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印之选的余光瞥过韩安平的武靴。
直觉告诉他,唯一的亲人现下也不见了,这位大将军今后做事恐怕再无钳制了。一无所有之人,发疯起来是十分可怕的,保不齐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之事。
神使鬼差下,印之选的身体自作主张地开口:“韩大将军,今后若是有用得上卑职的地方,卑职愿意鼎力相助。”
话一出口,印之选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什么,惊恐万分之下,将头低得更靠下了。
韩安平有些诧异,随后扯出一个笑来:“印步帅,你很好。本将军承你这个情。”
他抬头看向门外的天,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你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韩安平冷言说道,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第71章
京城。
人声鼎沸。
今日是皇帝的寿辰。宫内有宫内的热闹,宫外也有宫外的热闹。
苏其央拉着白灼的手一路闲逛,最后进了一家酒楼。
只看二人身影,倒真像姐弟俩。
苏其央叫来小二,要了食单,上下扫了两眼,笑嘻嘻地点菜:“荤菜要炙鸡、姜虾、酒蟹和鹿脯,素食要莴苣和京笋,蜜饯嘛.就梨干、柿膏和胶枣,都要小份的。”
“好嘞。”小二记下后将抹布搭在肩膀上,给二人倒茶水,走前不动声色地多看白灼了一眼。
中原女子和北狄小孩儿,这搭配确实稀奇,他跑堂了四五年,还是头一回见。
“吃了整整一天,你还有胃口?”待小二走远,白灼才问她,也算是没在外人面前驳了她的面子。
苏其央依旧是笑嘻嘻的,看上去心情极好:“有个朋友想做吃食的买卖,又吃不得太多,我替她多尝尝。”
她没说是哪个朋友,白灼也就不打算多问。
“阿姐今日怎么不去赴宴?虽未得请帖,可不日后的太子妃若真是想去,应该也没人会拦你。”白灼抬眸看向苏其央,“你不是最爱蹭吃蹭喝?”
提起这个,苏其央心底就来气:“不想见他。”
“.国师?”白灼察言观色惯了,隐约觉得苏其央对原朝的这个国师抱有敌意。
苏其央一愣,没想到白灼说的是他:“也是,他也算一个。”
“还有谁?”白灼也一愣,“难道是.阿姐的夫君?”
“对,就是他。”苏其央恶狠狠地说道,很快反应过来,“什么夫君,哪儿来的夫君,我还没和他成婚呢!”
白灼来了兴致,好奇地问她:“他怎么你了?”
想到昨夜昏睡得像一头死猪的吴晚然,苏其央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不行。”
“?”白灼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也不知道她说的不行,是不是他想的那种不行。
思绪一被拉扯到昨夜,苏其央自然而然地也想起吴晚然昏睡前所发生的事,耳后根开始发热。
于是她不自然地扯开话题:“不聊这个了,你呢?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眼看着苏其央的双颊微红,白灼当下就明白她说的不行是哪种不行了,险些笑出声。
“没做什么,就是四处走走,看看你们原朝的京城。”白灼乖乖作答,心里却想着日后遇见吴晚然,定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不行的。
苏其央喝了口茶,动作颇为洒脱,放下茶杯后问道:“那你觉得京城如何?”
白灼垂眸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低声道:“和北狄,很不同。”
“你.是不是想家了?”苏其央没来由地感觉白灼情绪低落。
“我也不知道。”白灼不置可否,端起茶杯置于眼前,也不喝,只是看着,任凭雾气将他的睫毛晕上几分湿意。
“那就慢慢想,不着急。”苏其央看着白灼的这个动作,猜他应当是有点想哭,又不愿叫旁人瞧见,才让雾气遮住眼睛。
她小的时候,也会这样。
“阿姐。”白灼放下茶杯,眉骨下的眸子才被水气浸润过,看上去柔和了几分,“我长大后,若他死了,阿姐可愿给我个机会。”
北狄不比中原,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谁要死了?什么机会?”苏其央支起脑袋,好奇地看他。
白灼犹豫了半晌,那边的小二已经端着几盘蜜饯前来:“梨干、柿膏和胶枣好喽。”
“到时候再说吧。”白灼看了她一眼。
他这样说,苏其央也并未放在心上,挨个儿尝了尝蜜饯,味道挺好,往白灼那边推了过去。
若其他菜的味道也是上品.苏其央扫了一眼酒楼外。
这酒楼的位置又极好,那她只能叫白生香姐姐断了开酒楼的念想了。
.
宴席落幕,百官各自散去。
钟御医念着昨日的误诊,急忙出宫。他这官职没有自己专属的马车,走了许久才在路边拦到一辆。
不多时,便到了修王府附近。
钟御医下了马车,正欲付车夫银两,眼角却看到修王府的正门前也有一人从马车上走下。
他定睛一看,竟是国师贾艽。
看来二皇子今日有贵客相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打道回府,明日再来罢。
于是钟御医悻悻地朝车夫赔笑到:“对不住,老夫想起宫中还有要事没做,有劳你再送我回去了。”
贾艽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一辆马车调了个头,一头扎进门内。想到一会儿就要与苏夜之女当面对峙,他一个快至古稀之年的老翁,今日竟破天荒地有些紧张。
景随步移,他很快在小厮的接待下来到议事堂。
俄顷,玄林显身于吴晚然的卧寝之外,隔着一道门:“殿下,国师来了。”
正喝着茶水,闻言后吴晚然面露忧色,将茶盏放回原处后起身,打算前去通晓苏其央:“我知道了。”
他心事颇多,一路都想着。待他察觉到时,人已经到了。
透过半开的纸窗,他看见苏其央正捧着书卷。若放在平时,苏其央早该发现门前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可见她现下读得极为认真。
议事堂内等的那人好说歹说也是一国之师,吴晚然犹豫数秒,还是决计上前打扰。
吴晚然伸手轻叩门扉,面上习惯性地带上了三分笑意。
过了许久,苏其央才在门内答他,那语气似乎有些忸怩:“你直接进来就是。”
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不知道吴晚然喝醉后还记得多少,也不知道他眼下来找她所为何事。
苏其央实在不好意思去看他,视线仍停留在书卷上,假装自己看得用心。
谁料吴晚然开口问的却是:“你在读《资治通鉴》?”
“你不是说我日后要辅佐小皇帝,要垂帘听政么?自来京后得空了我便温习史书,未敢怠慢,有何不对?”苏其央不懂他为何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吴晚然听出她话里似有似无的不快,以为她心情不好,想宽慰几句,笑着走近:“你有心了。”
眼见着他靠近,苏其央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飘忽在周围:“你来找我,可是有话要说。”
她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局促不安。吴晚然看在眼里,却想不出原由。
“是,国师来找你了。我昨夜本想等你回来告诉你,可临时起意碰了酒,宿醉一场后失去意识,便没去找你。”吴晚然一边说,一边想着苏其央为何会一反常态,“今早醒来头痛欲裂,又匆忙去为父皇祝寿,一时之间忘了此事,他前来后我才想起还未曾告诉你,抱歉。”
听到国师来了,苏其央心下一惊。待她听完吴晚然说完后,将书卷一放,终于抬头看他,质问道:“你还有其他的事要说么?”
“.关于皇兄下毒一事,你且放心,我不会怪皇嫂,此事与她无关,若不是身在夫家,行事多有束缚,我相信她会更早些告知我的。”吴晚然想了半晌,觉得苏其央应是怕他怪罪皇嫂。
若说苏其央的脸色本就不佳,此刻更是黑了几分:“你说你昨夜失去意识,那昨夜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吴晚然脸上的笑立时僵住,试探地问:“我都.做了什么?”
敢情他是什么也记不得了,苏其央一时语塞,害得她方才难为情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就是你昨夜看我在吃糖葫芦,哭着闹着要吃。不给你吧,你死死地抱住我的大腿不让我走,说什么也不松开,我只好把手里的两串都给了你。结果最后,你一串也没吃完,全撒手扔地上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吴晚然又不知道自己醉酒后的事情,只记得今早醒来时,床榻下的地板上确有两串没吃完的糖葫芦。糖水化开沾在地上,那一对糖葫芦依偎得黏黏糊糊。
“从我记事以来,沾酒后便举止荒唐。若是冲撞了你,我在此道歉,你别生气。”吴晚然不好意思地朝她道歉。
眼前的吴晚然将话说得客套,隐约可见他的疏离之意。苏其央又想到昨夜在那个灭了烛火的屋中、与她倾述心事的人,心里颇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吴晚然肩上有重担,心中亦是如此。习惯了将真心藏起的人,总是这般客套疏离。
“我没有生气。”苏其央想起昨夜他说自己只有五年可活,一时之间鼻头发酸,险些红了眼眶,故作轻松地调笑:“我只是觉得,昨夜的你更加惹人喜爱些。”
“我一个人去见国师就好。”言罢,她便离开了。
只留下吴晚然一个人呆呆地伫立于原地,心下分寸大乱。
惹人喜爱?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苏其央开这样的玩笑。
不自觉地去触摸心口,吴晚然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似是极开心,否则心跳不会跳得这般响。哪怕知道这许是一句戏言,仍是欣喜万分。
又似是痛彻心扉,他藏不住此刻心中的难过。
为何,为何他只有五年可活。
为何老天总是要这样对他,给它设立一个期限。
从前是二十年,如今是五年。
宿醉后的头痛还未完全散去,他的心如今又疼得厉害。
“滴答——”一声。
吴晚然这才发觉自己掉了眼泪。
第72章
从石桥上慢悠悠地穿过,苏其央身侧所带起的风惊扰了足边的花草丛,一阵乱颤。
她无心去侧目,一路走,一路回顾往事。
那日在姑射山上发觉爹爹之死另有蹊跷时,她当下怒火冲天,在心中起誓若有一天查明凶手,定要报仇雪恨。而后她便坐上马车来到京城,那路途实在遥远,将她的满腔怒火颠簸得去了大半。再后来,便是那日在御花园内,她与国师相见时,消散的大半怒火才在瞬间重新燃起。
而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国师。
杀害爹爹的人,当真是他吗?
修王府虽是二皇子的府邸,可并不大,也就比上党城里唐生青住的宅子好上一截。故此,苏其央走得虽慢,但还是很快就远远地瞧见了议事堂,也隐隐绰绰地瞧见贾艽的身形轮廓。
快刀斩乱麻一样地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停止,苏其央加快步履。
她刻意没有放轻脚步,可贾艽还是没听到她的到来。
便是这样一位白发老人,害死了爹爹吗。
“草民苏其央,拜见国师大人。”苏其央还记得唐生青和胡宝枫从前是如何给韩安平行礼的,学得有模有样,“不知国师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贾艽闻言侧身看去。
来人是苏其央,正弯腰鞠躬,须臾后身子重新抬起,双眸之中有光闪烁。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女娃娃,却是大原的变数,稍有不慎就会使之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草民.贾艽悄然无声地玩味着这字眼,他记得上回见苏其央,此女用的是“贱民”二字。他更记得苏其央当日的那般作态,分明是大有敌意。
“既是苏夜的孩子,便不会是草民,你以晚辈自称即可。”贾艽抬眸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座椅,“你先坐下吧。”
苏其央不作托辞,径直落坐,随后平视过去,等候着贾艽先开口。
“老夫观你言行举止,大有意气风发的意思,想来近日在修王府中过得不错。”贾艽见她不言不语,只好先开口,“可是有什么喜事?”
“晚辈最近一个人清闲自在,确实不错。”苏其央并不想和他寒暄,既然他不表明来意,那她就先发制人,“敢问国师和家父可曾结仇?”
早在那日在御花园,要不是当时在场的还有两名陌生宫女,她便想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
贾艽的心思百折千回,面上未露分毫:“何出此言?”
“.”苏其央死死地盯着贾艽,上下打量,从他的眉眼看到喉间,可惜没看出任何异样。
“晚辈自小就被困在深山中,家父从不让我外出,他自己也甚少下山,一年至多只一次。我问他为何,他总不告诉我。后来他终于允我下山,那时才告诉我,他是为了躲着你。”苏其央不喜骗人,只好对项宇上山和她曾在相国府中住过的事情只字不提。
苏其央再次行了个礼,双手抱拳朝前一举:“还请国师替晚辈解惑,家父为何要躲你,为何要躲至余生结束,又为何.会死在深山上。”
她问得太过直接,贾艽缄默不语。他特意来看苏其央,本是想逼迫自己下一个决断。他已经杀了一个苏夜,害其冤死,如今到底该不该再杀一个苏其央。
而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又多了一个抉择:他究竟该不该和盘托出,若是不该,又该如何作答。
“国师若是不说,晚辈可以一直等下去。”苏其央目光如炬,“若国师一直不说,那晚辈会自己去寻一个答案。”
这话听来,倒像是在威胁自己,贾艽扶了扶胡须,决计将变数一事说与她听:“老夫此前观天象、卜卦象,算出围绕着你爹爹有一变数,此变数会让仍旧不稳的大原毁于一旦,会让安稳不久的天下苍生再度颠沛流离、失其所有。”
接着,贾艽一顿,又道:“占星卜卦之术,确是玄之又玄,老夫尽力也值得窥见一二。关于此变数,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老夫不会后悔将你爹赶出京城。”
“所以,我爹真是你杀的?”苏其央面色凛冽,冷眼对视过去。
贾艽心下一跳,没想到苏其央竟会如此直言不讳。
“因为还未发生之事,你就杀了我爹?”苏其央的双拳在桌下控制不住地紧握起来,竭力忍住不去发作。
“我赌不起。”贾艽的神色矍铄,言下之意,算是默认了,“为了国泰民安,我努力了整整一生,不可能任由此变数在我眼前成为定数。”
苏其央终于藏不住怒火,站起身来,微微仰起头颅,眼神仿佛刀子般锋利,声音因而颤抖:“我爹爹一直在山上,这还不够么?你还要杀他?只身远在北境,他能怎么危害原朝!”
“多说无益,此事是我做错了。”贾艽合上双眼,似有悔恨之意,“我不该杀他,那个围绕着苏夜的变数,本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