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二皇子的脉象永远是紊乱得叫人害怕,仿若活不到第二日似的。
既如此,那二皇子的身子应是无虞。毕竟这千年雪蒿和补阳的佳品并非什么坏东西。
没了阳气在旁扰乱,二皇子的脉象只会逐渐趋于平和,此后也不会咳血了。
坏了!那他方才岂不是误诊了!
脑海中闪现二皇子离去时伤心欲绝的背景,钟御医打了个寒颤。今日的确是他的疏忽,应该再给二皇子把个脉才是。
也罢,明日他登门给二皇子看看,但愿二皇子不会怪罪于他。
不过这般想来,周太医果然还是那个周太医,是不会害人的。
那皇后的心思也并未有多坏,没想害二皇子的命,只是想让二皇子露拙,如此才能不叫太子之位被撼动分毫。
钟御医摇了摇头:“护犊心切,情有可原。”只可惜这太子是个不争气的,骄奢淫逸,当不起皇后的苦心积虑。
“不想了不想了,我乖乖开我的药方,旁的都不归我管。”钟御医乐呵呵地坐了下来。
第68章
吴晚然带着香炉和药渣出府后,苏其央没待多久,也出了门。
出门前她准备问白灼要不要一道走,谁知找了半天也找不着他。这孩子,比她当年还爱乱跑。
苏其央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来到潘楼,拎起几只糟蟹;又买下一笼蟹黄包子,用纸袋包好。
“今日算是破费了。”苏其央嘟起嘴抱怨了一句。
很快便到了相国府,苏其央发觉府上的戒备远没有前几日森严,稍微一滞,随后轻松翻墙潜入。
“生香姐姐。”苏其央悄悄绕到白生香的身后,笑吟吟地开口,“许久未见,如隔三秋。”
白生香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苏其央后娇嗔道:“好你个苏其央,老吓我!”
“也只有你会被我吓到。”苏其央笑着吐了吐舌头,在白生香发难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喏,给你带的。”
白生香知道苏其央的好意,道谢后便接下,随后想到什么:“对了,相国公走了,你知道么?”
苏其央闻言一愣。
“他去巴蜀了,走得匆忙,是连夜离开的。”看这反应也知道苏其央对此事一无所知,白生香便同她解释了一番,“似乎是因为巴蜀有好事者滋生挑起是非,然后相国公向陛下自荐,亲自去了。”
苏其央觉得此事突然,不像是真的,可也没多过问:“那便祝项伯夫早日平定此事,安然归府。但愿.不要再打仗了。”
这语气怪怪的,听得白生香诧然了片刻,不由得多看了苏其央几眼。方才那语气,就好像苏其央亲眼见过打仗的场景一般。
“不提项伯父了。”苏其央拉着白生香坐到桃木圆桌旁,笑着问她,“上回你说想经商,打算开什么铺子?”
聊起这个,白生香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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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这日,修王府。
吴晚然告别钟御医,回到府中。眼下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只想躺回他的病榻。
“二皇子。”玄林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也不知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国师已在议事堂内等候多时了。”
吴晚然心中一沉,本就不平的眉毛更是皱了几分:“他是来找苏其央的?”
“是。”玄林垂首看地,语气没有起伏,“不过苏姑娘不在府中,国师没见着人。”
“我知道了。”说完后,吴晚然便调转方向,朝议事堂走去。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他暗自感叹。
还未至议事堂内,吴晚然就和贾艽隔着大开的折门打了个照面,不紧不慢地笑问:“难得一见国师登门拜访我这修王府,怎未提前送拜帖过来?”
“.临时起意,此番是微臣唐突了。”贾艽能听出这话里似有似无的责怪,暗道这二皇子今日心情似是不佳。
再仔细瞧上几眼,贾艽又觉得吴晚然今日的脸色也比平素的惨白,沉吟片刻,道:“二皇子须得照顾好身子,皇孙如今还年幼。”
弦外之音便是:你吴晚然一定得撑到皇孙有主政之能,才能死。
听了这话,吴晚然的脸色更不好了,嘴角的弧度倒是不减分毫:“国师请放心,我心中有数。我方才从宫中回来,御医说我还能再活五年呢。皇兄之子有国师和新上任的太傅在侧悉心教导,定能在我死前修得治世之道。”
“.”贾艽不清楚今日的二皇子怎么好似换了一个芯子,说话阴阳怪气得像相国公。
见贾艽不说话,吴晚然又笑道:“不过国师前来所为何事,该不会是特意来提醒我注意身体的吧?”
“.不知二皇子与即将成婚的那名女子,关系如何?”贾艽懒得和他打官腔,索性道明来意。
也不知那苏其央是不是刻意避着自己。
“自然是情比金坚,多谢国师惦记。不过国师为何要叫她那名女子?她乃是苏夜之女苏其央,是有名字的。”吴晚然只想早早打发了这不速之客,“莫非国师是觉得苏其央这三个字拗口?”
贾艽微蹙白眉,他想不通素来不近女色的二皇子为何愿意成亲,为何偏偏选了苏夜之女、为何这般“情比金坚”。
本想细细盘问二皇子与苏其央相识相遇相恋的过程,可张口之时,贾艽却没好意思问出来,只是好意劝告:“此女子于二皇子而言,并不合适。”
“何以见得?”吴晚然本就心情极差,现下更是收起了笑容。
“我若说苏夜之女会危害大原,更会害死二皇子殿下。”贾艽盯着吴晚然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殿下可信?”
未等吴晚然反应,贾艽知道今日的气氛不宜谈正事,起身离开:“那便劳烦二皇子替微臣给苏夜之女留个口信。明日,待陛下六十大寿的寿宴散场后,微臣还会前来修王府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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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朝并未设立宵禁,是故苏其央从相国府回来的时候,天色虽晚,路过的夜市还是十分热闹。
苏其央随手买了三串糖葫芦,慢悠悠地往修王府里走。
进府后苏其央一眼就看出树上有人:“.玄林?”
好端端地,在吴晚然门口守着干嘛?还隔得这么远。
玄林闻声后从树上下来,垂首跪地:“玄林在。”
“别别别,我受不得。”苏其央连忙把跪着的玄林拽了起来,想了数秒,又把自己的那串糖葫芦塞给他。
玄林虽是起身了,仍是安分守己地把糖葫芦塞了回去:“请恕玄林多言,今后给苏姑娘下跪的人会只多不少。”
随后他便当着苏其央的面再次上树了,剩她一个人恍惚呆在原地。
也不知恍惚了多久,苏其央才长叹一声,朝白灼的客房处走去。
给白灼扔了糖葫芦后,苏其央听得他说了声:“多谢阿姐。”
于是她这才去找吴晚然。
还未推门,苏其央就闻到酒气。推门的动作停了一瞬,她记得吴晚然从不喝酒,应该是不胜酒力才对。
“啪嗒——”苏其央进屋后轻轻关上门,而后转身去问吴晚然,“见过御医了?”
吴晚然瘫坐在床榻上,食指勾着酒瓶的把手,听到她的声音便侧身去瞧,有些惝恍。苏其央从不曾深夜来找他,他这是在做美梦么?
可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眠的。
四目相对,苏其央不是呆子,能看出来吴晚然的神情不大正常。
怎么回事?他今日不是去看了御医么?难道御医说这毒没得解?
她今日是本来是想问问吴晚然的病情是否能够有所好转,眼下看来是问不出口了。
“你这是.喝了多少?”苏其央朝他走去,这才发觉他床榻上有四五个空酒瓶子。
吴晚然仍未说话,只呆呆地盯着她。
苏其央挨个儿将床榻上的空酒瓶拿到桌上,又伸手去取那只被吴晚然勾着的酒瓶。
动作之际,她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搅得吴晚然心里痒痒的。
“陪陪我。”吴晚然忽地拉过她的手。
他的动作极轻,苏其央一愣,看到他满眼的哀求,忘了把手抽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吴晚然见她呆呆地杵在原地,不满地晃了晃脑袋。
苏其央觉得吴晚然这个模样怪惹人怜爱的,笑着挣脱开,将最后一只空酒杯也放到桌上。
桌上的烛火好巧不巧,偏偏在此时熄灭了,唯余一缕黑烟在空中消散。
“苏其央!你别走!”眼前的光亮在一瞬变暗,吴晚然以为苏其央也要消失了,下意识地起身去抓她。大概是喝了太多的酒,他此刻脑子晕乎乎的,身子也不大灵光,跌了下去。
苏其央眼尖,赶在他落地前将他扶住:“小心!”
“太好了,你还在。”知道被她稳当当地接住后,吴晚然顺势往她怀里钻了过去,“我还以为在我的梦里,你也要离我而去。”
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贴得这般近,苏其央的身子立时僵住。待她听懂吴晚然的意思,才反应过来:原来吴晚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今日怎么了?”苏其央略带试探地问他,“御医和你说了什么?”
吴晚然像只狸奴似的,蹭了蹭她的衣领。
苏其央被他这么一蹭,脸立时烧得通红,右手握着的两串糖葫芦也险些因为脱力而掉下去。
幸好那烛火灭了,不然吴晚然肯定能看到她此刻的失态。不过他都喝醉了,被看见也无妨,这么一想,苏其央又放松下来。
这时吴晚然才乖乖地回答她:“御医说我最多只能再活五年。”
“什么?”苏其央一惊,适才放松下来的身子再次紧绷起来,将吴晚然摆正,想去看他的脸。
吴晚然察觉到她的紧张,咧开嘴笑得无害极了:“苏其央,你担心我。”
“我.”苏其央一时语塞,“我当然担心你了!”
“你待我可真好.”吴晚然蓦地又不笑了,“你知道么,自打我记事起,从未有谁待我这般好。”
“若真算起来,义父和皇后待我也不错。可惜后来父皇与义父决裂,逼他不再与我往来,他为了他的职位,也当真与我断了来往。”吴晚然说着说着,眼角开始沁出泪,“而皇后,我今日才知,她对我从来都是假意。”
苏其央有些心疼,用袖子去擦他脸颊上的湿意。
吴晚然这才发觉自己哭了,颇为窘迫:“.我很少哭的。”
“我知道。”苏其央笑了笑,掰开他的拳头,往里头塞了串糖葫芦,“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们边吃边说。”
言罢,她也坐下,与吴晚然并肩坐在他的床榻上。
吴晚然看了好一会儿手上的糖葫芦,咬了一颗。
第69章
屋里没了烛光,便只剩下透过纸窗的朦胧月光。说亮不亮,说暗不暗,暧昧缠绵。
苏其央安静地吃着糖葫芦,等待吴晚然开口。未过多久,糖葫芦已经没了一大半,只剩下两三颗了。
“我可以叫你阿央么?”吴晚然冷不丁地开口,侧身靠近她,猛地将二人的距离缩短。
苏其央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不行么?”吴晚然知趣地退了回去,自嘲笑道,“原来在梦里,我也无法流露真情。”
真情?什么真情?苏其央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有种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下定决心道:“随你怎么叫,都依你。”
她说得小声,可吴晚然一字不落地纳入耳中,欣喜万分地再次靠近,唤道:“阿央。”
“何事?”苏其央被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往旁边挪动了一些。
“阿央。”吴晚然也往她那处挪动一些。
“.”苏其央怕被他逼到床尾,不再动了,“到底有什么事,怎么只叫我名字。”
“没什么事,就是想叫叫你。”吴晚然的眸色一暗,低头吃了一颗糖葫芦,“每每想到相国公家的那小子也曾日日这般叫你,我就好难受。”
苏其央愣着想了片刻,彷佛懂了什么,主动凑了上去,眉眼弯弯:“争风吃醋?”
“不错。”吴晚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苏其央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一想到他喝醉了,深呼吸后问他,“你喜欢我?”
吴晚然笑着点头,表白心迹:“自然。”
霎时间,苏其央不安分的心脏忽地平定了下来。
虽然她从不曾问起过,但却一直想知道。而今时今日,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吴晚然见她不再问话,转过头去,继续去吃那串糖葫芦。他如今脑子没有别的想法,就只想乖乖地做好苏其央让他做的每一件事情。
她让他吃糖葫芦,那他就要一颗一颗全部吃掉。
“你真的喜欢我?”想到吴晚然平日里的样子,苏其央又不确定了,连连追问,“哪种喜欢?有多喜欢?”
吴晚然慌忙咽下嘴里嚼碎的山楂,去拉苏其央的袖子:“想一辈子只和阿央待在一起的喜欢、天底下最喜欢的那种喜欢!阿央以后可不可以多给我些关心,少看几眼旁人?我是说白灼和项宇.”
尤其是那个项宇,那日御花园中时,他亲眼见到项宇对苏其央使的那种暧昧不清的眼神。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说来奇怪,也许是恃宠而骄罢,苏其央戏谑一笑,难得主动一回。她以食指挑起吴晚然的下巴,假装不满地撇嘴:“你骗我。扪心自问,你说过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娶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不对,是形势所趋!”
吴晚然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拽着她的衣袖,语气暧昧:“不是的,在更早以前,我便想娶你了。”
他沉默片刻,神情沮丧,语气一转:“若我不是原朝的二皇子、若我不是将死之人.苏其央,我心悦于你。初见之时,我惊奇于你的身手,而后一路同行,确信你是苏夜之女.我知道,我最终利用了你的身世,可.”
苏其央知道他有他的难处,心疼地抚上他的泪痕,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了,你不必说了。”
可吴晚然不愿停下,还在继续诉说衷肠:“从前我活着,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少时我曾读得一诗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我便觉得这诗人写得真妙。寒暑更迭、日月运行,于我而言全是煎熬。活一天少一天,每日清晨醒来时,我觉得这世间万物全都是在提醒我,我时日无多了。”
“后来我便不再去想这些,有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乐得自在。反正这人世也无趣,死得早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我便学会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学会不对世间万物产生任何留恋与不舍。久而久之,我发觉自己真的做得到,活成一个清心寡欲的病弱二皇子,也不再奢求自己还有几个明日。”
“可自打我那日在城中看到你,那个与苏将军面目有相似之处的你。与你相识不过数日,我忽地觉得活着有趣极了,我忽地发觉我开始期待每个明日清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