果却是另有所图。”
吴晚然知道她要做什么,停在原地,把伞递给她:“从前种种都是我的不是。我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吧。”
“我很快就回来,你自己用吧。”苏其央摆了摆手,施展轻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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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山,后山。
苏夜的墓碑立于娘亲的旁边。
和人沾边的事,那位项伯父是一件也不肯干的。
苏其央盯着面前的两座小土堆,腹诽心谤地道:“项伯父也不知道派人好生修缮一下墓地,就这样草草地命人安葬爹爹,爹爹真的能入土为安吗。”她都要怀疑项伯父是不是真的和爹爹是好友了。
取下随身携带着的酒壶,苏其央移开木塞,将酒倒在爹爹坟前后,又将充作贡品的吃食摆到爹娘的正中央。
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苏其央只好就地坐下,越看越觉得爹娘的墓太过简陋。
“爹、娘,项伯父真是不厚道,待我日后发达了,定要给你们的坟墓搞得气派一点。”苏其央一边倒酒,一边郑重其事地对爹娘起誓。
她呆呆地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哭了起来。
不发觉还不打紧,这一发觉便哭得愈加不可收拾了,苏其央一面用袖子抹掉眼泪,一面用手帕擤鼻涕。
她突然有种掘坟的冲动,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再见爹爹一面。
可是爹爹死于火中,大抵只剩下一摊骨灰了。
也不知爹爹投胎了么,若是黑白无常还没来得及带他前去阴曹地府,爹爹此刻是不是能看到她?
爹爹曾再三叮嘱叫她不要回来,若爹爹此刻见得她回来了,会不会很生气?
苏其央郑重地跪在爹娘面前,磕了九个响头,道:“爹娘,女儿不孝。”
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她思量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苏其央轻叹一声,只好起身离去。
此行半点也不像是回家,倒像是特意来上坟的。
天色渐晚,苏其央看了看日头,今日天气和路况都不好,来时浪费了许久,约莫已过申时。
耳边听到的雨声轻快了些许——雨势小了许多。
念及在远处等候的吴晚然,她还是决定先回去找他。
吴晚然撑着伞等了许久,见到姗姗来迟的苏其央却也毫无怒意,反而还笑了出来:“如何?”
蓦地想到什么,苏其央学着他往常的模样,摆出充耳不闻的样子,笑着向前,径直远去了。
还未走几步,她又抬头望天确认了下时辰,这一抬头刚好与贾如谷四目相对。
苏其央装作神情自然,道:“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我们又只有一把伞,回去路上少不得淋雨。今夜先在山上住一晚,我来带路。”
已在后山停留了太久,苏其央不愿再驻足片刻,提腿就要走。
她也摸不清吴晚然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
小小院落很快显露完全。
苏其央默然地停留在破旧木门前,一旁的吴晚然觉得奇怪,也停下脚步看她。
“他在撒谎!”苏其央猛地捏紧双拳,怒气止不住地迸发出来。
项伯父说过爹爹死于火灾,可眼前哪里有火势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是谁?”吴晚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动怒,好奇地问。
“吱呀——”一声响起,许久未用过的木门开得十分费力。
满脑子都是困惑的苏其央顾不上回答吴晚然,飞快推门而入,奔向中庭。
雨把土壤打湿,颜色比记忆中要深上几分。可中庭有一处泥土的颜色却与众不同地更深,深至紫红色。
随便捧起一把土壤细看,苏其央这才发觉这土里有结成硬块的小小疙瘩,上有细微的气孔。
只有被火烧过的土才会是这种模样。
苏其央将其碾碎成土粉,逐渐冷静下来。
依照眼前所见,当日火势也绝对算不上大,甚至都构不成火势。
再说了,平地上也绝不可能会凭空燃起来。若真是失火,为何房屋都是完好无损,单单就只有这一处?
若爹爹真的是死于此处,那他也不可能是死于意外。
被焚烧前,爹爹大概已经被人杀害了,否则也不会只有这寸土焚迹。
吴晚然从后方赶来,将伞移至她的头顶:“你发现了什么?”
“我爹不是死于非命,一定是有人杀了他。”苏其央缓缓起身,不自觉地咬紧下唇。
到底是谁要取爹爹的性命?
爹爹和项伯父反复提起要让自己躲避国师贾艽,除了他,还能是谁?就算不是他亲手杀的人,此事也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随着她的起身,吴晚然将伞抬得更高:“你知道是谁么?”
“是国师贾艽。”苏其央沉吟片刻,目带坚定地看他,“吴晚然,我一定会陪你入东宫。”
吴晚然对上她的视线,若有所思:“你在京城时躲的人,也是国师?”
“嗯。”苏其央点头,不曾想到头来还是让他知道了,“自此我也没有什么再瞒着你的事情了。”
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吴晚然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听着有些不真切:“你为何觉得是国师?我倒觉得也许是韩安平。”
韩安平想要大将军一职已久,当初苏夜被逼得离京北上,这其中究竟有没有韩安平的一功半劳,谁也说不准。
苏其央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想。
应该不会是韩安平,她从未听爹爹和项伯父说过要她远离此人。
“那你方才说的撒谎之人,又是谁?”吴晚然知道她此时不够理智,听不进其他人的想法,便不再多提韩安平。
苏其央直觉得头上本已痊愈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项伯父,我想不通他为何要骗我。”
爹爹不许她回姑射山,项伯父不许她在二十岁前离京。姑射山上有什么?年满二十岁又如何?
当日离开相国府时,她和项伯父说的是她会南下江南游山玩水,可最后才临时起意想回家一趟。
如果当时她说的是要回姑射山,项伯父还会那样轻易地放她离开么?
项伯父大概是吃定了她会乖乖听从爹爹的遗言吧。再者,他当时为了项宇的婚事操劳过度,分身乏术之下顾不得她也是情有可原。
“真是好笑。”苏其央忽地笑出声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听谁的话了。”
他们要她远离京城、远离国师贾艽,那她偏偏就不肯,偏偏要回京、偏偏要直面贾艽!
吴晚然亲眼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化,轻声问道:“苏其央,你.还好么?”
“好着呢,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苏其央想着项伯父那老奸巨猾的模样,暗自咬牙道,“回京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他算账。”
蓦地念及什么,苏其央又火速地奔向爹爹的卧房。
留魂刀!若爹爹真的是死于什么不测之灾,那留魂刀一定还在!
吴晚然看她火急火燎地跑远,而他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在原地呆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苏其央动作得极快,待吴晚然赶到时她已经将爹爹的卧房和书房统统搜查完毕。
“你在找什么?找到了么?”吴晚然歪头往书房内瞄了一眼,屋内显然被她翻箱倒柜过,乱成一团,“怎么翻得这么乱?”
“没有找到。”仿佛失了魂魄般,苏其央的神情颇为恍惚,“屋子不是我翻的,我赶来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了。”
她不知道是谁来过这些房间。
至于为什么会找不到留魂刀,苏其央只能想到两个缘由。
要么是爹爹还活着,是他拿着留魂刀离开。要么就是其他人拿走了留魂刀,而这人大概也就是杀人真凶了。
苏其央下意识地皱眉,眼球因为愤怒很快布上几条血丝。
她不明白,她的爹爹那样好,为何有人要杀他。
“贾艽,如果真的是你,我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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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地暗了下来,乌云遮月,夜空黑得像是老天爷被蒙上了双眼。
雨还在下,一会儿下得大、一会儿下得小,总之是个没完没了。
项宇曾短暂住过的客房和苏其央从前住的卧房里,空无一物,已经不存在任何他们待过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刻意消除干净的。
苏其央忽地想起她儿时睡的床,那床的尺寸已经容不下即将十七岁的她了,似乎爹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看着她到长大。
阴雨连绵,屋内本来就潮湿,苏其央和贾如谷二人又都不会钻木取火,就只好受黑受冷了。
苏其央有真气内力护体,倒还好受些。可怜了吴晚然,在一旁咳嗽连连。
“你不是会一些武功么?难道你的那位师父没有教过你如何用真气御寒么?”苏其央听不下去这咳嗽声,不忍地睁眼问他。
吴晚然虚弱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对真气的运用只会一点罢了,还达不到你说的那般境地。”
这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苏其央看着他的朦胧身影,没辙地靠近了过去。
似乎她总是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看他露出可怜的模样就拿他没办法。
少女的体温攀岩着吴晚然的身子,缠绕直上,渐渐暖和起来,他正准备向她道谢。
“你先前说教你武功的那位,便是韩安平吧?”苏其央的肩膀紧紧地抵在他的肩膀上。
吴晚然点了点头,而后发觉她应该看不到。
“那你和国师贾艽真的没什么关系?不然为什么要取贾如谷这个假名字?”苏其央说话时吐出丝丝热气,若有若无地绕在他的耳廓周围。
吴晚然无奈地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一次么?我与他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我的母妃也凑巧姓贾罢了。”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没再骗我。”苏其央不满地撇嘴,但是也拿他没办法,又问他,“那如谷又是何意,总不能是胡乱取的吧?”
吴晚然的语气听着有几分黯然:“希望我下辈子不要再投胎在帝王家,能活得像梯田里的稻谷,平凡安康地度过一生就好。”
“玄林有跟着韩安平一起来么?等他带来药草,你的病是不是就会好一些?”苏其央又有些心疼,不自觉地就开口安慰起来。
吴晚然先是一愣,随后苦笑道:“苏其央,你真好骗,竟然一直相信到现在。那药方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喝它也不过是图一个聊胜于无。”
“你!”苏其央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险些气得站起来。
可那药既然没用,他从前为何还依旧每日都喝,是不是因为——
“那你的病,真的没救了么?”苏其央脱口而出地问道,竟然后知后觉地从他方才的笑意里品出几分绝望的意味来。
一时之间耳畔只剩下雨声。
苏其央知道这是吴晚然默认的方式。
“你等我一下。”苏其央忽地起身离去,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吴晚然摸了摸身旁的湿润茅草,上面还有她的余温。
他再一次地贪恋起来自她身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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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房里果然还藏有爹爹没喝完的酒坛。
可惜了,爹爹死前也没能喝完最爱的酒。
“咳咳——”苏其央轻轻吹了一口气,酒坛上沾着厚厚的一层灰立刻铺天盖地舞了起来。
大致把封酒红布上头的灰尘清理干净,又顺手带了几根红烛,她便急着去找吴晚然了。
古人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许以酒做伴,他的心情会好上些许。
“喏,喝酒么?”苏其央将酒坛摆至他的眼前,大大咧咧地躺靠在茅草上。
吴晚然又把酒坛推了回去:“不了,我不胜酒力,这酒还是你自己喝吧。”
“.”真是扫兴,她也不怎么喝酒,还想着两人能卸下心防,大醉一场呢。
一个人喝,还有什么意思?
“你和相国公的关系很好么?”吴晚然环抱着双膝,问她。
苏其央愣了片刻,她也说不上来:“不知道,也许算吧,毕竟好说歹说也在他家里白吃白住了诸多时日。”
“你不是住在姑射山么?又是凭借着怎样的契机住进相国府的?”吴晚然又问她,末了还不忘咳嗽几声。
听到咳嗽声,苏其央彻底撇下酒坛不管,又去凑近他:“这个我还是不知道。可能一半因为我的爹爹,一半因为他的儿子。”
吴晚然还是咳嗽个不停,苏其央干脆将他抱进怀中,不断朝他体内运输着真气。
“相国公的儿子?项宇?”出于诧异,吴晚然停下了咳嗽的动作,“你和他是什么.”
苏其央知道他想问什么,想也没想就答道:“小时候一起住在山上,后面便跟着他下山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吴晚然清楚地意识到他不该问这话,可还是控制不住地问了出口,“你.喜欢他么?”
胸腔里似乎生出不该有的情绪来。
是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被他这么直击要害地一问,那些久远记忆中曾被苏其央硬生生地搁置于一旁的情愫再次被带出。
对于项宇,她约莫是动过心的。
苏其央垂首盯着吴晚然的乌发,无法控制地去猜想他为何会想知道这个,是因为在乎么?那他又是因何才在乎?
心跳的频率莫名快上许多,让苏其央被迫分神,没能问出她本想反问的话:“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轻轻把吴晚然推到一边,尽量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动,盼望着雨声再大些,大到能遮盖住她鼓鼓作动的心跳。
吴晚然没说话,执拗地等着她的回答。
苏其央忽地想要查看他眼中神情,于是从怀中抽出两根红烛,可拿出来才发觉眼下并没有能供她点燃烛芯的器具。
于是她只得作罢,略带懊恼地回答他:“应该是喜欢过的。”
这时距离吴晚然发问的时刻已过去了许久。
吴晚然逐渐定下的心神又再次不冷静起来:“那他喜欢你么?”
“应该也是喜欢过的。”苏其央又想起那个月夜,项宇说要娶她,还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你与他有过一段情缘。”被推开的吴晚然重新靠回柴草上,“可他却娶了别人,我记得娶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