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药……”
白婴愣了愣,继而携同她弟,一起森森觑向了正在假装看天的她哥。
约莫半炷香后。
从二人遮遮掩掩的只字片语里,白婴扶着额头猜到了来龙去脉。楚尧,人称“战神”,鹿鸣苑那一掌,扎扎实实去掉了向恒半条命。
后来,向恒背着白婴急奔小树林,剩下的半条命也丢了个七七八八。她在山洞里晕倒后不久,实则向恒也“躺尸”了。
姐弟二人就这么毫无阻碍地被楚大将军捡回了都护府。
诚然,楚将军知晓了白婴的身份,自然不会伤害向恒。
但他一想到白婴身边一直潜伏着别的男子,内心也不大痛快,干脆就把向恒扔去了狗尾巷。
及至白婴问起,为了使向恒尽早恢复,来挽回他正面的形象,楚将军一不做二不休,花了大手笔购进补药,一日三餐按顿给他灌,总算用了短短半个月,就把向恒补得活蹦……不是,半死不活。
白婴哭笑不得,看看楚尧,不忍斥责。看看向恒,又心疼又想笑。
她忍了忍,刚打算说些正经事,不料向恒的鼻血又流了一股。白婴到底忍无可忍,拍着桌子狂笑出声。
默默擦鼻血的向恒表示:心好累,今天就想离家出走。
少顷,白婴笑得够了本,面对水榭里两个坐姿端庄的男人,她也不大好意思继续东倒西歪,干咳一嗓子,挺直了腰板道:“宝贝儿,你哪儿来的钱买补药呀?
都护府都穷成这样了,你该不会背着我把底裤都赔出去了吧?”
楚尧默然。
天道好轮回,且看白婴的嘴气死谁。
向恒扬眉吐气地望着楚尧。
楚尧噎了一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宠溺笑道:“乌衣镇的柳成信,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白婴眨眨眼,“你抄他家了?”
“他自己送上了全副身家,我亦没有不收的道理。”
“为了保全性命,这厮倒是很豁得出去。”白婴讽刺地点评完,继而转向了向恒,“你近来既是在养伤,想必没去打探叶云深的动向?”
向恒警惕地瞥了瞥楚尧。
白婴道:“但说无妨。”
她开了口,向恒也不再做隐瞒:“数日前,我便能,下床,走动。”仿佛是在情敌较劲,他故意补充,“都护府,不过,尔尔,困不住,我。”
楚尧幽幽接话:“阿愿,你这弟弟不但口齿不灵光,似乎人也不大清醒。
看来养伤还需多些时日,如有必要,我命人去开一贴补脑的药材。”
“你才该,吃药!疯起来,没人性!”
“若舌头留着没用,不妨割了?”
“你以为,我怕你?”
“楚某倒是不介意,替阿愿管教……”
白婴怒而拍桌:“你俩几岁了?
加起来都快入土的人,鬼门关都走了几百趟,还逞这一时之快!幼不幼稚?可不可笑?
我说着正事儿呢,你们就给我吵起来,当自个儿在骂街?
要有这工夫索性我发你俩一人一把刀,你们组队去把叶云深砍死算了!我在专心搞事业,你们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还能不能有点身为男人的自觉了?”
楚将军垂低眉眼:“阿愿……”
向恒委屈巴巴:“白婴……”
白婴气得叉腰:“你出去,我想和向恒单独说几句话。”
楚尧坐着一动不动。
白婴一记眼刀飞过去:“你要是不走,休怪我当众强吻你!”
此情此景,假使换成旁人,譬如向恒,听到白婴这样一说,恐怕屁股上都得长出钉子来,死死扎在原地。
可楚尧愣是与众不同,沉默了半刻,他便当真站起身。与白婴说好晚些回来,楚尧独自走出了主院。
水榭里的两个人齐刷刷望着他伟岸的背影,一者疑惑不解,一者表情凝重。
好一会儿,白婴问:“你觉着,他喜欢我吗?”
向恒倔强道:“我不想,回答。”
“那就是喜欢了。”
心知自己的想法都瞒不过白婴,向恒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喜欢,也不,至于,疯成,这样。”
“那他……怎么不肯与我亲近呢?”
“恐怕,有隐疾。”
白婴无语。
白婴先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表示对向恒这个想法的嘲讽。
接着又打定主意,必须得找个机会好生探究,绝不让楚尧讳疾忌医!
末了,白婴方正色道:“别耽搁,先说正事儿。你打听到叶云深什么消息?”
“城外,已没有,山鹰,踪迹。”
“你去过四明山脚了?”
“嗯。”
白婴眉头一皱,向恒还以为她接下来要侃侃而谈,结果她一把揪住向恒的耳朵,厉色斥道:“你身上还带着伤呢,去冒什么险!命要是折在那儿,我拿什么给你死去的爹交代!
你平素里往返十六国,叶云深不动你,那是要你传话。
可你若搅进他的局,难不成你以为他要看我的面子?”
向恒痛得龇牙咧嘴,拍了白婴好几下,她才松开爪子。
“白婴!我有,分寸!我不是,小孩子!”
“别说什么你不是孩子这种话,你既然要跟着我,那我就必须要保住你这条命!
鹿鸣苑那一晚,我已经担惊受怕过一次,以后,你若还要如此涉险,那便不用再跟着我了!”
向恒怔了怔,矮声道:“白婴,是不是,你认为,你一人,能保住,所有人?”
“我没那能力。这边关是战场,牺牲在所难免。可我只希望,我重视之人,平平安安。否则,我为何这浑水?难不成绞尽脑汁只图个开心吗?”
向恒五指收紧,片刻,他说:“你别,生气。我答应,不涉险。”
白婴闻言,这才舒展开眉目:“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再反悔。”
“嗯。”
二人重新说回前事。
鉴于向恒这断句实在浪费时间,在白婴的苦苦哀求下,他终于换成了萌萌的少女音。
“近来城中和都护府的变化,你应当知晓。”
白婴一脸蒙:“我不知晓呀?发生何事了?”
向恒哽了哽,料想是楚尧刻意隐瞒,但她与叶云深性命相连,诸多情报还是该让她自行分析判断。一念至此,向恒道:“其一,战俘作乱平息不久,城中便有百姓闹事。
说是都护府监管不力,才会使得战俘暴动,百姓伤亡。且当夜遂城兵力清空,都因楚尧心怀不轨。
此事前些日子愈传愈烈,甚至有痛失亲眷者,在都护府门前扔东西。”
白婴默了一刻,冷笑道:“叶云深,还真不愧是脑袋插阴沟里长出来的死变态。”
“怎么说?”
白婴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我打从一开始,以为他是要借秋宴之机,配合战俘作乱,来一场里应外合。结果,这货想的是借刀杀人。
你细琢磨下,都护府内驻守精兵不过五千有余,城外军营,才是真正主力所在。而调兵乃是一军机密,岂会让无关人士得知?普通百姓又是怎么晓得当夜遂城兵力清空的?”
“你的意思是,带头闹事者,并非百姓?”
白婴赞许颔首:“不但不是百姓,还极有可能是叶云深一早安插在城外村落的山鹰。山鹰接受过训练,可当斥候。城外几万兵力调动,蛛丝马迹不难查证。”
“但遂城进出皆需盘查。
即使秋宴之前有所松懈,可近来都护府挨家挨户按户籍查人,若山鹰还在城中,如此天罗地网,极易现形。”
“傻小子。”白婴拍拍向恒的肩头,“所以说,叶云深必须死呢,他打仗不行,可这份心思计谋,当世者真没几人赶得上他。你是忘了他养那么多画皮师吗?你以为,那些画皮师只给他做人皮面具?他一个鳖孙儿戴得过来?
再者,以楚家军扎根边关数十年,以楚尧如日中天的声望,单凭只言片语,怎能撼动其地位?”
向恒一脸蒙:“听不懂。”
白婴眯了眯眼:“但凡上位者,皆知一个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能将你捧到最高,也能将你踩入地狱。叶云深便是想以此借刀杀人。
山鹰蛰伏城外,趁遂城不设防之际,若是入城探查,记下多张面孔,做成人皮面具。
待战俘作乱,百姓仓皇逃出城门,他们再趁乱杀人,取而代之。
以各种身份互相合作,散播对楚尧不利的言行,那会如何?”
向恒深思半晌,蓦地打了个寒战:“叶云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计划这一局的?”
“我不知道。兴许是从四年前输了那一仗,便在排布了。
梁国朝廷本就忌惮楚尧,倘使民心再分化,楚尧未来的局面,恐是不容乐观。
但这会儿关外虎视眈眈,梁国上下都需仰仗定远大将军,是以此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若我所料不错,楚尧应该已弭平了风声?”
“嗯。”向恒不情不愿道,“四日前,都护府门口聚了几十人披麻戴孝,痛骂楚尧。
楚尧出面安抚,其间竟有一人情绪激动,抽出匕首刺向楚尧,使得他右腹受伤。”
“什么!”白婴猛地站起,“我怎么不知他受伤了?”
她说着便要冲出水榭,向恒一把拦住她:“他不告知,必是怕你担心。
此事闹得极大,我后来也赶去观望了一番,他那处伤,有意避开了要害,看起来血流不止,十分骇人,实际只是皮肉伤罢了。稍懂武学的人,都能看得出。”
白婴拧紧眉头,跌坐回石凳上。
后续的发展,她也能猜出些许,却仍是稳住心神听着向恒讲完。
楚尧受伤之后,引起了城中百姓的激愤,不少人自发站出来维护楚尧和都护府。
正如白婴所讲,他的声望积累,源自这些年每一场战争的胜利。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非定远大将军,四年前三州已失守。
加之楚尧还忍着伤痛把每个哭丧的百姓送回,更是让众人心悦诚服。
而自这日过后,让人奇怪的是,城中再不闻质疑都护府的声音。
白婴心不在焉道:“当然听不见质疑的声音。”
向恒不解:“为何?”
“我方才说了,要撼动楚尧的根基,非一朝一夕能成。他这一场戏……”白婴咬了咬下唇,改口道,“他若倒下,谁来护这三州?
你说百姓是敬他也好,想躲他身后避免战祸也好,总归,在当前时局,有人伤及楚尧,便如一滴水入油锅,能炸开整个三州。
个个都是能看得清人心的主,可这人心一旦揣摩透了,红尘十丈,岂不尽是迷途。咱们……权当这人世路还是干净的吧,莫忘了自己的初心就好。”
向恒似懂非懂地点头:“如此说来,叶云深这一局,不就轻易败了?”
“你想什么呢?”白婴戳他的脑门,“山鹰如果在这个时候冒头,跳出来反对都护府,那不是明显找打脸?
他们就此潜在城中,一来可当细作,二来可另寻机会,算得上是大有用处。
罢了,给叶云深这鳖孙儿留点眼线也好,正如我的意。”
向恒放空地回想着白婴这一连串长篇大论,适逢白婴也说得口渴,起身去烧了一壶茶回来。
她斟满两杯茶水,推了一盏到向恒手边,自顾自呷了几口,稍是缓解了喉头的干涩,方接着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哦。”向恒回过神来,“都护府也不平静。”
白婴又是叹息:“猜到了。”
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近来楚尧毫不避讳在旁人面前宠着她,他手底下的将士没有反应那才怪异。白婴思忖须臾,见天色也不早,只能长话短说:“鹿鸣苑这事过去不久,我委实不放心楚尧,这几日,还想多陪陪他,暂时不便离开都护府。
如今,我手边的长梦见了底,你替我回十六国走一趟,给叶云深卖个消息,看看能不能换一壶长梦回来。”
“什么消息?”
“你就说……我的身份已被楚尧知悉,我会利用药人之身作饵,八月……不,重阳过后,借人设局,杀楚尧。”
向恒端着茶盏的手一滞,旋即沉默地点了点头。
白婴道:“待你回来,我便同你一道出府,去见见那位画皮师。届时,我还有一桩事,想请你帮忙。”
“白婴,于我,永远都不用说请字。”
“好啦。”白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你姐夫的地盘,还明目张胆计划杀你姐夫,啧啧,咱俩真是狗胆包天。
万一不幸被他的手下听去,搞不好咱俩都要被拖去浸猪笼。
得了,时候不早,你出府拾掇拾掇,准备启程吧。”
“好。”
向恒一口喝完了杯中茶,屁股刚离座位,一股鼻血就汹涌地喷了出来。
白婴不由得眉眼一弯。
他咬紧后槽牙翻了个白眼,掏出不知道擦过多少血的绢帕,狠狠揪住自己的鼻子。白婴尽全力憋笑,掐着自己的大腿说:“你……你路上……噗,多喝点凉茶……”
“白婴!”
“好好好,我正经点。我是专业的,我可以不笑……除非,我是忍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
向恒一脸绝望,转头就朝墙角走。白婴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止不住地唠叨:“你姐夫下手真够黑的,这么大热天给你用这么重的补药,你放心哈,这事儿我铁定跟他没完,必须给你讨回个公道!”
向恒眼睛一亮,万分期待白婴能说出要和楚尧一刀两断这等豪言壮语。
不承想,这货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义正词严道:“我要让他知道,伤害了我的弟弟,他就必须肉偿!”
向恒更气了。他压根儿不想搭理白婴,提起轻功就要跳墙。白婴手疾眼快,扯住了他的衣袖。
他还以为白婴又要说不许走歪路滚去走正门,结果,他一回头,见她眸底明暗交叠,有那么一刹,出现了前所未见的迷茫。
向恒心口一跳,听得白婴问:“你说我……还算不算是……正常人?”
“你是。”向恒斩钉截铁。
“可我……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甚至不敢确定,叶云深说的话,最后会不会变成现实。”
“白婴……”
“没事了。”白婴勉强笑笑,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跪安吧,我去找你姐夫讨债。”
向恒一脸无语。
怎么说呢。
但凡是和白婴相处,每一个时辰里,总有那么大半个时辰,都在和打白婴一顿的冲动作斗争。向恒气得脑子疼,翻墙跃出了都护府。
正是午时三刻,府上的士兵们大多都用完了膳,先后回到了军舍休憩。偌大的都护府上,只有几队巡逻兵在值岗。白婴走出主院,一路行去楚尧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