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裤。”
向恒的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婴觑着他那生无可恋万般皆成灰的表情,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恰逢小二进来上菜,见着杵了个年轻公子,也是愣了愣。待菜品上桌,小二多斟了一杯茶水放在向恒跟前。
白婴打赏了些许铜钱,小二便很快退出雅间,还替二人悉心关上了门扇。
白婴招呼道:“别站着了,坐下吃饭。”
向恒愤愤别过头。
她又笑了一声,指着地上的剑道:“说好要立志闯荡江湖,扬名天下,做个一等一的剑客呢?我可没见过哪个剑客随意乱扔自个儿宝剑的。”
向恒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这才把剑捡起来,擦了又擦。
素日里,他是极为宝贝这把剑的。他和白婴同年被擒,原本也是要被叶云深用来养蛊的,可白婴为了护他,生生当了出头鸟。后来,白婴当上女君,第一时间将他捞出囚牢。她给他找来武学恩师,想让他有自保的能力。彼时,那恩师就说过,向恒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学武年龄,也非上好根骨,即使入了武道,终究只能平平无奇。但他不信这命,旁人用一个时辰学,他便废寝忘食地用十个时辰练,练到手脱臼都不肯停下。
直至三年后,他方出师。出师那一天,白婴送了他这把剑,说是好不容易从一个好赌山鹰那儿诓来的。向恒高兴得一宿没睡,日夜都将这把剑带在身边,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初心。
他想强大,他想保护白婴。
如同……白婴从前保护他那样。
他看了眼对面吃东西吃得“风生水起”的某人,私心里根本无法与她怄气。他拿起竹筷,替她夹了喜欢吃的蹄膀,放进碗里。
白婴看了看他,含糊道:“你也吃。”
“吃过了。”
“哦,那等我吃饱。”
“好。”
向恒完全不急,闭着眼默默数数。他太了解白婴的习惯,她吃多少,什么时候能吃完,他都基本能估到。
果不其然,他这厢数满一百,白婴打了个嗝,放下碗筷道:“饱了。”
向恒睁开眼睛,给她倒满了茶水。白婴饮下半盏茶,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遂城?”
“回过,王帐,想给你,取酒。”
“多半无功而返?”
向恒皱着眉点头:“‘长梦’,已空。”
“料到了。”白婴撑起脑袋,从窗框里看向外间,“乌衣镇时,叶云深来找过我。”
“他入了,三州?”
言语之际,向恒便要拿剑。白婴斜瞟他一遭,阻止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什么?”
白婴语如连珠炮:“你掐指算算我从乌衣镇来遂城都有个把月了,这时间足够叶云深往返三州四五趟,你哪儿来的自信他在原地等着你去砍啊?”
向恒把剑放好:“说的也是。”
白婴认真寻思,这孩子,基本是和闯荡江湖无缘了。她撒手人寰前,还得找个人托孤才行,赵述兴许是个不错的人选。
远在都护府的赵述:“阿嚏!”今天为什么感觉后背凉凉?
白婴揉了揉太阳穴,接着方才的话说:“叶云深已直言后续的事让我好生配合,否则,他给我带来的,便是最后一壶‘长梦’。你既然回过王帐,此行有何收获?”
“我抓了,一个,画皮师。”
“谁?”
“画皮师。”
白婴愣了少时,忍不住兴奋地叫出声:“干得漂亮啊!叶云深这鳖孙儿就差把那一堆画皮师藏进地窖了,我想了好久的法子都没能捞出来一个,眼下居然被你给捞着了,厉害啊向小恒!快跟我分享分享,你是不是大杀四方以一敌百学到了你家姐夫的精髓,把叶云深那些山鹰吓得屁滚尿流?”
向恒尴尬地咳了一嗓子:“不是。”
“那你是放火把叶云深的老巢给烧了?虽然这么干是有点后患无穷,叶云深多半会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找麻烦,不过,”白婴一身浩然正气,“不打紧,正邪不两立,我辈早有舍身成仁的觉悟!”
向恒再咳一嗓子:“也……也不是。”
白婴弄不明白了:“那你上哪儿抓的画皮师?”
“路上,捡的。那,画皮师,自己,逃出来,被我,撞到。”
白婴一听这话,笑意瞬间收敛,神情变得无比凝肃。向恒还在道:“我知道,你想抓,画皮师。可目的,是什么?”
“先别说这个,”白婴摆手,“人是被你囚在遂城吗?”
“对,很安全。”
“那就好,先给我盯死,留着他我后面有用。”
“好。”
她转了转手边的茶盏,一双秀眉紧蹙:“自从叶云深有了那变态的嗜好,抓来的画皮师都集中关押着,由山鹰看守且不说关押地点格外隐蔽,单论那些画皮师,大多和我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碰上山鹰,一刀就是一个,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你的意思……”
白婴两眼微眯:“这老秃头开始行动了。”
谈起正事,向恒清楚自己比不上白婴的机敏,便认真听着她分析,不再插话。
“他让我回到楚尧身边,必然会想法子偷袭遂城,以我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做内应。如今王帐那方守卫空虚,只能说明山鹰皆被调离。此前我已给楚尧说过,要加强遂城的防守,山鹰又都是习武之人,身形和步伐皆与普通老百姓有所差别,很难逃过城门士兵的盘查。加之,叶云深尚未传消息命我接应,这批人马多半还未入城。遂城的周边,有村庄吗?”
“有。约莫,六七个,人不多。”
“六七个啊……走,吃完饭了,咱们去城外消食。”
白婴起身往门口走,正欲回头叫向恒跟上,就见这货抓起长剑,脚下一跃,直接跳出了窗户。
二人分开出城。白婴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里瞧瞧,那里逛逛。到了城门口,她又在一株树下坐了小半炷香,不断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休息够了,她方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如入无人之境。
向恒早在城外两里候着她,知晓白婴腿脚慢,还特地给她备了一匹马。她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向恒则在前面牵着缰绳,朝最近的一个村子行去。白婴平日里嘴上不歇气,冷不丁一消停,向恒就觉奇怪。
他边走边往后看,看了三四里路,白婴终于出声道:“想问什么你就说,眼珠子都快黏后脑勺了。”
“你,怎么了?”
白婴睨着天际抿了抿唇,良久,才道:“没事。就是有些事情说不大通。”
“哪些?”
白婴摇头:“兴许是我想多了。在那不人不鬼的地方待久了,疑心也变重了。前头那地方,是村庄了吗?”
“嗯。”
“今晚,咱们就在这村子里借宿。我与人闲谈打听消息,你伺机去村内走动,先摸摸底,看看有没有山鹰混进来,明日我们再去下一个。”
“好。”
二人入了村子,开始分头行事。白婴寻了由头拉着村中的妇孺们畅聊八卦,向恒则在暗中观察村子。第一晚住下来他们并没觉得有任何异样。
此后的五天,白婴带着向恒走遍了遂城外其余五个村落。到得第六日,他们远离遂城已有二三十里路。最后一个村庄处于山坳中,距离烽火台最远。左右都傍着光秃秃的山,人烟更为稀少。
白婴这回没有堂而皇之地进入,反倒和向恒爬去山半腰,从上俯瞰。
她蹲在地上捡了根枯枝,漫不经心地刨石头。向恒站在一旁,抄着手道:“一上午,并无,发现。”
“这里的人,比其他几个村子里的土狗都少。”
向恒应和道:“太偏僻。”
“的确是偏僻。”白婴懒洋洋地环望了一圈周遭,“以前关外还没筑起烽火台,但凡遇上二十四国来袭,最先遭殃的,必是这些村落。久而久之,人们都逃命去了,这几个村,荒废了好些年。四年前楚尧威名大盛,十六国从此不敢大举来犯,人们的心里,总有个落叶归根的念想,才慢慢搬回了祖辈久居的村落。你看,我们这几天住下来,村子里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年轻力壮者,已经不肯回来了。”
“你从,村民,口中,探听的?”
“嗯。”白婴点头,“村落之间,普遍会有走动。第一日,我便知晓了这七个村子大致分布的位置。此地离其余六个村庄格外远,因为夹山,进出不便,所以联系是最少的。你再看关外,除却沙丘,以遂城前的烽火台为界,独有往西,才具山峦高地。若是遇上排查,既好藏人,也好伏击。”
向恒一点就透:“山鹰,在里面?”
“如果叶云深已派他们出动,那么躲在这里,是最合适的。就是……我还算错了一点。”
“什么?”
白婴用树枝怨念地画圈圈:“我以为楚尧说的让我走得越远越好是句气话,没承想,他这么实诚,我都出来整整七天了还明目张胆走西城门,他居然不派人抓我,是不是也太不给我这个女君面子了?”
向恒想了想,讶异道:“所以,你从,那时起,就打算,引追兵?”
“哎呀,毕竟,挖叶云深坟头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去干,咱们只管背后放冷炮就行。”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确实挺棘手的。”
向恒单纯琢磨,白婴的“棘手”二字是针对围剿村子而言,归根结底,他不是楚尧,不具备楚尧那徒手撕两百山鹰的霸气,若当真要查这个村子,还须召集人手。他正为自己的能力感到惭愧,白婴扔掉树枝站起身,焦虑地踱了好几步,同样抄起手道:“是时候想个办法哄哄你姐夫了,这他要是以后都不让我进都护府了我上哪儿哭去。”
向恒的一腔痴情,终是错付了?
向恒转头就要走,白婴手疾眼快地拉住他,咧着嘴讨好地笑:“别急呀。咱们逛了这么几天,小恒恒也累了,我请你回遂城吃好吃的。”
“村子,不管了?”向恒气不打一处来。
“管。回头让你姐夫来管。”
“我没,承认,你是,我姐!”
“嗨,你这孩子怎么犯倔呢。”白婴一手拉人,一手拽马缰,循循善诱道:“一日为姐,终生为姐嘛。你忘了那些年靠在我怀里呜呜啜泣的小模样了?你忘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大的艰辛了?”
“白、婴!”
“哎呀,我说这些旧事呢,不是要找你忆苦思甜,我就是问问,这饭,你吃是不吃呀?眼看着咱们回城肯定得用晚膳了。”
向恒气闷道:“吃!”
“吃就好。”白婴奸计得逞,“那么,吃之前,我们先去挖点土,把我埋地下的宝贝挖个一两百件出来。你挖,我看,年轻人多使点力,吃饭才能吃得多。”
说来说去,她不止伤害了他弱小的心灵,还要诓他做苦力?
今天的向恒,依然感受到了来自白婴的深深恶意。
第十二章
楚将军已经在剁白婴的路上了
关于怎么哄楚尧这件事,向恒在吃饭时假装不在意地问了下白婴。白婴对此那是相当地有把握,并让向恒完全不用担心。
向恒当时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下不来,他担心个鬼,他巴不得楚尧和白婴从此再无瓜葛。这么多年,他虽从未仔细问过白婴的打算,但他多少猜得到,白婴给楚尧留好了后路,也把他一并考虑了进去,独独漏了她自己。正因如此,在她被楚尧俘虏前,他曾拼命劝过,可他终归阻止不了,只能陪她走这一路。
二人用完膳,白婴另行嘱咐向恒要时刻注意狗尾巷的动静,向恒应下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
次日一早,清净了七八天的都护府,重新热闹了起来……
彼时,操练结束不久,楚尧在书房中和四个副将议事。赵述刚提及今年的秋宴,话还没说得完整,府兵便来上禀,城中的广记糕点铺送来了三车米糕。五个大老爷们儿一听,都觉得颇有些稀奇,便由楚尧领着,纷纷去了府门前。三辆木板车上放满了米糕篓子,在街边排成一行,很是引人注目。
楚尧看着这一幕,默了一默,尚未启齿,老板一溜小跑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辑,朗声道:“都护,这些都是您夫人买的,托我送到府上来。”
楚将军的第一反应:等会儿,我有夫人?
副将们的第一反应:等会儿,都护何时瞒着我们有了夫人?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看自家都护,然后不谋而合地想起了某个人。楚尧自也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他审视了一番老板的容貌,很快认出他便是那日白婴入城,给白婴送糕点的那位。
楚尧的脸拉下一半,张嘴就问:“她给银子了吗?”
“给了!”老板喜滋滋,“您夫人说了,您喜欢吃米糕,让我赶紧送来。都护,您家夫人对您可真好啊!”
楚将军无言以对。
老板前脚一走,楚尧寻思着不能浪费,刚命李琼拿去分给士兵,又有一排车浩浩荡荡地朝着都护府而来。
四家肉铺的老板朝着楚尧作辑,面露喜色道:“都护,您家夫人让我们宰了四头猪二十只鸭十五只鸡六只鹅让我们给您送来。”
楚尧僵硬地抽了抽眉头。
几个副将表情复杂。
肉铺老板们道:“您夫人说了,您正是需要营养滋补的时候,千万不能亏待了您的膳食。”
“您夫人对您可真好啊,长得美,心地又善良,咱们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娘子。”
楚尧望着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眼看门前的车挤了两排,楚将军沉默了半晌,转头对赵述道:“先运去公厨,看看有没有法子保存,省着点……”
尾音还没道出,第三排车也晃晃悠悠来了。
楚尧:她还没完了?
副将们震惊:白婴是不是铁了心要在他们家都护暴怒的边缘大鹏展翅?
成衣铺的老板娘招呼拉车的伙计们停下,也给楚尧福了福身子,道:“都护,您好福气呀,您家夫人说了,您成日忙于军务,很少添置新衣,她心疼您,就把咱们铺子合适您尺寸的男衣全买啦!”
楚尧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老板娘道:“您瞧瞧,有冬日的狐裘,有夏日的长衫,各种色都不缺,就算您一日穿一件,也得好几月都不重复呢您这位夫人啊,当真有心。”
楚尧没吭声。
待得成衣铺的老板娘走了,又有蔬果、米粮、茶叶、瓷器等物件送上门。街边停放的木板车越来越多,府内围着一堆好事的士兵,府外则聚着一伙看热闹的百姓。
楚尧原本念在白婴是好意,不准备和她计较,可偏生每个铺子的老板,都会提起“您夫人”三个字。楚尧越听脸越黑,及至午时,老板来回十几波,让楚将军最终爆发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