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拔地而起,梵宇清幽淡远,钟楼屹然高耸,经阁巍峨森立;佛前有明灯火烛荧辉如薪炬,炉内有香烟缭绕如云雾。
寺庙内的和尚们匆忙早起,踩着敲响的钟声赶往五间大殿中做早课——焚香膜拜、念诵佛经。
大相国寺前,有一辆马车也在这一片肃穆的钟声之中堪堪停下。
车厢内,苏其央斜靠着侧壁,一脸熟睡的模样,连马匹止步也未察觉到。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起来,吴晚然竟舍不得叫醒她,伸手替她理了理垂至侧脸处的碎发。
将碎发藏到她的耳后,他却又舍不得收手,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摩挲片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像是被烫到般飞速收回双手。
“皇嫂就在寺内,你进去便是。我不便见她,只好留在车厢里等你。”不过是瞬息之间,吴晚然已经平复好情绪,笑着轻推了苏其央一下。
被他推醒的苏其央睁开沉重的眼皮,迷糊地应了他一声便下了马车,寺庙门口有位等候多时的小和尚领着她前往申婧思所在的去处。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吴晚然才肯不舍地放下窗帷。
胸腔弥漫起一股不甘心,若他还有更多的年岁可活,也不会活得像如今这般可笑,连表露心迹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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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微凉,吹在脸上颇为舒服,苏其央惬意地眯起双眼,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看着一路上各司其职且忙碌的和尚们,她总觉着他们有些像朝廷官员,都是大清早地便要起床工作,只不过那些朝廷官员还得匆忙赶赴皇宫。
一条数年前翻新过青花石梯蜿蜒而上,于葱茏林间忽隐忽现,苏其央以为要沿着这石梯走上最顶端,犯难地叹了声气。
“施主多虑了,最上面乃是为当今圣上修建的避暑圣地,我们不会上去的。”领路的小和尚一猜便知道她为何叹气。
苏其央点了点头,心中却腹诽道这皇帝可真会享受。
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不远处的诵经声,不待苏其央多想,人已经被领到院前。
申婧思见她到场了,莞尔一笑,举止温婉:“姑娘来了,不知姑娘为何会想见妾身?”
一个是当今占着太子妃的女人,一个是不日后八成会成为太子妃的女人,相见起来着实有些尴尬。
“见过太子妃。”苏其央到底还是行了个礼,怕申婧思觉得自己不够尊重对方,“我想问问太子妃是否认识我爹,又或者是认识我娘?”
昨日在宫中,这位太子妃一听说她叫苏其央,当下便抱着皇孙走了,这态度实在是奇怪极了。
申婧思的眼神几经流转,随后给出了否定的答复:“姑娘大概是想错了,妾身并不认识令尊与令堂,只不过是对苏夜大将军的威名有所耳闻罢了。”
“可是.”苏其央还想说些什么。
“说起来昨日是妾身失礼了,惊慌失措之下竟然未能郑重地向姑娘道谢。”申婧思赶在苏其央将话说完前向她施礼道歉,“妾身在此赔个不是。”
堂堂当朝太子妃向自己行礼,这阵仗让苏其央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急忙挥了挥手:“不必不必,太子妃言重了,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看来今日白跑了一趟,倒是害得吴晚然在百忙之中抽空为她安排这次会面了。立储大典在即,他本该是事务繁多才对。
申婧思一愣,本以为这苏夜遗女特意借二皇子之口约她相见是别有它意,如今一看,这人倒是极好相处的。
随后申婧思起身,微微一笑:“姑娘脾性真好,二皇子可真是好福气。”
苏其央知道这是客套话,没多说什么:“既如此,我便不叨扰太子妃祈福上香了,我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要走。
反正她向来不会与这等大人物说场面话,况且,她也不好让吴晚然在寺外等她太久。
申婧思万万没想到苏其央今日找她当真只为了问一个问题,再次愣在原地。
许是想起被苏其央救下的皇孙,又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叫她相信苏其央的为人,申婧思不由自主地拉住苏其央的衣袖,侧身附耳道:“小心饮食。”
苏其央离去的脚步立时顿住,不解地问她:“为何?”
“妾身不敢多言,总之姑娘回府后多加留意入口之物便是,这句提醒就当是我的谢礼了。”申婧思显然不打算再开口,一脚踏进屋内。
待申婧思上香后,才发现苏其央仍旧站在门口等她。
“还请太子妃恕我无礼,我知道太子妃定是有为难之处才不肯多说。可仅凭这只言片语,我实在是不懂何意,还请太子妃明说。”一见申婧思出来,苏其央赶忙走了上去。
申婧思在心中权衡再三,看着眼前一脸真挚诚恳的苏其央,到底还是拉着她走向一处僻静的地方。
“姑娘,此事妾身亦有错,你听了之后若要迁怒于妾身,妾身自然是认的,只求你不要对妾身的孩子下手。”申婧思有她自己的考量,她如今是没了太子的太子妃,这样的身份本就十分难堪。
苏其央点了点头,向她作出承诺:“我答应你,还请太子妃放心,我一向说话算数。”
“二皇子的病是有人故意害成的,此事妾身也是后来才知,可惜妾身.难违其命,只好装作不知。”申婧思的眼神有些躲闪,知情不报,要真论起来她的错也不小。
“姑娘回去后,翻翻府里有什么入口鼻的东西,最好都丢掉,全换成新的。”申婧思边说边留意其苏其央的神情。
苏其央心中倏尔升腾起一股怒火,此刻神色凝重:“是谁?”
“妾身真的不能说,姑娘别问了。”申婧思这回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她,又道,“不过姑娘大可放心,这投毒一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苏其央没有回应她,一声不吭地垂首沉思着。
“妾身.本该早些提醒二皇子的,无奈不得机遇,妾身又不敢贸然前往。”申婧思怕她责怪,硬着头皮解释了几句。
“是太子。”苏其央像是想通了什么,抬头问她,“我说的对么?”
若真有人要下毒,又怎会轻易半途而废。可既然申婧思方才如此断定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下毒之事,那就说明确有其事。
若说下毒之人半途而废的理由,苏其央只能想当两个。其中之一则是下毒之人确定被下毒之人必死无疑,不过按照申婧思适才所言,似乎并不是此意。
另外一个则是下毒之人迫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放弃,这种原因嘛.不幸离世应当算得上一个。
第67章
马车就停在大相国寺的寺门旁,苏其央踟蹰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走上前去。只是她忘了整理神情,满脸都写着心事重重。
伸手轻轻撩开车帷,吴晚然的脸庞便现于苏其央的眼前。他看起来颇具疲态,此刻正闭着双眼用拇指和中指揉着太阳穴,嘴角罕见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就用不着假笑了。
苏其央知道这几天他都在忙立储大典的事情,频繁来往于礼部,应当是累极了。于是她没说话,尽量安静地坐到他身旁。
纵使她轻手轻脚,吴晚然还是有所察觉,睁眼去看她,随后若有所觉地问:“你与皇嫂聊了些什么,怎么愁容满面的,这可不像你。”言罢向旁使了个眼神,示意车夫启程。
“我有事要和你说。”苏其央并未纠结太久,毕竟这又不是什么需得挑上个良辰美景才能说的事。
吴晚然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觉得好笑,挑眉道:“在下洗耳恭听。”
苏其央看着他眼下的笑容,她如今已经能分清那笑眼里的笑意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了。只怕待她说完,这笑就会从真的变成假的。
“你身子总是病怏怏的,是因为你哥.太子从你出生之时起,就一直用毒害着你。”苏其央尽力将把方才在庙里申婧思和她说的话简明扼要地交待了出来,但愿吴晚然因此所受的冲击会弱上一些。
“你接生那日,为你诊候的那位郎中便被太子买通了。此人后来随着新朝建立进宫当了太医,你屋子里的熏香与府里供应的药膳也都是他在暗中做的手脚。不过你皇嫂打听过,此人在太子薨后不久就离开京城了。你若是想查,应当还来得及追上将他擒住,绳之以法。”
“我记得你此前曾与我说你上党城时病情有所好转,想来正是因为远离了府中的熏香与药膳,不是什么回光返照。”
话已说完,苏其央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吴晚然脸上的神情。除却最初的呆滞惊诧,他如今是一动也不动,只任由马车把他晃荡来晃荡去。
她看得仔细,发觉吴晚然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料想他那双藏于袖袍下的拳头此刻应是紧紧攥起的。
苏其央张了张唇,欲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抑或是摸摸他的拳头,却又觉得唐突。
总之,吴晚然今后理应无恙才对。她虽不懂医术,可如今已经知晓了毒源,以后只会愈来愈好。
于是她收回目光,掀开车帘去看街道上来来往往又熙熙攘攘的路人。
京城的人真是众多,上党城和京城可谓是天差地别。
也不知阿婆如今过得可好。
她真希望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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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苏其央回府后,吴晚然从屋里取出香炉和药渣,便即刻动身前往宫中。
打他记事起,周遭的人全都说他可惜、叹他可怜。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是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弱二皇子,不疑有它。
可如今细细回想,却能忆起许多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母妃死后有太医前来送香,说这香是母妃生前最爱。他亲自闻过,的确是母妃身上常沾染的味道。从此他便日日用此香,从五岁一直用到今日。
至于入口的药膳,他也从未想过此中有和异样。
他虽是知道皇兄向来不待见自己,却从未料想过他会下此毒手。
不过母子同心,皇兄这样做,皇后必定也知晓。说不准,这就是皇后授意的。
可他记忆中的皇后待他并不薄。母妃死后,皇后便隔三岔五地差人来嘘寒问暖,也时常亲自来看望他。
难道都是假的么?想到此处,吴晚然一阵唏嘘。
“吁——”车夫忽地拉紧缰绳。
思绪也就此打住,吴晚然掀帘而下,步伐走得匆忙。
“钟御医,你帮我看看这两样东西。”吴晚然难得心急一次,未经叩门便推开问向屋内之人,将怀中之物摊到案几上。
被叫住的老人闻言转身,连忙作揖:“微臣见过二皇子。”
“不必多礼。”吴晚然伸手去扶他,眼角环视周遭,“周太医呢?”
“回二皇子,周太医上个月初便告老还乡了。”钟御医回过话后才起身,去看案几上的物件。
看来皇嫂所言非虚,那个给自己开药方的周太医真的离京了。念及此,吴晚然冷笑一声。他从小便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甚少动怒,如今却是激愤得想让皇兄活过来,好让他再把皇兄杀一回。
钟御医被吴晚然的冷笑声惊到,在发觉二皇子并未看向自己后,继续去摆弄那香炉和药渣。
等了大半时日,钟御医放下手里的器具,摇了摇头:“二皇子,微臣可否一问,此物是从何得来?”
在宫中做事的个个儿都是人精。他嘴上虽是这么问的,心下其实明镜似的。这香薰中有一道香料和这药方里的一味药剂相克,常人若是浸染其中多年,身子合该垮成二皇子如今这般。
吴晚然瞥了他一眼,似是明白钟御医心中所想,却并不想回答,只摆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此事太医不必过问,只需告诉我此毒何解即可。”
若是解了毒,他或许能长命一些,或许就敢对意中人述说他心中情愫。
钟御医极为忐忑地低头去看熬煮治玄黑的药渣,不敢开口。
吴晚然自是知道他此举何意,心下忽地凉了大半截:“但说无妨,我不会迁怒于你。”
他忽地觉得鼻尖有些酸楚,嘴角也再没力气装笑了。
“回二皇子,这两样东西本不算毒,参杂一起后入体的时间长了才会缓慢慢伤体。既然不是毒,自然也.也没得解。”钟御医一边说,一边小心敬慎地看吴晚然,“今后若是及时将其撤走,料想是能多活许多时日的。”
吴晚然抿唇,沉默了许久,问他:“多久。”
钟御医察觉到吴晚然死灰一样的眼神,有些不忍心:“.至多五年。”他没法说谎,他记得二皇子的脉象,活脱脱的行将就木之脉。
有没有这两样东西在旁侵害身子,结果都是一样的。便是二皇子如今没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仍旧一切如常,他还是只能活五年。
至多五年。短短四个字,却判了他的生死。从前他日日盼着二十岁生辰,好不容易才熬了过去。没想到还未过多久,新的死期又赶来了。
“.今日之事,有劳御医了。”这一切太过突然,吴晚然此刻身心俱疲,只想快些回府歇息。
言罢,吴晚然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钟御医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息。这皇室秘辛,真真是可怕,等再过几年他也要像周太医一样告老回乡。
念及这位同僚,钟太医忽地想到什么。
方才二皇子问过周太医,难道这药方是周太医开的?
“周太医,二皇子,周太医.二皇子.”钟御医若有所决地反复念着这六个字,细想其中关联。
他与周太医有几十年的交情,当年还一起在乱世之中开过药房,悬壶济世。若周太医真会害人,那也必定是被人胁迫的。
可皇宫里想害人的多如牛毛,他又是被谁胁迫的呢?钟御医一边想,一边来回踱步。
二皇子是二十年前出生的,那时原太【防和谐】祖还不是原太【防和谐】祖,还未于乱世中建立朝廷。他和周太医也还只是郎中,后来幸得原太【防和谐】祖的正妻赏识,才一路跟着他,分别官至太医和御医。
思及此,钟御医忽地止步。
皇后。
周太医那时为何会忽得原太【防和谐】祖的正妻赏识。
当年他还问过周太医是如何结实皇后的。周太医只冲他苦笑,没过多解释。
二十年前,周太医偶遇云游商人,曾购入一株千年雪蒿。不久后他想借来再仔细瞅瞅,周太医却说这千年雪蒿丢了。这雪蒿可是花了他二人许多银两的,他当下便去报了官,可惜过后还是没有任何下落,他也只得作罢。
周太医买来千年雪蒿时,二皇子还未诞生;这二皇子一出生,千年雪蒿便丢了。
如今想来,未免也太过凑巧。应当是周太医和皇后在其中耍了手段。
“有了!”钟御医猛地拍案。
千年雪蒿乃是至阴补品,方才二皇子拿来的药渣和香薰中的两样东西是补阳的佳品。
若是二皇子自幼便被人喂食了千年雪蒿,又常年在无意中大补阳气。阴阳肆意相冲,就是大罗神仙来了,那也是会气短体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