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有情人在一块儿,那是风花雪月。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开始比惨?”
“说得也是。”楚尧从善如流地跳过这个话题,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歇着?”
“我们一起?”
楚尧的眉头跳了跳,生硬道:“我去隔壁。”
“啧。”白婴抬起头看他,一边还用手戳他的胸口,“宝贝儿,你是不是对风花雪月有什么误解?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主动,是怕我毒死你不成?”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楚尧刮了刮白婴的鼻尖儿,却不肯作答。白婴看他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就忍不住感叹:“你们光棍儿府倒也真不是浪得虚名,外界都说你不近女色,才把林纾拒之门外。依我看,的确如此。”
“嗯,我是不近女色。”
白婴刚想脱口这是病,得治。结果,楚尧补充了一句:“但我近你。”
白婴“扑哧”笑出声来:“堂堂定远大将军,竟也学着油嘴滑舌了。”
“阿愿的功劳。”
“你这是在骂我吧?”白婴又接连戳了楚尧好几下,末了,方拉着他的手在桌边坐下,收敛了玩笑意味道,“山雨欲来,你是不是想一次性引爆都护府内潜藏的暗流?”
楚尧默然不语。
白婴压根儿用不着他点头,已把这份心思猜得七七八八:“你清楚城中混入了奸细,是在借机试探楚家军里有没有山鹰的存在。与其让他们掌握先机,不如棋子由你落下。倘使楚家军里真有山鹰,我的身份则会成为他们煽动众人的理由。甚而闹大了,还会成为你落在朝廷手里的把柄……”她叹了口气,“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你这一局,赌得太大了。”
“无妨。”楚尧一脸的气定神闲。
白婴眉头一拧,大将军立刻化身妻管严,启齿解释:“我确然是这般思量的。不过,重点从不在于山鹰。这群杂鱼尚不足让我放在眼内。只是事关你的身份,我迟早会赌这一回。”
“如果,结局不如你所想,该如何?”
“四年前,楚家军折损了四成。”
白婴瞳孔骤缩:“这四成的补给,便是你的底气?”
“可以这么讲。”
“你……”
楚尧笑笑,理了理白婴的耳发,说:“其实不止四成。这几年新旧交替,老兵退伍,新兵参军,仔细算起来,超过五成了。”
“所以,你是想辨别他们的忠诚度,肃清反对之声。楚尧,我……我不明白,楚家军是你们楚家一手创立的,发展至今,这些人全心全意相信的,并非朝廷,而是你本人,你为何……”
还要培植新的心腹。
楚尧的眉眼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本是不愿说明,白婴掐了他一把,他才轻声道:“不急,你会明白的。”
“何时?”
“快了。”
他不肯把话说到明处,白婴也没法严刑逼供,只好静等着他所指的时机。
次日一大早,兴许是怕白婴又在房里捣乱,翻出楚大将军不堪面对的过往来,他索性把白婴带在身边。上午白婴陪着楚尧在书房里处理军务,其间李琼和王威来了一趟,巴不得用眼神把白婴千刀万剐。至了下午,楚尧干了桩大事,把白婴带去了都护府的兵器库,参观叶云深上供的火器。
于一军而言,兵器库乃重中之重,平日里就算几个副将要出入,都得先拿到通行令。而白婴背着十六国女君的名头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无异于让她掌握了整个都护府的命脉,让众人如同头悬尖刀。楚尧不以为然,二人从兵器库出来,他就兀自领着白婴上茶楼去听戏文。
白婴起初还以为,这戏多半是她喜闻乐见的情情爱爱,书生小姐金风玉露一相逢,日日夜夜干柴烈火之类的。不承想,听了个开头,她才发现,这戏选得着实精巧。
那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是一位姓袁的将军。将军生逢乱世,遇关外部族入侵,在战场上拼死抗敌,屡建奇功。本该步步高升,却因朝廷奸人当道,始终郁郁不得志,最后被迫辞官返乡。数年过去,关外部族长驱直入,一度围困京都。朝廷慌不择路,这才想起骁勇善战的将军,提拔他重返战场。
在将军的带领下,敌人撤离,成功解了京都之危。可这场战事还没落下帷幕,奸人便陷害将军通敌叛国,给了敌军一次实施反间计的机会。两方作用之下,将军被判凌迟。极尽荒谬的是,他在战场上鞠躬尽瘁,死后却落得一身污名。百姓们争相抢食他的肉,甚至没留给他一具完整的尸骨。
世人不在乎,他是不是以一腔热血捍卫过山河。他们只信自己的道听途说,只想找一个战后余生宣泄痛苦的途径。
白婴听完这出戏,在茶楼里呆坐了半晌。楚尧也没催促她,慢条斯理地给她剥着瓜子仁儿,递到她摊开的掌心里。
许久,白婴失神地问:“你说,这将军临死之际,在想什么?”
楚尧默了默,云淡风轻地答:“大致……是在想,不值得。众生愚昧,只知谎言可以骗人,殊不知,真相亦能作假。”
白婴没吭声,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楚尧这句说辞。
出了茶楼,已是戌时二刻。
白婴略感犯困,楚尧便背着她,慢慢走过十里长街。连下了几日雨的青石板路湿气尚未散尽,八月的热风一拂,吹在人的身上极不舒坦。白婴枕着楚尧的肩背蹭了蹭,周遭风声徐徐,人音稀疏。两边屋檐的灯笼轻晃,拉长了一双寥落的影。
她像是下定决心,低声说:“宝贝儿,我会保护你的。”
楚尧失笑:“这话……是不是理当我来讲?”
白婴闷闷地摇脑袋:“我也没什么所求了,这一辈子的心愿,其一是保护你,其二便是结束这一场战乱。你就当宠着我,给我个机会吧。”
楚尧不置可否。沉默了大半路,他忽而道:“我有。”
“什么?”白婴没听清。
楚尧重复道:“我有所求。”
“呀,那楚将军求的是什么?说来听听?”
楚尧但笑不语,就此断了后话。白婴正想吐槽他这欲言又止吊人胃口的毛病,腹稿还在舌尖打转,二人已走到了都护府正门外的街道上。赵述焦灼地立在几步石阶下,一见他们的身影,忙不迭迎上前,作辑道:“都护。”
白婴从楚尧的背上跳下来,龇着牙打招呼:“述哥。”
赵述颔首示意,末了,他挑着重点说:“今日安阳入兵器库的事诚如您所料,激化了将士们的情绪,眼下李琼、王威、江安连同三营参将、都司、把总等九十七人,都在议事堂内。校场上,还有府兵和骁骑尉,约莫百来人。”
白婴一听,头皮发麻道:“这么大阵仗?这些小朋友都是铁了心今晚要我命吗?”
赵述没答话。
楚尧轻抚白婴的背,话却是冲着赵述说:“其余人,都安排好了吗?”
“是。”
楚尧微微点头,继而牵起白婴的手,镇定自若地往府内行去。白婴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这点小场面,还谈不上怯场。她一边跟紧楚尧的步伐,一边抽空问赵述:“述哥,你听过一位袁姓将军的故事吗?”
赵述看了白婴一眼,又颇有深意地看了楚尧一眼,神情涩然道:“你是指……前明将领,袁从寰?”
“是。”
“自然听过。行伍之人,哪能不晓。”
“那你若是他,会作何感想?”
“我?”赵述想了想,苦笑道,“应该……会恨吧。”
白婴的眉梢动了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是吗……”
当年将军府五人,若要论起赤胆热血,楚尧第一,赵述绝对是第二。这二人聚在一起探讨边关局势,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他们想要为国捐躯的一百种正确死法,乃至于那时懵懵懂懂的白婴都能说出,楚尧若是死在战场上,她就给他殉葬这种话。
一言以蔽之,他们早已有了生死觉悟,为何到了今时今日,在前明将领的这个故事上,却和从前热血少年的眼界判若两人?甚至于,一者想过要屠城,一者亦未尽力阻止?
白婴越想越后怕,唯恐那故事曾经投射在他们二人身上。她低头凝视楚尧与她十指交扣的手,感受着他真切的温度方觉自个儿是思虑过头。将将试着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三人来到校场,白婴抬起眼皮一瞧……
好家伙,心又提起来了。
这个个将士身穿战甲腰佩兵器的模样,别的不好判断,想整死她的心,想必是人均一颗。她有那么一瞬转头想跑,楚尧紧紧捉住她,矮声在她耳畔安慰:“别怕,有我在。”
白婴咽口水,翻着白眼没好气道:“早知道我就不上你这艘贼船了。”
楚尧浅笑:“晚了。”
第十九章
都护府的通病:护犊子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
楚尧从容不迫地居于上首,左右两边的圈椅,则是按官阶坐满了二十位将领。门外挤着几十颗脑袋,见白婴绞着衣袖站在楚尧身旁,每人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合适的时机把这红颜祸水彻底放倒。
众人安静地等着楚尧先行开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将紧张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前排几位副将骂人的话已在嘴边盘旋,白婴也暗暗做好了沦为众矢之的的心理准备。
楚尧悠悠扫一眼众人,以拳掩唇轻咳一嗓子。在大伙儿都以为他要起头说正事时,楚将军的眸光冷不防定在了白婴身上,如同铆足了劲儿想气死他的手下一般,柔声问道:“你站着累不累?方才不是犯困了吗?”
白婴登时收获无数眼刀,扯了扯楚尧的袖子,低声嗔道:“你正经点!”
楚将军甚是正经地说:“他们把位子坐完了,想来是不肯让你,你要么坐我这儿,要么,坐我腿上?”
九十七位非常想掀翻狗粮碗的将领眼睛都看愣了。
白婴气不打一处来:“楚尧,你再这样,我……我走了!”
诸将领心想:就这?你还想走?跨得出门槛儿算大伙儿输!
楚尧见白婴羞红了脸颊,当真有点生气的苗头,立即干咳一声,总算开启了今夜唇枪舌剑的序幕。
“说吧,你们要做什么?”
除赵述一脸的“王八念经,不听不听”外,其余三名副将交换了一记眼神,果然由最恨白婴的李琼第一个站起。他大步走到屋中央,抱拳高声道:“都护,自白婴被俘,属下已数次进谏,将她与其他战俘作相同处置。今日,白婴入我都护府兵器库,那便更不能留她性命,否则,将是对我楚家军的巨大隐患。属下与众同僚斗胆,冒死求都护做出决断!”
“都护,李副将所言极是。”王威站到李琼身边,“历来两国交战,不留王储之人。白婴是十六国女君,手上本就沾染无数我大梁百姓、边关将士的鲜血,不可饶恕。再者,都护府的兵器库,绝不能让十六国知悉位置。倘使白婴走漏风声,让十六国有机会摧毁我方兵器库,将士无刃,还如何打仗,她之性命,定不能留!这里外数百将士,人人与十六国有不共戴天之仇,请都护当机立断,莫再中了贼人圈套!”
楚尧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堂中二人。余下的将领,都在点头应和。
赵述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见楚尧微微抬手制止,又把话头憋了回去。
李琼得不到楚尧表态,索性把心一横,撩开衣摆重重跪下:“都护,属下是个粗人,有些话哽在心里难受,不得不说。我奉安二十九年参军,本是寂寂无名的马前卒,至四年前,是都护在战场上捡回我这条命。这么几年,我跟着都护出生入死,受都护照顾良多。敌军刀剑下,也不知被都护救过多少回。我敬您重您,更视您为我毕生信仰,您若要我等肝脑涂地,莫说我李琼,便是都护府上上下下,兄弟们都绝无二话。谁敢有怨言,我李琼第一个劈了他!可正因如此,我们才无法坐视都护为那妖女所惑!白婴居心叵测,来历不明,她进遂城后,本分了四年的若羌八国突然兴乱,此事断不可能与她毫无干系!如今遂城里潜藏着细作,伺机欲对都护不利,必然也以白婴马首是瞻。今晚属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白婴,周全都护声名,护遂城安危!”
王威跟着跪下。
江安上前道:“都护,您的军功和威望,都是一次次用血肉之躯拼杀出来的,不该受这女子拖累。您若有意娶妻生子,兄弟们喜不自胜,定为都护张罗打点。我们虽被百姓戏称为光棍儿府,可兄弟们更希望楚家有后,能在将来接手楚家军。哪怕您娶的只是平民姑娘,我等都会欢喜地上街敲锣打鼓,将此喜讯宣告于天下。可您心仪之人,万不该是这臭名昭著的十六国女君。”
白婴的脸一阵铁青。
江安看也不看她,接着道:“眼下城中的百姓都只当她是普通人,但纸包不住火,白婴的身份一朝暴露,会牵连甚深。轻则连累您受世人唾弃,重则朝廷会大动干戈。而今都护府的处境本就微妙,留着白婴,的确是个巨大的隐患。还请都护权衡轻重,择日公审白婴!”
堂内堂外的将领士兵,至此先后跪下,请命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求都护择日公审白婴!”
白婴垂低了眼皮。所有人都想处死她,她却觉得心中宽慰。至少,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地为楚尧着想。
楚尧沉默少顷,终是站起身。他将李琼三者扶起,旋即对众人道:“都起来。”
此等境况下,大伙儿依旧不愿违抗楚尧的命令,挨个站了起来。
楚尧一一扫视过这些将领,慢声道:“我知诸位心中所想,尔等皆是楚家军中流砥柱,我也无甚可隐瞒。她并非来历不明,她是谁,实则尔等都曾听闻。”
众人面面相觑。
楚尧的话音徐徐传开:“奉安二十二年,我途径京城百里外的马家村,救下一个苦命的小丫头。你们身是男儿,大抵无法体会世间女子能遭受的最大恶意是什么。这丫头无父无母,打小被人买来当童养媳,受尽虐待打骂。其后,那家人死于非命,只因她一人存活,村里百姓把她当作灾星,意图活活烧死。”
白婴没有想到,楚尧会从他们的初识说起,一时走了神,仿佛回到九岁那年,耳里俱是歹毒的喧嚣。
“我把丫头带回了将军府,她十分懂事。一个九岁的小姑娘,饿得狠了想吃东西,都会本能地察言观色,犹如惊弓之鸟。我没有姊妹,却也看过不少京中大小姐的做派,就连平民家里生养出来的女儿,也没几个是这般的唯唯诺诺。我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这小丫头走出过去,方才有了她那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李琼,你前几日在书房骂白婴的德行随了谁,实话实说,她随了我。”
“奉安二十六年,这丫头来了边关……”楚尧顿了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猜到了后续的发展。
“奉安二十七年,她一人的命,换回了一百一十九人。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整整八年啊……”他说得自嘲,藏在骨子里的戾气宛如击溃一道沙墙,见缝插针地钻了出来,“我时常在想,那一日,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被掳走的人里,不乏家境殷实者,不乏在朝为官的背景,为什么……他们不想想别的法子,偏生要牺牲一个小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