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默然少顷:“因为,他们的命,是你从战场上,一条一条争回来的。”
“嗯。”
白婴心中存疑,却没再坦言道破。所谓兵者,乃是为护身后万民,白婴坚信,这是每个从伍之人的初心。她不了解旁人,但她了解赵述,他绝不会因着楚尧救过他,就任由他胡来。楚尧这次要的,是一城人的性命。这其中,必有别的缘由。白婴暂且不提,矮声道:“所以,你抓赵述,只是不愿让他徒生枝节,却从未想过取他性命。”
楚尧默认。
“那你刚刚说要斩了他,也是诓我的?”
楚尧笑笑:“战俘作乱前,他已从地牢里出来了。”
“啧,啧啧。”白婴摇头晃脑,“我现在觉得,还是从前那个小白花一样的楚将军更好了。”
她此话一出,不晓得哪里伤及了楚尧,让他已然神采奕奕的眸光瞬间暗淡下去。白婴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自然能捕捉到他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见势不好,她慌忙补救:“那是说笑的。只有如今的楚将军,才是真正的强到令人发指!”
楚尧的脸色好转了些许。
白婴默默嘟哝她哥这小性子还挺多,嘴上已接了方才的话:“如若你杀了述哥我也不承认身份,你待如何呀?”
“那……便用我的命来赌。”
“你……”白婴咋舌。
好半晌。
她忽而跪坐起来,再次抱住了楚尧。
楚尧整个人一僵,在白婴看不到的角度,耳根子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听见白婴语气柔和,似嗔似怪道:“你这个疯子……”
“嗯……的确,疯了许多年。”
“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我的宝贝儿宝,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年少时,是你救了我,这一次,换我救你吧。”
楚尧迟疑须臾,轻轻环住了白婴的腰。他没出口的话,实则只有一句――
你还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救赎。
第十五章
打脸来得就像龙卷风
两个人在房里交谈到辰时过后。有关秋宴的细节,但凡是白婴问起,楚尧也不会刻意隐瞒。她得知鹿鸣苑已被一把火烧毁,城中的乱局也在昨夜平定。逃出城的百姓已在陆续回转,赵述正率领一队精兵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白婴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儿,低声问道:“伤亡人数,多吗?”
楚尧避而不答,直勾勾地望着白婴的眼睛:“阿愿心里,必会因此事怨我,对吗?”
“倒也不是怨……”白婴斟酌了一下言辞,“从前是你教我明辨是非,告诉我人生立世,应当俯仰无愧。这些话,我向来牢记在心,不敢有所违背。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想攀上高峰,与你并肩,到头来,却发现……”
“是我粉碎了你的信念。”
白婴凝视着楚尧,抚上他的脸颊,轻声叹息:“我不知晓你这八年是如何过来的,你若不愿说,我便不提。我们都把这一段不好的回忆驱逐出去,余生还很漫长,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看着你,重新立身于光明。”
楚尧的眉梢动了动,不知为何,音色竟是有些落寞:“在阿愿的心中,我始终是热血赤忱、光明磊落的将军。你从小到大,看在眼里的,也是这个人……”
白婴听得不明不白,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太蠢,她只能深情款款地说:“我在意的是你。”
楚尧沉默,然后笑着点头:“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我便可以是什么样。你想要世人敬仰的英雄,我亦如你所愿。”
他一句保证,顿时宽了白婴的心。白婴从不质疑楚尧的本性,也不认为他无可救药。哪怕是历经昨夜,在白婴看来都是事出必有因。她并非当真放弃了探寻这八年的秘密,但她心知肚明,不能逼得太急。此中缘由,还需从长计议。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正想换个话题,肚子冷不防“咕噜”一叫。她尴尬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又讪笑着去望楚尧。
楚尧善解人意地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街上给你买些吃的。”
“不用麻烦,这城里将将乱了一场,大清早哪有人做生意呀?”
楚尧想了想,犹豫道:“那我让公厨……”
“不用麻烦。你都护府什么作息我还能不晓得?这会儿公厨早没吃的了。”白婴狡黠一笑,赤着脚跳下床。
眼看楚尧抿了抿嘴,大有想把她摁回床上穿鞋袜的征兆,白婴赶紧坐下来,穿好了鞋子,方起身道:“我其实一直都有个愿望,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楚将军端出一副只要你敢说这天底下就没我不敢做的宠溺姿态来。
白婴摸摸下巴:“唔……就是早几年,我刚跟你来到边关那会儿嘛,吃不惯西北的口味,逢上战事不那么吃紧,你会偶尔给我炒一盘京酱肉丝。”
楚尧那霸气的表情眨眼就收了个干净。
白婴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我好想再尝尝那个味道。”
楚将军望了眼天色,义正词严道:“昨夜……咳,昨夜甫经大乱,眼下各路将领都在府上来去,我……我要是下厨……”
白婴拉着他的袖子撒娇:“我帮你把风!人家就想吃,我好饿。”
“阿愿,这……”
“我一想到那个味道,就馋得不行。你当满足一下人家,好不好?”
“我……”
白婴见楚尧半天不肯松口,霎时哭丧起脸来:“早前在乌衣镇,你要我戴蝴蝶发钗,又要我穿粉色小裙子,我堂堂一个女君,都没有反对!如今就想重拾记忆中的味道,你都不愿!我哥果然不爱我了,嘤嘤嘤,心好痛。”
她演得一板一眼,双肩还不住地抽抽。楚尧明知她是在做戏,还是忍不住遂她的意。他从边上的柜子里取出一件崭新的衣物,是白婴与他重逢时,喜穿的紫色,只是风格从上到下都格外保守,没露腿,更不会袒胸。楚尧把衣裳披在白婴的肩上,温声说:“你且更衣,我去给你做。”
“一起呀!”白婴喜笑颜开,两手麻利地整理好了外裳。
楚尧脸色微变,推诿道:“你身上有伤……”
白婴拉着他就往外走:“不碍事,我这副身子骨,好得特别快。”
楚尧头一回对“好得特别快”这五个字感到深深的绝望。他被白婴拽着走到房门前,白婴蓦地停下,深思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楚尧喜出望外,正想劝白婴留在房里仔细回想,这货就自言自语地说:“算了,不管了,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
楚将军表示:要不你还是稍微管一下?
楚尧这厢话未脱口,白婴已然大大方方地推开了房门。恰逢此时李琼赶回,风风火火闯进了院子,人还没到跟前,声如洪钟的动静就钻进了二人的耳朵。
“都护,属下回来了!昨夜遂城大乱,属下得知消息,在去博州的半路上就折返回来了!您有没有受伤?我听说鹿鸣苑那边……”
话未完,李琼猛地注意到了手牵手站在房檐下的他家都护和战俘白婴。
这一刹,李副将依稀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楚尧看也不看他,淡淡叮嘱了一句:“回来了,就去军中待命。”
然后,他牵着白婴的手,绕开李琼,继续前行。白婴试图挣脱无果,矮声道:“你……你稍微低调点啊,人家李副将看着呢。”
“是你先牵的我。他要看,便让他看去吧。”
白婴无计可施,抬起衣袖想方设法地要盖住脸。幸得今早府上大多士兵在城中维护秩序,眼见这一幕的并不多。只是李琼抓耳挠腮都想不出,怎么他离开就短短几日,都护和这妖女的关系,竟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极其不满其中的曲折离奇,大大咧咧地暗骂一句,也急忙跟了上去。
前头的二人穿过花园,从校场的东门入,径直到了公厨。起先李琼还以为,是白婴要主动下厨献殷勤,不想,临到厨房门口,他目瞪口呆地看楚尧温柔地拍拍白婴的脑袋,与她轻声道:“你就在外面晒太阳。炒菜油烟重,别进去了,对你伤情恢复不好。”
白婴拒绝的话尚未脱口,李琼冲上去道:“都护!您是不是被这个妖女威胁了?如果是,您就眨眨眼!我反手劈了她!”
楚尧默了默。
白婴也跟着默了默。
继而,楚将军相当和善地转向李副将,对他说了今日第二句叮嘱:“往后,你且记住。”
“我懂,关键时刻,对女人也不能心慈手软!”李琼信心满满地接了话。
楚尧眯眼:“……不是。我是说,她如是少了半根毫毛,我先劈了你。”
李琼愣怔须臾,顿时猛男含泪。楚尧继续无视他,冲白婴宠溺一笑,独自进入厨房后,便掩上了两扇木门。白婴心情复杂,目睹李琼挥舞出战栗的双手,两行清泪说流就流,委屈低喊:“都护……”
白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琼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末了,哭得越发声嘶力竭。
一刻钟后。
一双男女齐齐蹲在厨房外,依着楚尧的说法晒太阳。白婴随手捡了块小石头,漫不经心地在地面写写画画,嘴上还好意劝说:“你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话说你好歹也是堂堂副将,这么个哭法可还行?要是传了出去,对你名声多不好!”
李琼红肿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咬牙骂道:“你懂个鸟蛋!都护要是找个身家清白的姑娘,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可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他的掌上明珠呀。”
李琼啐道:“你这厮,忒不要脸!你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清楚!都护他是大梁的山河脊柱,若是让人晓得,他与你这十六国的妖女同处一室,都护的名声,就此毁了!”
白婴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就为他的名声,你都能哭成这样?看不出来,你对我宝贝儿的感情,用得还挺深啊……”
“你说什么屁话!楚家军上下一心,谁对都护的感情不深!白婴,你到底给都护下了什么药!”
“你想知道?”白婴挑眉。
李琼一听她当真给楚尧下了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白婴抢在他暴走之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再凑近些许,压低嗓音嬉皮笑脸地说:“我的确使了些手段,才令他如此。嘘,千万别动手,我要是死了,楚尧能拧了你的天灵盖。”
“你!”李琼握紧拳头,青筋暴起。
白婴好整以暇:“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我问,你答,若能替我解惑,我自然会把解药交给你。”
“我绝不出卖都护府!”
“不让你出卖。我酌情问,你酌情答,但求真诚二字罢了。”
李琼审视着白婴,片刻,他道:“你要知道什么?”
“闲话家常。你是何时成为副将的?”
“嗯?”
李琼一开始断定,白婴的问题,个个都会围绕楚尧,没料到,却是从他身上找切入点。他瞬间警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道:“白婴,我警告你,我自打参军,就没想过要成家,所以绝不会为你所动!”
白婴哭笑不得:“你这脑回路,不输看了十几年话本的我啊。话说回头,原来,李副将也觉得我好看吗?”
李琼怒道:“我没这意思!”
“哦,那挺可惜,年纪轻轻,眼就瞎了。”
“白婴,你!”
“好了好了,你还要不要挽救你家都护了。你稍微争气点,搞不好这次你立了大功,隔几日就能从四个副将里脱颖而出,成为楚尧心中独一无二的下属!”
这个饼画得略大。李琼斟酌了一番说辞,估摸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与人言,索性坦诚道:“我参军时间不长。是四年前城破一役后,被都护提拔成了他的副手。”
“又是四年前……”白婴嘟哝了一声。
这个时间点,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转折,与诸多事都息息相关。她想了想,问:“在此之前,其余三人都是他的副手了吗?”
“不是。老江那会儿还在骑兵营,老王是在左前锋营。早几年的时候,都护身边只有老赵。我们三人,皆是城破那一战,被都护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在此之前,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按理说,哪怕是一步步建功立业,少则都得七八年,才能成为都护的副手。全赖都护赏识,我们才能在军中立足。从那以后,我就发过誓,这辈子都忠于都护。”
白婴拧了眉头。楚尧此举,怎么听,都像在培养属于自己的心腹。可整个楚家军,都是他爹一手建立,他何须多此一举。
“你可曾听过,裴小五此人?”
李琼沉思少顷,摇头道:“闻所未闻。”
这就怪了。
当年将军府五个人,除了苏昱,其余四人都在楚尧他爹死后,来了边关。楚尧最早的副手,就是赵述和裴小五。奉安二十七年,白婴出事,裴小五一直在战场上。可等白婴成了女君,偶尔带兵骚扰遂城,与赵述都打过照面,却独独没再见过裴小五。她曾多方打听,并没听闻楚尧手下有大将折损的消息,原本她以为,裴小五另有要职,可眼下情景看来,这其中,别有隐情。
副将身亡,于两军乃是大事,不可能毫无风声。
白婴兀自揣摩着种种蛛丝马迹,冷不防听到厨房里面传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李琼看她不言不语,表情微妙了一瞬,问:“都护下厨,是你提议的?”
“嗯哪。我说想吃他做的京酱肉丝。”
李琼的神情一僵,先是痛心疾首,惋惜那双披荆斩棘的“战神”之手,竟要沦落到剁肉切菜!他简直恨不得打死白婴。旋即,他又想到什么,站起身,往后挪开一大步。白婴瞧他反应怪异,也跟着站起来,不解道:“怎么了?”
李琼神色严肃:“我记起一桩事。”
“什么事?”
李琼像看敌人一样瞄了瞄白婴,没好气道:“就是四年前,刚打完仗那阵子,都护突然执着于下厨,还总是拒绝他人帮忙。从早到晚,都捣鼓着几道相同的配菜。”
白婴啧啧:“我宝贝儿真是无所不能。上战场能砍人,回到家能下厨。晚上悄悄洗衣服,关上门还能拿针线。长得好看,又如此完美,难怪拖着一屁股情债。”
李琼无语。
白婴问:“对了,他给谁做饭来着?不会是林家那位大小姐吧?莫不是也给她做京酱肉丝?”
她声调拔高,适逢厨房里又传来几声砰砰的响动,李琼再退一大步,鄙夷道:“怎么可能。都护素来不待见林家那位大小姐,连府门都不让她进。他那段日子,总念叨什么香菇肉末鸡蛋面,一碗接一碗地煮,可不管试多少回,他都说不是他要的味道。”
白婴的心尖儿发狠地一抽。
“我是不晓得都护到底要做什么样子的香菇肉末鸡蛋面,总归,他倒是把厨房炸了好几回。后来有一晚,他与老赵在里面大打出手,我赶到时,老赵差不多丢了半条命,肋骨都断了两三根。自那过后,都护再也没下过厨。他和老赵那晚发生了何事,二人也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