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服。”
半盏茶后,小灯子重新从天子寝殿退了出来,反身掩门的同时,吩咐边上侍候值夜的宫人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早歇了,让你们都退下,本公公守着便是。”
“是。”
此时夜雨已落,时不时便被风鼓着斜泼进廊下。一片杂乱的风雨声中,跪安的宫人们都没有留意到那人声传来的位置有些不对。
等宫人们都走远了,“小灯子”才彻底掩上门,转身撑起一把伞,走进了雨幕。恰巧闪电落下一道白光,被压得极低的那顶总管太监帽下,周粥一双杏眸正警惕地四下飞扫。
雨夜里看人不清,声音又难辨,想在宫中畅行无阻,小灯子的这身行头最是好用,再让他藏在门后遣退宫人,一招金蝉脱壳就完成了。
周粥脚步没有半点犹豫,直奔燕鸣殿。找人带她出宫,燕无二这个闭门思过的侍卫统领则最是合适。
“陛――唔!”
燕无二起初听通传,只道是小灯子,谁知人走到近前帽子一摘,一抬头,着实把他惊得一条,险些没控制大嗓门。
好在周粥太了解燕无二了,早有准备,反手就把帽子扣在了他脸上:“嘘!别嚷嚷!”
“陛下您怎、怎会穿成这样来找属下?”燕无二双手把从脸上滑落的太监帽一接,嘴里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为她思念自己又碍于宫规,不得已才乔装夜会,而涌起了满满一腔子的感动。
谁知下一瞬,那份感动就不敢动了。
他听到周粥把每个字音都咬得低而清晰:“朕要你带朕去昆仑山。”
“大半夜?!出宫去昆仑山?!”
“对,现在就去。快马加鞭,天亮之前还来得及赶回来。”
燕无二听得猛甩头,一把把太监帽塞回周粥怀里:“不行!外边风雨越来越大,骑快马就得淋雨,昆仑山道险峭,雨路更是难行――”
“朕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周粥板着脸,截口道,“你若不肯带朕出宫,朕自可找别人接这道密旨。”
“属下替您去一趟也行啊!您要做什么?属下一定办到!”燕无二急得直挠头。
周粥蹙眉:“要击响万巫鼓,只能朕去。”
“可那东西就是个破――不,属下是说圣鼓从来就没人能敲响过,陛下怎么突然大半夜的要去敲鼓啊?”燕无二情急之下,差点儿出言不逊。
万巫鼓乃上古时自周氏一脉流传下的巫灵族圣器,据说千万年前便矗立在昆仑山巅,曾是族内大巫用来感通天人之物。可传到今时今日,也确如燕无二所言,成了凡人眼中一面看起来威风凛凛,却怎么敲也敲不响的巨大破鼓。
别说凡人敲不响了,大周帝位传到第五六代时,皇族之内便也已经无人能在祭天时再令万巫鼓重现传说中的响彻云霄之音了。
可除此之外,周粥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让天庭的神仙听到自己的祈念。
毕竟按祖制,只有每位新帝继位的第二年才会举办一次祭天大礼。她的有生之年里,不出意外,便不可能再次光明正大地登临昆仑山了。
“别废话!你到底带不带朕去?!”周粥不打算和燕无二解释太多,逼着他做决定,“阿燕,你真的放心让别人带朕出宫吗?”
“当然不放心啊!可恶――”燕无二的拳头往旁边的桌上用力一捣,一声闷响被掩盖在了雷声中,最后还是在周粥重新戴上太监帽,转身欲走时妥协了,“等等!属下去取出宫的令牌来……”
周粥闻言,回眸笑了:“谢谢你,阿燕。”
燕统领带着小灯子公公出宫为陛下办件秘密差事,这由头从宫门守卫到皇城卫兵,哪个敢拦?大内也不缺日行千里的好马,两人一人一骑地扬鞭疾驰到将近子时,巍峨入云的昆仑山便已遥遥在望了。
滚雷停歇已有大半时辰,只是风雨依旧大作,深夜入山还是极为危险。
尽管昆仑山有官家为方便祭祀大典而整修过的山道,但雨地湿滑,策马而上仍是不好把控,周粥骑术一般,燕无二唯恐她不慎坠马,便要求改换了两人同骑,这样速度难免慢些,但好歹能护她万无一失。
周粥自幼体弱,养在深宫,得灵花续命后也是重文课轻武技,更是从未在这么大的风雨中策马赶过这么长时间的路,握着缰绳和马鞭的掌心早就磨红磨破,只觉浑身的骨头已散了半身,哪里还敢逞强?她可不想连鼓槌都还没摸到,就先落马滚下山去。
这么窝囊又无用的死法,还不知道要被史官损成什么样呢!
“陛下坐好了!驾――”
燕无二纵身跃到她的身后,用自己的披风给她罩了个严实,然后双腿一夹,一声低喝,便驱着马一路直冲向山巅。
直冲至圜丘的九层阶梯之前,他才弃了马,单臂揽紧周粥,提气腾身,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倏忽间便稳稳落在了圆台之上。
“陛下,到了!”
这一路上冲,冷雨直接往脸上扑打,周粥推开燕无二,胡乱把被雨水沾糊在眼前的风帽掀开,大步流星地上前,眯起眼仰头望着夜幕中的万巫鼓。
这面鼓足足有四五个成年男子加起来的高度,好在边上架着的鼓槌没那么丧心病狂,也就半杆多红缨枪的长度,双掌合握的粗细。
万巫鼓前还搭着个一人行的窄阶,总共只有三阶,但每一阶的高差都让腿不是那么长的周粥撑得颇为费劲,还差点儿打了个滑,整个人就像一盏风雨中摇摇欲坠的风灯。
“陛下,还是我――”燕无二在底下看得心惊肉跳。
“不准上来!”周粥扭头瞪了他一眼,“朕自己可以。”
燕无二才踏上第一级玉阶的脚只好又收了回去,视线一瞬不瞬地盯住她,随时准备飞身上去接住。
索性有惊无险,周粥很快站稳在了最高一级玉阶上,双手使用从旁抽出鼓槌,比想象中要沉,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咬着牙关,将那鼓槌举过眼前,朝着万巫鼓鼓心的位置,用力敲了下去!
“怎么会……”
周粥惊讶地睁大了眼,鼓槌分明重重击在了鼓面上,却仿佛是打在了一团棉絮中,什么声响都没发出。反倒是豆大的雨砸落在脚下白玉阶上后的破散声清晰入耳。
“陛下,怎么了?”燕无二在底下仰着脖子,一张嘴就得吃一口雨水,也看不真切,只当她拿着鼓槌却不动。
“没事!”周粥盯着手中的鼓槌,头也不回地大声回答,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再次将鼓槌高高举起,“朕再试试――”
一下,两下,三下!
鼓心,鼓边,甚至鼓框,周粥都试过了不止一遍……
静立的万巫鼓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巫灵族后人,雨水泼砸在脸颊上,周粥的眼眶发酸,也不知有多少泪偷偷混作雨珠滚落。
“呵……呵……呵……”
数不清是第几次将鼓槌砸向鼓面,这一次的周粥没能再提起力气,整个人直接顺势往前一靠,支着鼓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臂因为用力过度而无法抑制地微微发颤。
“陛下,别试了!敲不响的,我们回去吧――”看着她一遍遍地奋力挥起鼓槌又重重落下,近乎脱力,燕无二眼睛也红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累得有些晃神的周粥却在听到他最后那半句的高喊时,瞳仁猛地一缩,整个人又像是找回了点精气神,重新站直了身子。
她抬眸直视万巫鼓,握紧鼓槌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眼神里染上了一意孤行的倔强。
她想做什么?她想找回沈长青!
她想让整个天界都再次听到这昆仑山巅的鼓声!
“咚――”
天庭之上,入定调息的沈长青眸子倏地睁开,花了足有三五息的时间,才分清刚刚那一道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浑鼓声,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再次被青帝残存的神识拉着进入了那场重现浩劫的虚境。
可如果不是虚境,千年之后的人间竟还有人能击响那上古圣器吗?
他偏头看向被放在一旁的那枚本命醋“坠子”,心中忽然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目光陡然一凛,抄起“坠子”的同时,人已化作一道青色虚影闪至了姻缘殿前,迎面遇上了急赶着出门八卦“万巫登闻”这一奇迹的月老。
“哎呦,沈仙君,你听见方才那鼓声没?莫非还有上古大巫活着?这不可能啊……”
沈长青没工夫理会,径直越过他,抢步到姻缘镜前,凝视看去――
镜中波色乍明,逐渐晕开了一个被风雨打湿的画面。那是昆仑山巅的祭台之上,燕无二被万巫鼓的鼓声震倒在地,险些失去意识,痛苦地捂着耳朵呻吟,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前方玉阶上的那个单薄身影。
大约是圣器的作用,鼓声过后,狂风骤烈,像刀锋一样割过周粥的侧脸,又像是有人用一块浸过水的步捂住了她的口鼻,只觉窒息。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和刚才身体上的疲倦不同,有一种血液凝涸的冷正往她的骨缝里钻。
周粥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可能是雨愈发大了,视线变得更加模糊,耳朵里也嗡嗡作响,若有所感地回过头,也只瞧见燕无二双唇快速张合,像是急切地说着些什么,却是半个字音都听不到。
她拿鼓槌当拐杖,撑在脚边的玉阶上,省下了点站立的力气,这才勉力对燕无二扯动嘴角。结果发现脸皮也是麻的,没什么知觉,做出来的表情估计是有点儿不伦不类。
于是月老才凑到镜前,看到的便是这个比鬼哭还难看的笑,不由缩了缩脖子:“这、这没有大巫的精神力做支撑,她是拿什么交换出了万巫鼓的通天之能?”
“下仙此前也正想问月老,您所说的机缘是什么?是否与大周皇帝有关?此情此景,是否也是天机的一部分?”沈长青紧绷着声音,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收紧,指尖陷入掌心逼出了几痕丝丝络络的疼,悄无声息地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哎呀,这不可说,不可说啊……”月老听得连连摆手,还往后了退开了几步,像是生怕沈长青会突然对自己发难,“沈仙君还是顾好眼前事吧!你任务还没完成呢,服务对象可死不得!”
“她不会死。”
周粥凭什么击响万巫鼓,沈长青心知肚明,一个身负先天灵气的巫灵族后人已算不得真正的凡人。即使她自己并不懂得如何驭使,只要心念坚定,任何大道之内的神器圣物,自然都能为她所用。
但以一具血肉凡躯毫无章法地强行催发先天灵气所承载的大道之力,也必将自伤。轻则元气大伤,从此废了经脉不可再修行练气,重则神元竭尽,乃至魂飞魄散。
以上古大巫之能,将祝由术辅以精神力,常理来说可使鼓声持续数个时辰不绝。当年大巫女周氏若肯量力而行,而非接连击鼓祈愿整整两个日夜,也不至于香消玉殒。
而凭周粥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身体素质,能敲出这一声就该体力不支,有心无力了,正好就此知难而退,回去以后也不过就是多躺上几天罢了,伤不了根本。左右她那气海经脉也就是个摆设。
可周粥偏不懂得何谓“知难而退”。
她仿佛是休息够了,竟又想重振旗鼓,再次转向万巫鼓,胳膊没力气,便借着腰背之力发着抖将拿末端坠在阶上的鼓槌再次举过了眼前,口中断续的话音透着咬牙切齿:“沈长青……你要真是神仙,你就别想一走了之――”
沈长青瞳仁骤缩,可再掐诀已慢了半刻,眼睁睁见那鼓槌狠狠砸在万巫鼓上,鼓面伴随着一声急而短促的咚隆声,震颤着把鼓槌往相反方向弹了出去!
“陛下!”
这一击令整个圜丘都为之动摇,好不容易站起的燕无二再次跌倒下去,一口气提不上来,无法施展内力,只能双手双脚并用,在地上连滚带爬着往想用自己的身体给向后跌落下来的周粥做肉垫。
但电光石火间,只见一道青光如练,穿破黑云,疾冲而下,将半空中周粥的身影一卷,便没了踪影!
燕无二垫了个空,撑起身茫然四顾,却发现一袭青衣已经怀抱着纤薄好似一片枯叶的女子,稳稳落到了圜丘的九重阶梯之下。
无形的屏障为两人格挡出了一片风雨都不得侵扰的天地。
“你不要命了?!”沈长青见她整张脸都是马上就能入土为安的惨白,强压着怒意,托在她背心的右掌间青光大盛,施法为她缓解万巫鼓的反噬之力。
风雨声远去,周粥眼皮发沉得厉害,半阖着眼,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却还笑得出来:“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到了我这儿,却是反的……咳,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会真的是什么醋仙吧?”
“既不信,便该不信到底!”沈长青眉头紧锁,语气不善。
“我也就是……病急乱投医……只要还算个办法,都得试试。”周粥没脸没皮地哄他,“人家费了这么大劲想找你回来,你就算不感动,也别拉着一张脸凶我啊。”
“很冷吗?”沈长青只是感到她说话间身子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才脱口问出,便是一阵恍然。此情此景,竟像极了千年前的往事重演,只不过换了主角。
周粥也不知他这许多突然复杂的心思,只眼角弯出一个弧度,答得特别乖觉:“嗯,好冷。”说罢,她还哆哆嗦嗦地抬手,食指与拇指无力地拈住他衣袖的一角拽着,仿佛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
“……吾送你回去。”沈长青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并没有扯出衣袖。
一个人的精魂耗竭殆尽时,就会体验到如坠冰窟般濒死的极寒,那是三魂七魄将要离开肉身前的预兆。好在周粥第二次落槌时,没能完全驾驭住万巫鼓,实际上未尽全功,这才尚有回旋余地。
“哎――”周粥闻言,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单音,想接着问他送自己回去后呢?他还会离开吗?可又怕他若答了要走,便再没了余地,最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口,不见后文。
这踟蹰的档口,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的燕无二从祭台上一跃而下,跑上前想从沈长青怀中抢过周粥照顾,却被那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了外边。
“陛下!陛下你怎么样了?!”他就整个人扒在上头,拍打屏障,冲里头喊话。
沈长青有点儿嫌弃地拿余光扫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就撤了法术,燕无二就毫无防备地失去重心,摔了个狗啃泥。
“阿燕,你没事吧?”周粥有点儿替他先着地的左脸心疼,虚弱地低声关切。
原本以燕无二的功力与身手,完全是可以稳住身形的,可谁让他刚遭遇了两次鼓声的波及,难免发挥失常。
“吾先送她回宫,你自己骑马赶吧。”沈长青却不给燕无二回答的时间,丢下这句话,传送光阵已将两人身影隐没。
燕无二只觉眼前一花,他从小保护到大的陛下就又被那个浑身醋味的家伙拐跑了――
当大雨滂沱中的燕无二还在拿刀往脖子上比划着心中天人交战,纠结要不要趁早投胎到下一世轮回中另觅打败沈长青的出路时,后者却已经爬上了龙床。
“沈、沈侍君?!您怎么――陛下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