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恒沉默片刻,抓住重点道:“你凭,什么,判断,是谁,牺牲你?”
“没法判断。”白婴摇摇头,“在找出所有真相前,这一切都不会有确切的答案。我不知道是不是当真有两个相同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楚家军内部又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以及……他想屠城的真正缘由。我唯一清楚的,是现在都护府里这个人,的的确确便是幼年护着我的楚尧,那道咬痕作不了假。至于奉安二十七年,我更倾向于非他所为。一来,以他目前展现出的能力,叶云深当年破不了城。二来……若真是他牺牲我,他何必还要设局血洗鹿鸣苑?分明他第一个该恨的,就是他自己啊。”
向恒哑口无言。
白婴深深叹了一口气:“鹿鸣苑当夜,我一直想问,他恨那一百一十九人,为何不恨自己。可我怕说出口,便是无法弥补的伤害。现下想想,他所有的反常,大抵都是因为有人在那一年取其而代之。”
“白婴。”向恒正色提醒,“当局,者迷,你在,误导,自己。你费尽,心思,替他,编造,完美的,借口,只是害怕,面对,你无法,承受的,结果。可万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呢?”
白婴站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在喝与不喝之间挣扎须臾,末了,她还是惜命地把酒壶揣回了怀里:“糟糕,被你发现了。我的确很怕,事情的真相让我无法承受。万一,他不是楚尧怎么办?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我心心念念的人,早就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际。向恒想安慰她,可任何言语,俱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半晌。
白婴捂着额头痴痴笑起来:“早几年叶云深这鳖孙儿问我,我是哪儿来的毅力熬过药人之苦,没疯也没癫,他总以为,我是想着报仇……其实不然,我只是,执念太深啊……”
“白婴……”
白婴闭了闭眼,呢喃道:“罢了,有朝一日,总会水落石出。时辰不早,你且回客栈休息。明日那两张人皮面具的事,便交予你。这世道善人不好找,恶人却很多,你瞧准了下手。若是有空闲,也不妨在城中多走动走动,看看有无山鹰的踪迹,顺带替我探查一下四年前的隐秘。”
“那你呢?”
“我?我也要去看看,这都护府里呀,究竟藏的是人是鬼。”
“白婴。”向恒想说点什么,却又知晓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己的话根本于事无补。
思来想去,向恒道:“那,我送你。”
“别了,我想静静。”白婴摆摆手,率先扬长而去,没个正经的话音消散在了夜幕之下,“别问我静静是谁,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向恒嘀咕了一句无聊。见得白婴的步调尚算平稳,无奈之下,只得依了她的意思。
二人分道扬镳,白婴没走多远,便碰到间小酒馆。她今日的心绪起伏格外大,也不知是“长梦”本身不醉人,还是她的酒量渐长,白婴竟觉自己还挺清醒,能再喝半壶。有了这个错误的认知,她当真猖獗地又买了一壶酒。
于是……
仅仅半个时辰后,白婴花重金,先向酒馆的老板买了个木梯。接着又花重金,雇了一名酒馆的小厮帮她扛木梯,小厮跟着她晃晃悠悠,逛了大半座遂城。直到五更时分,小厮实在走不动了,便拉着白婴问,她到底要干什么。白婴放空了一瞬,酒后的记忆不断徘徊在奉安二十七年,一开口就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儿地重复“他不要我了”。小厮心生不忍,误以为白婴受了情伤,遇到了负心汉,当即正义感膨胀,拍着胸口给他保证,要替她翻墙打那负心汉一顿,出口恶气。白婴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把小厮带到了都护府院墙下……
小厮震惊地瞥了白婴一眼,二话不说,转头开跑。
白婴呼唤了他好几声,都没能阻止他那飞快逃命的步伐。最后实在没辙,白婴只得自个儿动手,架好木梯,手脚笨拙地爬上房顶。
主院的厢房紧挨着这道院墙,可距离楚尧的房间,还有好几丈。白婴一上高处,就醉醺醺地意识到,她只想到了翻墙入内,却没细思该如何下去。正值夜深人静,主居室内早已熄了灯,四下空无一人,连半个巡逻兵都不会经过。毕竟,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楚尧的武力过于逆天,根本不会有人主动翻他院子找死,具体情况,大可参见小厮的反应。
白婴孤零零地困在房顶上干着急了半个时辰,满腹心事本就积压着,身边又有无数蚊子萦绕,伺机想喝她的血。她烦不胜烦,拍了好几巴掌,都废柴地没能把蚊子拍死,甚至额头上还被叮出一个蚊子包来。
诚然,那蚊子也没逃过被毒死的命运,掉在了她浅紫色的袖口上。白婴一手捻起蚊子尸体,另一只手摸着额头上的包,越想越委屈,禁不住又“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底下的主居室没隔多久便亮起了灯,窗框上拓落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那人随意披了件衣物,到底还是推开了房门。
月色寒凉,一地清辉。楚尧站在屋檐下,白日里束起的发髻已散落成垂肩的墨发,只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了小缕在脑后。雪白的亵衣穿得整整齐齐,外面则搭着那件黑色绣银纹的外裳。他看了看白婴,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方飞身跃上屋顶。
楚尧站在她跟前,尚未开口,一股子酒气便扑面而来。他拧了拧眉,不悦道:“饮酒了?”
白婴埋着脑袋认真抽噎。
楚尧又问:“向恒在哪儿?”
简单几个字,依稀生出了一种要把向恒抽筋剥骨再连坐全家的森冷感。
白婴诚心实意地被他}得打出个酒嗝,随即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瞅着楚尧,伸长双臂道:“兄长,抱抱。”
楚尧怔了怔。
在京都的那几年,白婴但凡是犯了错,见着楚尧的第一句话,都是“兄长抱抱”。这是她一贯撒娇的办法,也是她寻找庇护的小心思。因为她知晓,在楚尧的怀里,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给她撑着。
楚尧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便本能地去接住白婴的手。二人十指相交,白婴挑着角度用力一拽,神力盖世的楚将军脚下一个趔趄,顺势坐在了白婴的身侧。白婴醉归醉,动作也算麻利,一记翻身过去,跨坐到了楚尧的腿上。
楚尧品了品两个人的姿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耳根微红道:“阿愿,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白婴第二次打酒嗝,“我……我今晚走了大半座城回来找你,还拿了一个梯子翻院墙,你说!哪个喝醉的人,做事能像我这样精打细算?”
楚尧心里一叹,精打细算不是这样用的。
楚将军默默腹诽,嘴上却是关切道:“哪里来的梯子?”
“买的。”
楚尧直觉很不妙。
果不其然,白婴伸出了三根手指:“三两银子。”
楚将军登时一阵肉疼。
他刚想问这梯子是哪家卖的他去退了,白婴又用另一只手比出五根手指:“我还雇了酒馆里的小厮扛梯子,五……五两银子。”
楚将军默了默,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夜里打烊较晚的小酒馆名单,当即锁定了好几家。他眸光一沉,抱住白婴的腰便要起身。白婴见状两只爪子搭在他肩头,皱眉问:“你做什么?”
楚尧:“抱你回房歇着,我……去把梯子还给别人。”
说的是还,但白婴隐约感觉到了杀气,他多半是要去掀了无良商家。她死死圈住楚尧的脖颈,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于他耳畔呵气如兰:“不许去!今夜你哪都不许去!只能陪着我!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你答一句,我给你个宝贝,好不好?我有许多许多宝贝,都埋在地下,我可有钱了,不差那几两银子。”
楚尧忍俊不禁:“这么说,阿愿要贿赂我?”
“嗯。”白婴嗫喏一声,抵着楚尧的额头,再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柔情蜜意地问,“你答不答应呀?宝贝儿。”
顿时为美色所迷的楚将军:“……好。”
第十八章
陪你赴一场生死
“第一个问题,你怎么不生气?”白婴晃了晃脑袋。
楚尧心知她在说什么。
实则,他并非不生气,若是论白日,有那么一刻钟,楚尧几乎控制不住想杀了向恒的冲动。可他舍不得。他承诺过白婴,她想要他是什么样,他便可以是什么样。他怎忍心,让她又一次失望。及至夜里,他一早就察觉了白婴的动静,却由着她在屋顶上困了半个时辰。
而这半个时辰,已是楚尧能生气的极限。他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坐立难安,既害怕白婴失足跌下,又担忧她冷着热着听到白婴的哭泣,所有关于她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瞬间被他抛诸脑后。楚尧垂了垂眼睫,如实道:“因为,你回来找我了。”
“那我不回来你要怎么办?”
楚尧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白婴不满意他的答案,瘪了瘪嘴,还是在袖口里OO@@地掏了一阵儿,成功掏出荷包里的一两碎银子,豪横地塞进了楚尧的手里。
“收着,赏你的!”
楚尧哭笑不得,看着白婴醉得像是路边的小野猫,只觉她甚是可爱。压根儿忘了不久之前,这货在乌衣镇醉酒时,自己满脸还写着“莫挨老子”的嫌弃。
此一时,彼一时。
楚将军的脸打得“啪啪”响却毫不自知。他从善如流地捏住银子,说:“好,谢谢阿愿。”
白婴哼哼唧唧,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怕我问了,你这‘亲弟弟’的命,便要保不住了。”
白婴的牙酸了一下,赶紧抱住楚尧,拍着他后背让他消气:“我是迫不得已。我如果……不和向恒演这一出戏,你都看见他轻薄我了,万一他走不出都护府该怎么办……”
楚尧皮笑肉不笑:“那阿愿以为,现在他能走出遂城?”
白婴手上加大了力道:“他又没有真的轻薄我!你不能这么小气!”
一打两百不成问题的楚将军轻而易举被拍得咳嗽不止,他假扮柔弱道:“阿愿是想永绝后患吗?”
白婴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轻抚楚尧的背,一边轻声说:“我给你吹吹,宝贝儿不疼哈。”
那温热的气息擦刮过颈上的肌肤,顺着微微敞开的领口钻进了楚尧的衣衫。每至一处,仿佛落下了滚烫的火星子,让底下深藏的血脉为之沸腾。他的喉咙里突兀地烧起了一把火,让他口干舌燥。楚尧放在白婴腰间的手倏然收紧,忍了一忍,方垂下眼睑哑声道:“阿愿,我不疼,你别吹了。”
“真的不疼?”
白婴贴着他扒他后领,想看看有没有伤着楚尧。碍于二人的身形差异,她还需伸长手臂蹭来蹭去。楚尧咬住后槽牙倒吸一口凉气,强硬地把白婴摁回腿上坐端正,思忖片刻,他提议道:“你要不要……坐旁边?”
“不要!”白婴横眉竖目,“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就知道!我这些年风评不好,你嘴上说不在意,实际上碰都不肯碰我!你们这些男人,爱到深处哪有不想别人身子的!你不想,要么你不行,要么你不爱我!”
不是喝醉了吗?逻辑为什么能如此无懈可击?
楚将军抿了抿唇,试图解释:“阿愿,我不是……”
白婴:“你说!你是不行还是不爱我!”
楚将军无奈地看着她,这真是――怎么选都是死胡同系列。
楚将军深深看了眼白婴,挖坑一挖一个准,默默把刚赚来的银子塞回她的手里:“算我贿赂你,这个问题,我们跳过好吗?”
白婴的表情一呆,低头觑着那白花花的碎银,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了出来:“你果然是不行……”
“在乌衣镇时,我们日夜相处,你就没半点反应。到了现在,我要和你亲热,你也躲得远远的。你这几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磨难啊,竟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法享受男欢女爱……”
楚尧仰头望天。
他是真恨不得堵住白婴的嘴。
白婴越哭越亢奋,声音还越来越高涨,在深更半夜里,显得特别具有穿透力:“你该怎么办呀……以后还怎么传宗接代,怎么娶妻生子……这要传出去……”
楚将军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终归是一把捂住了白婴的嘴。
“嘘,你再嚷,就把巡逻兵招来了。届时,众人都以为楚家绝了后,阿愿负责吗?”
白婴眨巴着眼“嘤嘤呜呜”。
楚尧又好气又好笑:“在乌衣镇时,你是十六国的女君,所以我不生情欲。眼下……”他的眸光沉了沉,继而岔开话题,笑道,“都醉成了这样,我抱你回房歇着,可好?”
白婴摇摇头,伸出五根手指。楚尧会意道:“五个问题?”
她又急急颔首。
楚尧拿她没辙,替她拭去了面上的水泽,好整以暇道:“说吧。”
第一根手指,白婴道:“你已经猜到,我今天去干什么了?”
“不完全。”楚尧道,“你若不回来,那我会想,你兴许真是喜欢向恒。但你饮了酒,还醉醺醺地跑回来,那白日你与向恒的举措,便是为了出府。至于出府做什么,阿愿瞒着我的事不多,大抵是想暗中计划对付叶云深吧。”
白婴打了个激灵,心下登时生出一股怪异的直觉。她深思少顷,都没拎出这怪异的源头在哪儿,只好先行按下。她递给楚尧一两碎银,算是完成了第一题,然后道:“第二,你什么时候救下我的?”
楚尧嘴角挂着的笑意一僵,眼底的眸光顷刻转冷。白婴紧张地屏住呼吸,对上他那探究的视线,胸腔里一颗心仿佛都在寸寸龟裂。就在她想要放弃答案落荒而逃时,楚尧矮声道:“奉安二十二年,三月初九,京都百里外,马家村。”
白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掏出碎银子塞给楚尧。
“第三个问题,你还记得,手腕上的咬伤如何来的吗?”
楚尧此番的神色更是难看,闭眼沉默良久,方道:“你刚至将军府,怯生又胆小。因为早年挨饿的经历,喜欢逮着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夜里梦游,亦是如此。大夫换了好几拨,都说没法医治,后来我守你大半月,至那年六月中旬,你咬了我一口,留下这道疤,那个怪症,不药而愈。”
“楚尧……”白婴喜极而泣,她差不多能够确定,眼前的人,不是什么影族,的的确确就是从小护着她的楚尧。她抹了一把眼睛,慌慌张张地再拿出一两银子递给他。
楚尧只是垂首盯着掌心的三两银,久久不语。
“第四个问题……”
白婴想问,奉安二十七年,究竟是不是他的选择,抑或那年他也遇到了不可控的事,无法左右她的生死。但此话一经问出,所有的事再没转圜余地。是以说辞到嘴边,白婴还是换了一句:“望仙楼的一年之期,是什么意思?”
楚尧叹了口气,知她仍在试探,温声答道:“本想,一年之后与你定亲,可没料到,世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