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君素【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6 14:39:54

  突然,她胸口一凉,衣衫被人剥开。白婴震骇到头皮发麻之际,胸膛温热,一滴,又一滴的水泽落在她的肌肤上,几乎要将她融化开来。
  那人温柔到极致地抱起她,前所未有地小心着,好似生怕搅碎了这一场梦境。她无比眷恋的暖意将她包围,有个声音穿越了白驹过隙的数年光阴,喊出那久违的名――
  阿愿。
  从白婴记事起,她就甚少回过头去观望自己这一生,因为那着实算不上令人愉悦的过往。
  她生于奉安十三年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打小被京都马家村的马员外,收做了童养媳。挂着童养媳的名,实则是个任人发泄的受气包,浑身淤青都是为了换一日三顿的清汤米粥。磕磕绊绊地长到八岁,马员外家的人不知遭了什么天谴,一年内全死了。村里的人说是有邪物,找了个半罐水的道士来驱邪。结果道士一见白婴生得水灵,便心生歹念,要收白婴当弟子。白婴不从,道士一怒之下,指认她为邪祟,会克死整个村子的人。
  世人往往如此,事不关己,满身皆正义。一旦涉及私利,全然不顾他人死活。
  年幼的白婴,就因这句话,被绑上火架,要遭活活烧死。
  那一日,有个龙驹凤雏的少年经过,以一己抵众怒,将她救了下来。
  愚民说,她会克死你。
  少年不惧。
  愚民又说,她当别人的童养媳,克死别人一家子。哪怕你救得了她的性命又如何,来日流言蜚语,无人敢娶她,她还不是一样生不如死。
  白婴眼巴巴地望着少年的背影,好似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避雨。
  他言之凿凿,说着,没有人爱她,我来爱她。没有人娶她,我愿娶她。
  这一句,定下了终生,白婴记了一世人。
  后来,她跟随少年来到一处华丽的大宅子,他给她取名安阳,有安稳顺遂,一生立于阳光之下的意思。可大多时候他也唤她阿愿,说希望她事事如愿。他告诉她,从此往后,有我之处,便是你的家,你无需害怕,我会保护你。
  白婴初以为,这只是戏言,可少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从一开始的唯唯诺诺,到后来,京都里,除了皇宫就没有她不敢横着走的地方。经年累月,让白婴对于人生的憧憬,对于每一个精心幻想的未来,都有少年的存在。
  再后来,白婴十三岁,少年带着她远赴边关。大抵是三州的风沙磨人,战事一次比一次艰难,少年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他不再过度包容她的胡作非为,也鲜与她行为亲昵。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君子气度,就连像从前一样摸她的头,都少之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婴赌气,不肯跟他讲话,也不肯像在京都时那般,成日端着一碗香菇肉末鸡蛋面,屁颠颠地讨少年开心。
  她原本想着,等这场仗打完,她的兄长就会重展笑容。
  可惜……
  一晃奉安二十七年,二十四国兵临城下,叶云深用计围困金州,遂城的兵马紧急支援,导致遂城城空,叶云深趁虚而入。后经连日鏖战,虽终将蛮夷铁骑逐出城外,却有一百一十九人被擒。两军对垒下,叶云深知悉楚尧有一义妹,备受疼宠,为打压楚家名声,叶云深提出用白婴来换这一百一十九人。那时,白婴尚不知情,城墙上跪求楚尧的男女老少,一字一句,都在要她的性命。
  人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少年将军,是否当真视民如伤。百姓的亲眷能死,他的亲眷,又为何不能牺牲?
  种种的质疑,各方的压力,促使少年终归应下了这个条件。
  深秋日暮,他亲自把白婴送出城,白婴哭得撕心裂肺,那两扇重于千钧的城门都再未开启。说不上是他狠心还是慈悲,他知白婴此一去会受尽凌辱,竟在叶云深掳她离开的当下,一箭射出,贯穿了她的心口。
  白婴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原是活不下来,却因叶云深擅长蛊术,得以苟延残喘。熬了一千多个日夜,她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药蛊。
  这生平幕幕,乍如昙花一现。到了尽头,一场梦境也变得荒腔走板。
  她见楚尧屠戮千万人,天愁地惨,血流漂杵。乌云掩住了天幕,他站在尸山之上,一柄长锋泣血。他伸出手来,脸上柔和的笑意与残酷的景致格格不入。他说:“阿愿,过来,到我的身边来。”
  白婴像是在本能地走近,可不管她如何前行,都到达不了楚尧的身边。身后忽而涌来无数人,脚下的地面随之震动刀光剑影把楚尧吞没。白婴眼睁睁看着那袭黑衣的衣袂浸出血色来。她想护着他,偏偏无能为力。巨大的痛苦像是石磨,一点一点地碾着她的心。
  晃眼间,场景变换,白婴又回到了囚她四年的地窟,一池血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其上漂浮着白骨与数不清的断肢。石壁上延伸出两条铁链,牢牢禁锢着血池中的一个人。
  他披散着头发,齿间溢出兽鸣一般的哀声。
  曾经,那是白婴的境遇。但这梦里,人变了。
  白婴似有所感,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岸边。那人僵硬地仰起头来,细碎的黑发下,一双空洞的眼里钻出嗜血的蛊虫。
  那一刹,白婴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楚尧!”
  她的手胡乱挥舞,冷不防的,有人握住她,轻轻回答:“我在。”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她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白婴呜咽着哭了几声,旋即把那只手搂进了怀里。她用脸蹭了蹭裹挟着凉意的衣料,刚想换个姿势接着睡,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她翻身坐起。
  入目之处,不是她晕过去前的山洞,而是一间陌生的卧房。窗框外天色将明,浓墨般的夜逐渐消退,屋内的烛台已燃烧过半。
  白婴呆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身边人的指腹便抵在她的眼角,替她拭去了还没干涸的泪。她咽了口口水,微微别过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不是意料中的向恒。
  白婴怔忪一瞬,随即,飞快地往后一退。
  楚尧的指尖落空,眼底的温柔也稍是僵住。好一会儿,他故作若无其事,垂下手道:“又做噩梦了?与在乌衣镇时一样吗?还是……梦见昨夜?”
  “你……你怎么……”
  白婴卡住了话头。她拼命回忆离开鹿鸣苑之后的事,想了半晌,想起山洞里那如梦似醒的场景。她依稀有印象,自己的衣物被剥开了……
  一念至此,白婴赶紧掀开被子,审视自个儿的穿着。果不其然,一身粉粉的裙子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雪白干净的亵衣。她两颊顿时绯红,抿了抿唇,开始搜寻自己身上的物事。
  楚尧见状,慢条斯理地从袖口里掏出生辰牌,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在找这个吗?”
  白婴默了默。她若此时承认,无异于“啪啪”打脸。正纠结着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楚尧像是看穿她的小心思,平静道:“如果不是你的,那我便将其扔了。”
  白婴咬牙:“好。”
  楚尧又道:“此次秋宴已经结束,也是时候处理都护府的内务。赵述背主,按军规当斩,择日不如撞日,就挑今天吧……”
  白婴一把捉住他的腕子:“述哥的命,不是让你用来威胁我的!”
  楚尧定定看着她。
  这一眼,盛满万般心绪,将这十年别离的狂恨狂悲,爱憎怨苦,都于那深邃的眸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诸多往事,如烟云消散,荒草丛生的天地间,因一人的再度出现,重新赋予了绚丽的色彩。
  楚尧如释重负般轻叹一息,把生辰牌放入了白婴的掌心。
  “下次,别再弄丢了。”
  白婴鼻尖儿一酸,他已将她轻拥入怀中:“阿愿,你回来了。”
  何其的珍视,何其的温柔。
  白婴大滴大滴的泪砸在楚尧的肩头,喉咙发堵,难以说出半句否认的话。楚尧防她、凶她、骂她,甚至要杀了她,她都能尽量从容地去面对,因为她知晓,失去曾经保护她的屏障,她必须独自适应风风雨雨。可一旦楚尧像往年一般,将内心最柔软的一面摆在她面前,珍之重之地喊她的名,只一刻,她便溃不成军。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委屈,都瞬间濒临爆发,她恨不能退回原点,躲在他的羽翼下,把鲜血涔涔的世事忘个干净。
  她的哭声渐大,怎么也止不住,本还克制着不想回应的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楚尧的肩背。她用力抱紧他,发狠到想把他揉进骨血里。压抑的悲鸣震得人耳膜生疼,她一腔极爱极恨,都在此情此景中尽数发泄。白婴重重咬住楚尧的肩膀,楚尧亦不躲不避,一下又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与她耳语:“抱歉,我来晚了。让我的阿愿,受苦这么多年。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先前说来迟一步,如今又说来晚……
  白婴无法理解这两句话的含义。她哭得脑仁疼,也没法仔细思考。不知过了多久,她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哭嗝,这才松开楚尧,与他拉开了少许距离。
  楚尧用袖子帮她擦完眼泪,末了,又绕过床前的屏风,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药回来。他坐到床畔说:“你的手臂受了伤,先把这药喝了。”
  白婴瞄他一眼,乖乖巧巧地照做。
  一碗药见了底,她才舔了舔嘴道:“我是药人,那点伤,很快就会自愈的。这些汤药,于我并没什么用处。”
  楚尧顿了顿,把碗放在床沿,摸摸白婴的头:“重逢之时,为何不告诉我?”
  白婴清楚他在问什么,眼神心虚地飘了一飘,嘟哝道:“你也说我受苦这么多年,那必然心中有恨呀,怎么能轻而易举告诉你真相。”
  “是吗?那阿愿本想对我做点什么?”
  “想……趁机夺权,扰乱都护府。”
  楚尧静静地看着她。
  白婴也肿着一双眼与他对视。她生怕楚尧当真信了她的鬼话,正欲补救,他却道:“你若想,十万兵权,给你何妨。”
  还是这熟悉的做派,还是这熟悉的反应。
  京都第一妹控,真真名不虚传。白婴分得清他没说假话,无奈地瘪了瘪嘴,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她瞥瞥楚尧的肩头,挪近些许,扒拉着他的领口道:“给我看看。”
  换作从前,白婴有这举动,多半会被楚将军摔出房间。可眼下时移势易,作为妹控的楚将军听她要求,三下五除二便剥开衫子,露出了劲瘦的肩膀来。白婴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她咬得太重,下嘴缺了分寸,这会儿楚尧的肩已经红肿一大块,看得她心疼不已。
  白婴幽幽道:“你怎么也不推开我?”
  楚尧不动声色地把衣衫重新整理好,慢声说:“不碍事,不疼。”
  “怎么不疼,你忘了我之前与你讲过,疼就是疼,疼再多次,也习惯不了。”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是疼过来的。”
  白婴琢磨着,这话题不能再深入下去。她被炼成药人,是因奉安二十七年之故,楚尧想来没那么容易放下心结。他如今已是剑走偏锋,若继续执念于她这副残躯,后果不堪设想。白婴摸了摸鼻头,生硬地跳过了这一茬:“你方才,不会是真心要杀述哥吧?”
  楚尧眉峰微动,旋即象征性地弹了下白婴的脑门:“在你看来,我已经冷血到此种地步了?”
  “没有……我只是猜不透,你抓述哥,打的什么算盘?”
  “前因,想必阿愿猜透了八成。”
  白婴闷闷不乐:“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身上藏有秘密,天途关受伤,是一次试探。偏就那么巧,让你晓得了我是药人之身,从那时起,你便在计划利用我掀起鹿鸣苑之乱。”
  “是。”
  “那会儿放我走,你是真心的吗?”
  “是。”楚尧突然想到什么,解释道,“非是因男女之情,只是略有不忍。”
  “这份不忍,是因我对你好,是因,我像你印象中的阿愿。”
  “你就是阿愿。”楚尧固执道。
  白婴难得见他孩子气的一面,顿时哭笑不得。强迫自己端正了神色,她继续道:“述哥理当是晓得,你会趁秋宴之际,有所行动。”
  “嗯。”
  “可是,他没有尽全力阻止你。”话到此,白婴的表情越发凝重,“你手底下四个副将,倘使一同反对你调兵清空遂城,战俘之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述哥只是选择了最徒劳的做法,想将我带走,避免我的药人之身酿成大祸。这是为什么?”
  楚尧沉默许久。
  他见白婴一脸问不出答案绝不罢休的态度,长叹一口气,索性道:“四年城破一役,你应当清楚。”
  “当然清楚。你说起这个我就有句话不能不吐,那阵儿叶云深围困博州,设的局简直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他就是用此来讽刺你,你怎么还……”一个“傻”字在白婴嘴里酝酿了半天,她也没忍心吐出来,“要不是那一战你突然宛如‘战神’附体,打得二十四国哭爹喊娘,你楚家的名声,估计就毁了,你也不怕你爹的棺材板按不住。”
  楚尧闻言,反应却是镇定得极其诡异,仿佛他从头至尾都在这件事外,只作一名旁观者。他想了想,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一战之前的楚尧,窝囊吗?”
  白婴很是不满:“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窝囊’两个字,和你才没有关系。你从前只是心存仁义,临战经验不足,比不得叶云深这种脑袋插阴沟里的变态。”
  “那……这四年的我呢?”
  “唔。”白婴吸了吸鼻子,中肯道,“就是能让十六国众人一见你就想跑的霸气存在吧。”
  楚尧抿了抿唇,像是在遮掩笑意。他干咳一嗓子,说:“那你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我当然都喜……”白婴话锋一顿,“等会儿,谁要跟你讨论喜不喜欢的问题,我现在是在审讯你!”
  楚尧的眸色不明所以地暗了暗,他继而颔首道:“那一战,叶云深带来一坛骨灰,扬于风中。”
  白婴杀气腾腾地问:“老娘的?”
  楚尧无奈地看着她。
  她立马改口装乖巧:“人家的?”
  楚将军神情微妙:“你……你是什么样的,在我面前,都无须掩饰。我想……想看见的,是最真实的阿愿。”
  白婴没吱声,心底却是腹诽着,前段日子她每说骚话,楚尧的嫌弃都快化成刀子直捅她后背了,眼下这番打脸,怕是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念及此,她就想笑,又不好意思打岔,只得努力憋着。
  楚尧调整了下心态,把注意力带到了正事上:“那坛骨灰,的确叫人乱了心。彼时一战僵持大半月,楚家军折损严重。其间上表朝廷请调河西军支援,却因朝中党派之争,迟迟未到。后有圣旨快马加鞭,敕令楚家军死守遂城,兵不尽,遂城不得有失。”
  “这!”白婴愤起怒骂,“什么狗屁朝廷!什么昏庸天子!当百姓的命不是命,当边关的将士不是人吗!”
  楚尧淡淡道:“城破当下,楚家军已将近折损过半。”
  白婴心口一揪。
  “我的四个副将,从那一年起,再未质疑过我任何决定,其中,包括赵述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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