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一转,又至白婴十四岁这一年。
不见天日的地窟里,成群的俘虏挤在狭窄的角落。比她年小一岁的向恒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是白婴拼命把他护在身后。他们二人每天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从最初的上百,到最后的十几人。向恒少不经事,总趴在白婴的肩膀上“嘤嘤呜呜”地哭,白婴便用抖得厉害的双手去捂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告诉他,别听,别怕。可那时,她自己也怕得几近崩溃,无时无刻都在想,楚尧会不会来救她。
到得叶云深要抓向恒去炼药人之时,她第一回 为了保护他人挺身而出。在那段让人痛到想发疯的日子里,叶云深一次又一次地问她,恨不恨。可白婴知晓,她根本恨不起来。
她和楚尧相处的短短六年,楚尧给予她的温暖和保护,一点一滴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让她有余力去善待这个世界。为了与他并肩,哪怕刀山火海,她亦无所畏惧。
回望这十来年的光景,白婴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当她努力向楚尧靠近时,他却已不愿立身光明下了……
梦至终途,只剩下楚尧那感慨的四字――
执迷不悟。
翌日下午。
白婴被两个士兵请出了都护府。府外停着那辆她和楚尧自乌衣镇回转时坐过的马车,想起初时重逢,她心底便是五味杂陈,又是一通深深叹息。
白婴笨手笨脚地进了车厢,见得楚尧端坐在内,正闭眼小憩,看也不看她。若换成从前,她少不了要耍几句嘴皮子讨楚尧开心,可眼下诸事缠身,她也没了说笑的兴致,索性择了右侧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车厢壁发呆。
马车徐徐前行,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白婴听着外间的百姓交谈,偶尔会说起秋宴相关,她欲听得更清楚些,刚想撩起车帘,楚尧问道:“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白婴默了默,怨念地盯着他。
楚尧补充道:“不想说话,那便无须开口。”
“我倒是想问几个问题,你给解答吗?”
“说来试试。”
白婴一听有戏,立刻端正了坐姿,眯起眼睛道:“你何时知晓我是药人的?”
楚尧:“你猜。”
“……你这和不说有什么区别?”
楚尧没有反驳,白婴想了想,试探道:“你在天途关时,就怀疑过我身上有秘密,是以与山鹰动手中途,故意露出破绽,想看我的反应?”
楚尧不语。
白婴继续道:“那你能确定我是药人,理当是在乌衣镇的医馆。”
楚尧头一次对白婴多了几分欣赏的眼光。
白婴半点高兴不起来,只是苦笑道:“我当时便觉那医馆里的花草枯萎得甚是奇怪,只是不愿往这方面细想,楚尧你……”
“今日的秋宴,是在城东郊外的鹿鸣苑。”他打断白婴的话,“多年以前,百家兴盛,有一擅长五行的阴阳学家分支,为传播学说,曾立足于此,鹿鸣苑是他们所建。”
白婴呆了呆:“我知道你熟悉诸子百家,但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尧鲜见地对她笑起来,好似没掺杂半点算计,慢悠悠地说:“只是想到这儿,说与女君听。”
白婴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楚尧。
过了半刻,她很是绝望地瞅向天花板。对着这男人的脸,她委实很难有斥责的心思。她更想了解,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经历了什么。白婴心知这些问出口都得不到任何答案,只好收回目光,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向了窗外。有百姓在探讨参与秋宴的贵人,也有人期许在各方的鼎力支持下,都护府能早日平定边关战事。白婴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总寻思着从蛛丝马迹里去分析楚尧的变化。她不吱声,楚尧自是不会搭理她,车行至鹿鸣苑,他们一路上都没再交谈过。
抵达之际,时辰尚早。白婴将将下车,就察觉这鹿鸣苑坐落在一片树林里,周围傍山,格外隐秘。正大门前方已然停了不少华贵车架,楚尧这辆,反倒显得最是朴实。庄园内外皆有人聚在一起攀谈,隔得老远,都能听到悦耳的丝竹乐声,以及歌女婉转的唱调。白婴一面腹诽着这些贵人的做派,一面步步紧跟在楚尧身后。
定远大将军现身,众人纷纷迎上前来,好一番阿谀奉承后,才由城守张郭出面,招呼众人散去。楚尧领着白婴往苑内走,轻声问道:“如何,女君看出什么了?”
白婴气闷地不说话,楚尧便也不再追问。
经过一条长廊,二人便入了鹿鸣苑的花园。其间山水楼阁,一应俱全。上百张矮桌有序地摆放在葱郁之色里,以繁花做衬,星月佐酒。偌大的水池上方搭建了高台,乐师与歌女皆在上头弹唱。
白婴不由得停下脚步,嗤之以鼻道:“要不是晓得身处战火绵延的边境,见此一幕,我会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楚尧觑她:“女君是否也觉得,这世道,混沌颠倒?”
“我当……”白婴一顿,“等会儿,我没这意思。话说回来,秋宴不是因都护府而兴起的吗?”
楚尧没回她的话,转而睨向高台之上的歌女,语调平静道:“他们认为,别人用鲜血换来的庇护,是理所应当。可这世上,哪来如此多没有代价的理所应当。”
白婴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心……”话到嘴边,她犹豫着改了口,“楚尧,你知道吗?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从我与你相处的第一日起,我时常会觉得,你好似戴着一张难以卸下的面具。众目睽睽下,你扮演着受百姓敬仰的定远大将军,西北都护。可藏于这张面具下的,无法见光的,才是你自己。”
“无法见光……”楚尧低声呢喃,认真咀嚼着这四个字,须臾,他微微颔首道,“兴许,女君说得没错。”
白婴难得听到他的认同,可此情此景,她着实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蔫蔫地跟在楚尧身后,被人当成了随侍的丫鬟目睹楚尧与各路商贾官宦打交道,谈笑风生。鹿鸣苑里宾客如云,只有白婴和这场热闹格格不入。她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楚尧,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分裂的不真实感。
临近酉时开宴,二人入席主位。白婴兴致缺缺地撑着头,逢上他人来给楚尧敬酒,楚尧便一身正气地把白婴推出去挡酒。白婴情绪不佳,干脆借酒浇愁,大方揽下了饮酒的差事。楚尧云淡风轻地坐在旁边,等敬酒者前脚一走,他就小声介绍:“此人姓曾,母族有京都高氏的背景,算是名门望族。”
白婴不吭声。
过一会儿,楚尧又道:“这位黄先生,自祖辈便做钱庄生意。家中兄弟有五人,他主管西北一代的铺子。”
白婴咬了咬下唇。
再饮两杯酒下肚,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听得楚尧孜孜不倦地说:“刘敏,永州州牧,其小叔在吏部任职,因早年在京都闯了祸,家中为保全他性命,想方设法给他捞了个官职,发配来边关避难。”
白婴沉默片刻,问:“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想让我挑一人嫁过去当小妾,然后毒死他全家,用他的家产帮你养兵吧?”
楚尧眼角抽了抽,自顾自倒了一盏茶,收起了话头。
一场宴席过半,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园中觥筹交错,曲声悠扬。白婴酒量浅,勉强撑过半壶,便再难为继。她眯着眼晃了几下身子,最后一股脑栽倒在楚尧的肩膀上。楚尧没有推开她,任由她迷迷糊糊地用脸颊在他的衣料上蹭来蹭去。白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嘴上无意识地絮絮低语:“你说,你把我带来秋宴,是不是想让我使用美人计……”
“女君说笑了。”
“那你今日……嗝,为何这般反常……主动、主动说了那么多话。楚尧,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楚尧久久不语。
白婴以为得不到答案,既是忧虑又是心寒。她狠狠搡了一把楚尧,结果楚将军下盘异常稳固,她冷不防往后一仰,好不容易扶着桌子没有摔倒,脑子却是更晕了些。她无力地趴在桌上,一个劲儿地哼唧。身边人轻轻拨弄了一遭她头上的蝴蝶发钗,旋即将其取下来。白婴努力撑起眼皮,便见楚尧把玩着那支钗。他的五指缓缓收紧,银钗变形,如同急欲展翅的蝴蝶从此折断了双翼。
他矮声叹道:“只是惋惜,这场梦,该醒了。此后……”
“楚尧……”
楚尧收敛思绪,抬眸望向白婴。那双沉暗的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愧疚,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对她道:“睡吧。这场秋宴,快要结束了。”
白婴拼了命地想清醒,可约莫是酒的后劲太足,她到底是睡死了过去。她陷在一片极致的黑暗中,分不清今夕何夕耳边偶尔有交谈声,抑或是断断续续的小曲儿。谁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演变成了急促的鼓点,依稀掀起了战场上的杀伐。白婴宛如溺水之人,听见含混的战马嘶鸣,刀兵相接。时光倒转,她的人生往前回溯,定格在了奉安二十七年,那暮秋时节的一个傍晚。
天际是如血的残阳,城外黄沙莽莽,夹杂着起伏的哭腔和呼救声。城墙之上,少年将军的面前,跪着无数男女老少。
白婴想了很久,腐朽在遥远回忆里的细节,才像揭开一层薄纱,露出最原始最残酷的面貌来。
――将军,您救救我儿吧!我黄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啊!我愿意给他们银子,我全副身家都愿意拿来换我儿性命!
楚尧说,这位黄先生,自祖辈便做钱庄生意。家中兄弟有五人,他主管西北一代的铺子。
――将军!将军,还有小女,我叫曾国平,我母族是京都高氏,小女若能回来,高氏将来任由都护差遣!
楚尧说,此人姓曾,母族有京都高氏的背景,算是名门望族。
还有刘敏。
白婴忆起,那年,她看望完楚尧,赵述带她回都护府的路上,遇到了擦肩而过的刘敏。后来赵述专程绕了好几条街找到破城之前卖糖葫芦的小贩,央着那小贩帮忙做了两串糖葫芦,给白婴吃。白婴那会儿感动得不行,对着赵述泪眼汪汪。彼时她年少,不曾察觉,赵述通红的眼里,亦藏满泪意。
他摸了摸白婴的头,说:“安阳,永州的州牧,小妾也被二十四国抓走了。”
白婴懵懂地看着赵述。
赵述长叹一口气,和十四岁的小丫头走在破败不堪的街道上。路旁俱是战后的痕迹,烧毁的旌旗,来不及收殓的尸体。往常人来人往的遂城,死寂得没了任何生机。失去亲人的百姓,就连哭声都压抑到最低,害怕惊扰了前线将士们的军心。
赵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此战失利,将军难辞其咎。二十四国狮子大开口,要我们拿粮食和银子去换人质。”
白婴小心翼翼地嚼着糖葫芦,认真倾听赵述的话。
“可三州连年战火,根本拿不出他们要的粮食和银子。朝廷也不会为了这一百一十九人答应二十四国的条件……”
“述哥,我不懂。”
赵述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再次拍了拍白婴的头:“安阳,上不作为,下有众人相逼,将军他……进退两难,你……你不要恨他。”
白婴不理解,她怎么会恨楚尧,然而第二日,她便成了换回那些人的筹码……
如今想来,除了她身在局中不知情,当下所有乞求楚尧的人,都是想要她以命换命。
一幕幕旧事让她头痛欲裂,耳畔的激战声也越发真实,好像就在不远处,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喊。
战争。
这两个字蓦地在白婴的脑海里出现。她第一反应是叶云深进兵遂城,楚尧有危险。她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看到离鹿鸣苑不远的遂城方向,火光已然映亮了半壁天际,所有的刀兵声和惨号皆不是她的臆想,而是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城中兴起了杀戮,破城的憾事将再度重演。她脸上的血色顷刻尽褪,连带着双手都战栗起来。白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她被水雾遮掩的视线落回花园中,见得四下鸦雀无声,歌女乐师倒在高台,各桌的贵人要么趴在桌面上,要么躺在圈椅里,一动不动。
白婴已无心追究今晚的状况,她费力想从椅子里站起身,试了好几回,都四肢无力地跌坐回去。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哑声唤道:“楚尧……楚尧!”
缓慢的脚步声从前方行来,剑刃滑过地上青石板,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晃动的烛火拓落在那一袭黑衣上,鲜血自长锋滑下,浸染了他走过的路。楚尧的五官隐在晦涩里,如深渊似的眸中,囚困着一头穷凶极恶的兽。
他不再掩饰,如白婴所言,此后,剥离了那张面具。
白婴胸口闷痛,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一说话,泪水便不自觉地滚落:“走,快走。”
楚尧停在两丈开外,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走?要去哪里?”
“叶云深……是不是攻城了?眼下遂城城空,毫无防守余地,若你久留,必会身陷绝境。离开这里……”
楚尧的眉峰动了动。
许久。
他叹:“女君的梦,也该醒醒了。”
第十四章
追妻火葬场是个幌子
有那么一瞬,白婴觉得,好像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原来从始至终,楚尧都认为她在演一场戏。她看着那方被红色渲染的穹顶,身体里的血液都一点一点凉透。白婴闭了闭眼,回想起楚尧在路上与她说过的鹿鸣苑的来历,当即悟了个透彻。
她的喉咙里溢出了腥味,捂着嘴呛咳了好几声,方才重新睁眼,去望那遥不可及的人。他的手背上溅了少许鲜红,白婴竟是可笑地想给他擦干净。她伸了伸手,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便当真低笑起来。
穷尽一生所追寻的光明,原来已是最厌弃光明的黑暗。
白婴眼角挂着泪,长舒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阴阳家分支擅五行八卦,所以,此处,借地势设有迷阵,是吗?”
“女君聪慧。”
“聪慧什么。我哥耗费心血教我好几年的东西,一夜之间,便被大将军粉碎干净了。”白婴睇向楚尧,“那么,城中理当也不是叶云深带兵偷袭了?”
楚尧一手负在身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确然不是。”
“战俘作乱?”
“嗯。”
“那城外的山鹰……”
“未知动向,楚某,也并不在意。”
白婴默了默,惨然笑道:“我说的话,你可相信过吗?”
“信。”楚尧意简言赅。
“那你怎么始终不信,我喜欢你?”
白婴的眼睛依旧带着笑,却已不再像之前,一见楚尧,内中便有灿灿星辰。他不作答,她自然不会抱有任何希望。短短一日一夜,她叹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白婴收敛笑容,正色道:“大将军既然不急着走,可否替我解答几处疑惑。”
楚尧不置可否。
白婴道:“这鹿鸣苑里,有多少是当年那一百一十九人?”
“没死的,尽在此处了。”
“你……”白婴蹙紧眉头,“那里面,还有无辜的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