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白婴送了两车话本来。有配图,且少儿不宜的那种,李琼单单看了一眼,就卷起袖子杵街上骂了白婴一炷香。
其二,布坊的老板来了,说是受“楚夫人”所托,要给楚尧量身,好为他做亵衣……底裤。
楚将军经人提醒,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白婴拿着他底裤的那一幕,整张脸彻底垮了。
他左右看看身边的副将们,冷声问:“你们还在等什么?”
副将们哪见过这等场面,爱慕他们家都护的女子不少,可包括林家大小姐在内,都没干过这种嚣张豪横的事,于是几人思路受阻,以为到了骂人的环节,开口即是:“太过分了,白婴她当我们都护是什么人?岂是用银子就能讨真心的?这女人,说话行事半点都不靠谱!”
副将王威:“对!她何止是不靠谱,简直是蹬鼻子上脸,瞧瞧那两车侮辱圣贤的书!”
李琼接话:“那叫蹬鼻子上脸吗?那就叫骑脸!都护您……”
楚尧扫一眼三人,副将们立刻收了声。只有旁边的赵述在深思,白婴这处事风格,怎么有点像……楚尧?
楚尧握紧拳头,做了个深呼吸,闷声如雷:“我是说,全城搜捕,把白婴给我抓回来。”
“是。”
李琼招呼着一队士兵跑出去好几丈,忽而想起什么,折返回来道:“都护您前几天不是说她无关重要让她走得越远越好吗?”
楚尧面无表情。
他垂下眼皮,用死亡眼神盯着李琼。李琼登时会意,跑得健步如飞。
一个时辰后。
白婴被成功捉拿归案。她原本思量着,楚尧理当是将她再度关回院子里,以说服教育为主,禁闭教育为辅。可她万万没想到,楚尧这一波气性上了头,直接采取了粗鲁暴躁的教育方式。
她被绑在校场中央的一根梅花桩上,头顶炎炎烈日,四肢动弹不得。
“知错否?”楚大将军面如煞神地问。
白婴还有心思龇着牙冲他笑:“我哪儿错啦?我最大的错,可不就是心疼我家尧尧吗?我跟那些老板都说好了,每月初一、十五分别送两回。特别是那家书坊,我叮嘱过,书的内容不仅要有唯美的情感故事,还要深度讲解生儿育女,怎么生,怎么优生等问题,争取从根源上迅速解决都护府集体光棍儿的头衔!”
一群被戳中心窝子的光棍儿将士,交头接耳的动作都停下了。
楚尧懒得再听白婴瞎掰扯,幽幽道:“你既然意识不到错,那就留在此处,慢慢思过,等女君想清楚悟明白了,楚某再来为你松绑。”
白婴扯开嗓子就号:“宝贝儿?宝贝儿你别走!人家好歹是个弱女子,你怎么舍得将我绑在这儿呀?现在全城百姓可都知道我是你夫人!”
她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楚尧走得更快,生怕慢一步挡住了晒死白婴的太阳。
白婴在后面鬼哭狼嚎,见楚尧离去的背影十分坚定,连着哼唧了好几句,最后高声吼道:“楚尧,你好无情!”
楚将军面不改色,正想看在白婴确实送了不少有用物事的份上,命赵述过一炷香就给她松绑,结果,这厮好死不死地加了句:“但我宝贝儿无情的样子都好诱人哦,真不愧是我家胸大腰细,明明能靠脸吃饭,偏偏要靠本事的尧尧。”
胸大腰细……
看来,这一炷香是治不了她的嘴了,还得多绑几个时辰。
一念至此,楚尧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场。
一轮日沉月升。
书房里的五个大老爷们儿总算说完了正事。外间如墨的夜色徐徐铺陈,蚕食了一缕晚霞。公厨的烟火气飘进议事堂里,惹得几个副将腹中闷响。楚尧揉了揉眉心,示意副将们先行退下。他独自在屋中静坐了半晌,旋即将视线定格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书。文书封皮写着“秋宴名录,城守张郭呈上”。
楚尧将文书摊开,仔细审视着内中的每一个名字。
“黄霁,刘敏,曾国平,葛肖……”
一个接一个地念下来,最后,他的唇齿里,溢出一个已经万分熟悉的名:“白婴……”
白婴在校场上忽然莫名地打了个激灵。她被晾了一下午,此刻早已是口干舌燥。明明是盛夏时节,也不知怎的,她依稀觉得哪儿吹来一阵风,沁进了她的骨头缝里。
见得有一名士兵从不远处经过,白婴赶紧张嘴搭话:“前面那个俊俏的小哥哥喂,快去帮我问问你家都护,他还打算绑我多久。这要再绑下去,我可管不住我的嘴,要挑灯说骚话啦!”
“你想说什么?”
白婴乍闻身后传来个无比凛冽的声音,登时吓了一大跳。
她忙不迭扭过头去,看看站在暗处的楚尧,又看看校场入口,惊恐地发问:“宝贝儿你是怎么站到我身后的?我怎么都没瞅着你来?”
楚尧不语。
白婴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讨好道:“我那……那就是随口一说的。宝贝儿,你绑也绑了,气也该消了,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手脚都快麻木得没知觉了,我真晓得错了。”
“是吗?错在何处?”
白婴认真想了想:“错在……不应该公然送书。”
楚尧听着这“公然”二字怪怪的。果不其然,白婴下一句就是:“那些内容,理当我们二人私下研究,不该告诉别人的……”
“白婴。”楚将军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是想继续在这绑一夜吗?”
“不想不想。”白婴见好就收,做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宝贝儿不喜欢,我不说便是。我当真不敢了,宝贝儿就放我下来,好不好?”
她冲着楚尧眨巴眼。
楚尧睨她片刻,到底是给她松了绑。
身上的绳子一脱落,白婴两脚发软便要跪下去,她下意识地去拉楚尧,楚尧却快她一步,往后退开,让她捞了个空白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也不气恼,抬起头笑嘻嘻道:“我此番行了如此大礼,宝贝儿是不是得给个红包?”
楚尧一怔,眼前赫然浮现出有一年的年节,他那小丫头被裴小五忽悠,给裴小五跪着拜年讨红包的模样。因为这事自小年夜到大年夜,裴小五都没少挨他的揍。
楚尧稍稍走神,待定睛在白婴身上,他的眸色沉了一沉,转身便走。白婴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着他了,赶紧咋咋呼呼地爬起来,快步追了上去。
“宝贝儿,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
“那你怎么说走就走?难道我认错虽快但下次还敢的本质让你给发现了?”
楚尧压根儿不想接她的话茬。二人并肩走出校场,白婴一路上不停地叽叽喳喳,讲述着这几日在遂城的所见所闻,楚尧则一言不发,绕开了府内的巡逻兵,领着白婴慢行在花园僻静处。
房檐上有灯笼轻晃,穹顶群星璀璨,铺洒下幽冷的清辉。白婴正说着哪家的糕点最好吃,楚尧忽而停下步伐,侧首望向她。白婴接触到他的眼神,后话无端地卡住了。
二人对视良久,楚尧道:“为何要回来?”
“什么?”白婴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楚尧收回视线,继续前行:“陈郡,的确有一户姓向的人家。”
白婴闻言,心尖儿一跳。
楚尧淡声道:“如你所说,那户人家早年来往边关做生意,家中确有一个独女。奉安二十六年,这户家主带着独女前去边关,却久久不归。到第三年,家主孤身回转,没多久便病逝……”
“我爹!”白婴“嗷”地号出一嗓子,岔开了楚尧的话。她蒙住眼睛假哭,“我那苦命的爹啊!定是以为我身陷敌国,绝无生机,忧思之下,才染病身故。”
楚尧安安静静地看白婴哭,等白婴抹了好几下眼睛,都抹不出泪水来,他才慢条斯理道:“若楚某没记错,女君曾言,你在十六国的眼线,名叫向恒?”
白婴一愣,抽噎道:“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楚尧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随即只字不言地往前走。
白婴屁颠颠跟上去道:“你别误会呀宝贝儿。人在江湖飘,迟早要挨刀,我这不是屎盆子扣多了怕染到自己祖坟吗鉴于此,我才起了个化名。至于向恒,那也是个苦命的娃,同样是被叶云深那王八羔子掳去的。那会儿他年纪小,记不清自己的名字,我便拿我的本名给他用。”
“如此说来,女君是深明大义。”
“过奖,过奖。”
楚尧不置可否,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上:“既然得了机会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因为,我喜欢你呀。”
楚尧拧了拧眉。
白婴一脸笑意,干净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灵动得仿佛在闪闪发光。她直勾勾地交缠着他的目光,用诚挚又坦荡的口吻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宝贝儿在哪儿,我就想在哪儿,没有你的地方,哪怕山清水秀,景致瑰丽,于我而言,都同黄泉无异。”
“你……”楚尧顿了一下,“以前也是用这种办法哄其他男子的?”
白婴咬了下舌头:“怎么可能!我说的每字每句,都是出于真心。何况,别的男子哪像你这么难哄?他们见着我这张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脸,就已经晕头转向了。”
楚尧干瘪夸奖:“女君的自信,还真是出类拔萃。”
“你是不是想骂我不要脸?”
“何必要自行拆穿。”
白婴哭笑不得地瞪着楚尧,楚尧则一派大方地让她瞪,两相较劲儿,终究还是白婴败下阵来。二人一同穿过花园,入了主院,白婴打量一遭四下,确定无人后,方正色道:“宝贝儿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叶云深会有所行动吗?”
“嗯。”楚尧颔首。
白婴神情凝肃地睨他半刻,道:“他那支山鹰卫队,已经不在十六国了。据我猜测,叶云深极有可能安排山鹰潜入了遂城周边的村落。这几日我得闲出了趟城……”白婴故意顿了顿,见楚尧毫无异色,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探访了六个村子,都没发现什么异样。唯有四明山脚那处村落,地势相当偏僻,夹山坐落,进出皆不方便,也鲜和其他几个村子互相来往。若要说藏匿,是绝佳地点。不过,山鹰人数有限,当真要成事,还差了些火候。”
楚尧沉默少顷,道:“所以,女君回来,是要提醒楚某,巡查村落,注意各处俘虏,是吗?”
“宝贝儿,你真是了解我。”
白婴咧着嘴冲他笑。
换作平日,兴许是因着白婴的装扮,每当她展颜,楚尧的表情也会不自觉地柔和些许。但这一晚,夜色浓稠如墨,笼罩在他身上,平添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疏离和淡漠。白婴意识到不对,慢慢收敛了笑意。
许久,楚尧轻声说:“楚某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你恨十六国和叶云深?”
白婴怔了怔,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她耸耸肩,故作轻松道:“这不是很明显吗?我说过,我是梁国子民。”
“那……为何不恨弃你于不顾的梁国和楚家军?”
“宝贝儿,你……”
楚尧垂下眼皮,低笑一声:“你被叶云深俘虏,能活下来坐上女君的位子,属实不易。十六国三王共治即使是表象你也占据了一席重要之地。相信依女君的手段,只要十六国不灭,好好活着不是难事。但你此时选择倒戈,在世人眼里,便是二度背主。无论将来十六国存续或覆灭,你都没有好下场。为了一个对你从未伸出援手的故国,女君将自己赔进去,值得吗?”
白婴眨了眨眼睛,像是回味了一番楚尧的话意。两道视线交汇,白婴勾起唇角,说:“值得呀。没有宝贝儿想的这些弯弯绕绕,我做的选择,仅仅是因为梁国有你,如此简单罢了。”
楚尧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别开目光,负手道:“既然如此,楚某也不苛责女君,这段日子,女君照旧暂居此院。只是多事之秋,若无他事,尽量不要四处走动。”
“好。”白婴乖乖点头。
楚尧欲要回房,她又赶紧加了句:“那我还能出府溜达吗?”
“女君认为呢?”
“估计是……不能了?”
“你明白就好。”
一语落定,楚将军已然关上了房门。白婴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方才慢慢悠悠地回到隔壁厢房。
这日过后,都护府加强了戒备,白婴也被变相软禁在了主院里。她素来随遇而安,不闹也不折腾。正如楚尧所说,她清楚这是多事之秋,楚尧亦是防止她多生枝节。她成日里无所事事,早间便狗腿地跑去给楚尧打洗漱用水,眼巴巴去叫楚将军起床。若非楚尧坚定拒绝,她还想看他更衣。用过早膳,楚尧去处理军务,她则安分地待在院子里,与花花草草为伍。没用几天,杂草就被她清理得一干二净,池塘里的锦鲤也被她喂得一条比一条肥。
她的日子过得尚算安逸。转眼入了七月,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白婴能见着楚尧的机会越来越少。楚尧仿佛是有心避开她,常常天不亮便不见人影,及至深夜,白婴饮酒睡下后,他方回转。
白婴猜不透他这态度转变的缘由,只能从早到晚盼着楚尧回来。可楚尧就像另寻了院子住下一般,一连数日,白婴都是孤零零一人。她心烦意乱,巡逻兵又偏生不让她离开主院,一日三餐皆是由人送来。哪怕她使出浑身解数想从巡逻兵嘴里套套口风,那些士兵也畏她如猛虎,一见她开口,当即退避三舍,让她无比心塞。
到得中旬,白婴手边的一壶“长梦”所剩不多,她整天焦虑着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恰逢赵述来主院,和正在喂鱼的白婴打了个照面。
彼时,赵述行色匆匆,看上去甚是疲累,眼皮底下还挂着浓重的淤黑。他进楚尧的屋中拿了件衣裳,出门便要离开白婴觑准了时机,挡住他的去路,笑盈盈道:“赵副将。”
赵述瞥她一眼。他向来对白婴没有好感,也不打算与她多说,径直绕开就要走。白婴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好几句,见他死活不肯停下,索性拿出撒手锏,如早年一般,启齿唤道:“述哥。”
赵述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颤声问:“你叫我……什么?”
“述哥。”白婴温声重复,缓步走上前去。
赵述愣怔地望着眼前女子,刹那间便失了神。
这么多年,有人叫他“老赵”,有人称他“副将”,也有人直呼其名。军营里的新兵蛋子,即使熟络地唤他一声哥也是以“赵”字开头。在他的记忆里,叫他“述哥”的,只有将军府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丫头。
可那丫头,已经死了整整八年。是他亲眼看见,一箭穿胸,鲜血溅在城外的战场上。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直到白婴在他跟前挥了挥爪子,他才反应过来,肃穆道:“女君不要乱叫,我与你,没有这般熟悉。”
“好的,好的。”白婴应得干脆,张嘴却是,“述哥拿着这件衣裳,准备去哪儿?”
听到“述哥”二字,赵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琢磨了一下白婴对楚尧的称谓,又回忆了一番楚尧的态度,估摸着他就算把嘴皮子说烂,白婴该叫还得叫。一念至此,他也懒得反驳,只回道:“与女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