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有些晃神。
楚尧忽而捂眼笑起来:“因为,这种方式,无须他们付出任何代价……”
腔调逐渐变了意味,像是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悲厉地叫嚣,绝望地要将万物通通吞噬。
白婴也不知怎的,好似突然间感受到楚尧一直以来不肯示人的痛苦,那是一种钻心噬骨、足以毁灭一切的苦楚。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出声道:“楚尧!”
“都护!”赵述同时开口。
楚尧闻言,放下手负于身后,注视着白婴,神情慢慢恢复如常:“世人道她百般不好,但我清楚,她是为何成为十六国女君。这八年,她所承之痛,无人替她受一分。现下,她回转故土,你们,还要杀她第二次吗?”
“我……”李琼及一干将领哑口无言。
楚尧道:“尔等从军,初心皆为护全身后弱小。她本为弱小,该偏安一隅,却在十四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成了平定干戈的战利品。她所救之人,难道比尔等少吗?此事,是我问心有愧。若是要杀,不妨试试,从我尸首上踩过。”
话是这么说,关键在于,哪个头铁的敢?
整间议事堂,骤然鸦雀无声。
李琼张了张嘴,到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满腔愤怒像是砸中一团棉花,顷刻间卸下了所有力道。他虽不曾亲身经历奉安二十七年的兵荒马乱,心里却是清楚,那桩往事,给楚尧烙下了怎样深刻的悲剧色彩。
没有一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牺牲至亲。楚尧当年那一箭射出的当下,有多少无奈,多少憾恨?所谓的旁观者,又有几人悲悯,几人在暗暗庆祝他们的劫后余生?正如楚尧所言,当时的人们,用代价最小的方式,用楚尧的至亲,换回了他们的至亲。
失而复得,他又怎肯轻易放手。
李琼长叹一口气。旁人看向白婴的目光,也从厌恶变得多了些许敬佩,些许怜惜。
白婴定了定神,走到与楚尧并肩处,郑重道:“我知晓,各位在担忧什么。我白婴在此以性命立誓,我所图仅是楚尧平安。他许边关清平,我必鼎力相助。如有违誓,万箭穿心!”
“阿愿!”楚尧不满。
白婴冲他笑笑,他便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四下沉寂片刻,王威和江安当先朝着白婴抱拳:“既然是都护的义妹,先前有所误会,还请海涵。”
白婴一怔:“你们……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刚刚那喊打喊杀的劲儿呢?”
王威有些不好意思:“冒犯了。都知晓女君……不,白姑娘……”接连说了两个称谓,王威都觉得不太合适。
白婴看出他的顾虑,善解人意道:“叫我安阳即可。”
“好,安阳姑娘。”王威这才顺口多了,接着道,“奉安二十七年的事,都护府上下,都是清楚的。我们也都晓得这是都护长久以来心中的一根刺。你安然无恙,实则,我等也替都护高兴。当年不管出于什么情景,姑娘的大义同样值得我等钦佩。至于方才……万望谅解兄弟们对都护的一片忠心。如今大伙儿都了解都护他不是被贼人美色……”
“咳!”江安重重提醒。
王威登时尴尬不已:“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护能等回来心许的姑娘,我们祝贺都来不及,哪还敢再闹幺蛾子。都护不得手撕了我们吗……”
最后一句,格外小声却格外真实。
江安忙附和道:“没错,大伙儿都是这样想的。我们其实特别想看都护娶妻生子,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吼声震天响,差点掀翻了房顶。
白婴的鼻尖儿一酸,身子里好似淌过一股暖流,把这些年遭世情折磨,积累下来的那么一丁点冰碴儿,都给融化得干干净净。
若再问她为何想结束这场战乱。
楚尧,以及这些将领,便是她坚不可摧的理由。她愿他们卸下盔甲,不用在刀口寄命。她愿他们幸福美满,有妻儿在侧,有岁月悠长。
白婴眨了眨眼,睫毛上也沾染了蒙蒙水雾。
王威和江安分别招呼众人散去,李琼则僵在屋中不肯走。王威拽了他好几下,他却拂开对方,急步走至白婴的跟前白婴吓了一大跳,三个副将也一同出声。楚尧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大有李琼再敢造次他就一巴掌呼死他的架势。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孰料,李琼只是苦大仇深地睇了白婴良久,然后,对着白婴深深鞠了一躬。
白婴后撤半步,习惯性地逗李琼:“李副将!使不得!我暂时还没有收义子的打算!”
三个副将:“……噗!”
“你!”李琼气得咬牙切齿,恨恨瞪了眼白婴,闷声道,“我告诉你,你别得意!”
楚尧凉凉地喊:“李琼。”
李琼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他,不屑的表情稍作了收敛,但语气还是分外生硬:“这个礼,你……你受得。我李琼不是善恶不分之人,从前不知你是都护义妹,言语和行动上都多有冒犯,在此致歉。也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尽全力助都护平定边关。倘若过程中你敢有二心,就算冒着被都护打死的风险,我也会先打死你!”
白婴沉默。
楚尧和三个副将哭笑不得。
几人走到议事堂外,白婴都还能听到李琼的骂骂咧咧。
“她在说什么?她那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没听错吧?她好歹是跟着都护长大的,怎么就长成了这个鸟样?”
王威和江安:“嘘!”
赵述很是淡定:“如果不是跟着都护长大,安阳或许还变不成这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苗子长歪了你还能怪农夫?说起来,老赵,你是不是一早就晓得那妖……咳,白婴是都护的义妹?”
“嗯。”
“难怪呢。我们仨焦头烂额,成日在都护的巴掌底下疯狂试探,你倒好,躲在边上看笑话。我问你,你之前被关进牢子里,是不是和白婴有关?”
“没有,是我处理军务不当,都护略施薄惩。”
“你骗鬼吧你!你跟了都护这么多年,何时出过这种差错。你不愿说,大爷我还懒得过问!只是白婴那嘴缺德成这样,都护他就不能换个人喜欢?”
赵述冷笑道:“你死了这条心,再换也轮不到你头上。”
李琼:“我当然……呸,你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儿,她的话,你也能当真?我果然是很讨厌白婴。”
还站在议事堂里听完李琼抱怨的白婴咧了咧嘴,挽着楚尧的胳膊道:“李副将真是对你忠心耿耿啊。”
楚尧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鼻头:“李琼此人心直口快,一根肠子通到底,你别捉弄他了。”
“我尽量。”白婴耸耸肩,冲着楚尧笑,“没想到,这桩事,倒是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照今夜情形看来,山鹰恐怕还没机会渗透到都护府内。”
“嗯。”楚尧牵着她往外走,“楚家军的凝聚力高于普通军队,彼此也都相较熟悉,想混进来,并非易事。但这并不代表,此后不能趁虚而入。”
“都护府上下一心,都是因为,有你在。”白婴说罢,默了半刻,又道,“下一步,也该揪出城里的暗桩了。”
“阿愿早有打算,是吗?”
“我?”白婴指了指自己,讪讪笑道,“我哪有什么打算呀,这遂城里做主的,可不是我。”
“你能做主我的事。换言之,便是能做主遂城之事。”
白婴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之前我还当宝贝儿说不了甜言蜜语呢,眼下看来,这讨女子欢心的功夫,你也不比话本里的男主角差嘛。”
楚尧回以一笑,继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恰逢旁边一队巡逻兵经过,一不小心就见证了这一幕,个个杵在原地目瞪口呆。白婴不大好意思地用手挡住侧脸,小声咕哝:“你也忒……猖狂了些。虽然你的兵是不介意了,但你好歹也低调点,别当着旁人做这种事呀,万一传出去……”
楚尧在她的侧脸上也亲了一下,温声说:“传出去如何?我何曾低调过?”
白婴无奈地看着他。
此话说得豪横,还让人无力反驳……
楚将军他,的的确确就是不晓得低调两个字怎么写。
府内风波平息后,诸事仿佛回到了正轨。
楚尧正如他所言,相当高调地把对白婴的宠溺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譬如晨起校场练武,白婴若是有兴致,他会带着白婴旁观。
一般情况下,楚将军从不下场轻易和将士们对战。可但凡有白婴在,他像生怕白婴多看旁人半眼,一定要做校场上最亮眼的存在。这就导致他通常会展现出他一打两三百的能力。那几日,整个校场,哀号四起。偏生白婴还站在高处一个劲儿地为他鼓掌呐喊,每喊一次,底下的兵就多倒一个……
最后大伙儿着实受不了自家都护那变态的武力值,索性挑了一天楚尧外出跟城守议事,白婴独处之际,李琼等三个副将组团走了趟主院。
彼时,白婴还躲在水榭里乘凉,冷不丁就见三个大男人鼻青脸肿、身上缠满纱布地站在她跟前。经过四人友好协商白婴接受了他们的诉求,答应不再去校场上观摩。而作为交换条件,李琼、王威,江安,也分别描述了一番四年前自己经历的城破之战。
白婴听不出任何不对的苗头,亦心知事情的关键在赵述身上。否则,赵述不至于现在还躲着她。她打发走三人,末了,又出府去见了向恒。向恒近来监督着画皮师,对于四年前的事,亦是没有进展。二人交换了消息,她便慢慢悠悠地回了都护府。
不去校场后,白婴惯常会睡到日上三竿。白日里闲来无事,她唯一的乐趣便是操持楚尧的一日三餐。关于做饭,楚大将军委实也挣扎过。白婴是他打小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自是不愿看她十指沾了阳春水。劝白婴去公厨用膳无果,楚尧决定重振雄风,再一次试图下厨。
然后……
短短三天,府兵来主院灭了八次火……
在众人的誓死阻拦下,楚将军终于正视,自己做什么都行,单就做饭不行这一个缺点。左右无计可施,他只能好好扮演干饭人的角色,每顿饭力图把白婴做的所有菜式吃得干干净净。
白婴对此相当满意,同时也致力于把楚将军养得白白胖胖。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开始学着炖糖水,可不知白婴是故意还是手抖,每每她炖出来的糖水,都甜到发苦发腻。每天下午丑时末,她还会守着楚尧接受荼毒。
如此五六日后,楚大将军苦不堪言,琢磨着躲进书房,借四个副将营造出军务繁忙的假象,想逃过劫数。不料,白婴当天就端着碗直接踹开了书房的大门。
那阵儿的楚将军慌得不行。
那阵儿的四位副将表示:她还懂不懂什么叫夫纲?
白婴看也不看边上的四个人,婀娜多姿地走至楚尧书案前,含笑把碗放下,娇声哄道:“宝贝儿,喝糖水啦。”
李琼心想,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好像话本里那句――
大郎,起来吃药了。
五个人目光灼灼,楚将军稳了稳心绪,正色启齿道:“阿愿,你且放着,我待会儿便喝。现下我与他们四人还有要事商讨。”
“哦。”白婴点点头。
就在楚将军松下一口气时,她又捧着脸说:“一口就喝完啦,宝贝儿你先尝尝嘛。人家炖了一个时辰,好辛苦呢。我今日加了陈皮、白术、雪梨、百合,宁心安神,祛湿健脾!功效特别棒!”
楚尧笑得很为难:“谢谢阿愿。”
“那你喝呀。怎么,你不喜欢吗?”
“不是。”楚将军十分犹豫地看着那碗糖水。
李琼当即决定挺身而出:“都护若是不想喝,不如由我代劳。”
楚尧登时面露希望之光,刚想找个借口搪塞,白婴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响。
“喝了!”
尾音还没落定,楚将军二话不说,端起碗干了个底朝天。待得白婴大摇大摆地离开,四个副将瞧着面如菜色的自家都护,纷纷陷入了沉思。
夫纲?
别说不振了,恐怕压根儿就没存在过。从前所向披靡睥睨天下又狂又傲的大将军,在白婴这儿,已然成为传说。
及至八月下旬,白婴因着平时过于懒慢,有几日吃得多了,导致积食。军医给她开了药方,让她四处多走走,白婴便格外听话地常常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不停打着干呕饱嗝,四处走走……
冷不防见此情景的都护府老光棍儿们震惊了。
第二日。
都护府内众人喜大普奔,口口相传――
都护他,终于要当爹啦!
此谣言来势凶猛,仅一日过去,白婴就觉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亲近得又上了一层楼。她但凡走路脚滑一下,都能冲上来几个兵垫在她身后。与此同时,楚大将军也诡异地发现,大伙儿跟中了邪似的,开始忙着学习一技之长。
其中有做鞋的,有打铁的,有拿起四书五经认真钻研的,还有拈着针线要绣花的。
楚将军备感头疼,趁着晨间操练,把众人狠狠训斥了一番。白婴好奇地躲在边上听墙角,就见将士们委屈到猛男含泪,无可奈何下,方说出是想给楚小将军打下优良的环境基础。
乍听这话,白婴和楚尧的反应出奇一致,皆是怔忪须臾,脱口问道:“谁是楚小将军?”
“都护和安阳姑娘的孩子,不就是楚小将军吗?”
楚尧:“我……我和阿愿?”
白婴:“什么?”
校场上登时嘈杂起来。
“可不是吗?咱们先前还担心,不知都护要到哪天才娶妻生子。虽然吧,咱们这光棍儿府……呸,都护府,大伙儿都曾立过誓,边关不平,不以成家,可说句心里话,咱们还是盼望着,都护能早日有后,咱们楚家军也好后继有人呐!”
楚尧的脸色变了变。
另一者道:“虽然女……不,安阳姑娘的性子是跳脱了些,但她是都护带大的,品性肯定差不了!咱们表面上不说打心眼儿里却是钦佩她当年的高义,能见她与都护喜结连理,我们巴不得明日就喝喜酒呢!”
“所以说,都护府的崽子,哪能放心让外头的人经手?除了喂奶这事儿,恐生得找个奶娘,至于别的,都护您看,我们都准备妥当了!”
“没错!李哥负责纳鞋底,小马打铁学了个半罐水,多等几年,保管能给小将军打一把趁手的宝剑。至于老朱嘛,早年就是个穷教书的,现在重操旧业,说要负责小将军的学识,不能让咱们给带偏了。还有老孟,他说想研究暗器,将来给小将军防身用。”
“都护,这个咱们都骂过老孟。他也不看看,您那上了战场徒手揭人天灵盖的疯……不是,狂劲儿,虎父无犬子啊小将军哪用得上暗器!”
“就是嘛,说咱们小将军要用暗器,这厮瞧不起谁?”
众人说着说着,蓦地哄堂大笑。
楚尧在一派喧嚣中微妙地静默了半晌,目光往白婴所在的方向飘了一遭,末了,他说:“你们想多了,我与阿愿尚未成亲,何来子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