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九歌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柴桑的手里。而后说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我从小佩戴的,你戴上,保平安。”
柴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青玉,他其实不太懂玉器的成色好坏,但他手里这块,温温润润的,还残留着九歌的温度。
柴桑犹豫了一下,随后也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了九歌的手里。
“这是什么?”不等九歌做出拆开的动作,柴桑就攥紧了九歌的手:“别拆,好好留着,此战过后,如果我无恙,还要跟你讨回来的。”
“皇上既然这样不舍,那自己留着好了,为何要给我呢?”说着,九歌玩笑似的就要塞回去。
“好好收着。”柴桑一脸认真地制止了九歌的动作,抓着她的手攥的更紧了。
十指连心,柴桑手心的温度透过九歌的指尖传到了她的心里,相识数载,几百个日夜,也算是一起历经风雨,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对自己表现的如此亲昵。
良久,九歌将手缓缓移出来,向柴桑挪了一小步,轻轻地抱住了他。
原来相拥是如此温暖。
九歌的下巴抵在柴桑的肩头,她发现,人一旦闭上了眼睛,其他感官就会分外敏感,就像此刻,她能听到柴桑的呼吸声,温热的鼻息掠过她耳后,胸腔传来的,不止自己的,还有他的心跳,一下两下……
柴桑迟疑了一下,滞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环住了九歌的腰身。
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动作,只是静静地相拥,却仿佛传达了百般滋味、万语千言,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心安,还是满足。
彼此松开时,谁也说不上过了多久。
许是对战事的不安壮了胆,九歌的动作越来越大胆。此刻她跪坐在柴桑身侧,双手捧着柴桑的脸,大拇指轻抚他的眉头,是从未有过的举动。
“自打进了开封,你这眉间便有了沟壑。”
“世人都会有难解的题。”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半尺的九歌,柴桑的话,似是在宽慰。
九歌轻叹一声:“我只愿你,诸事顺心如意。”
柴桑没有再说话,愿望之所以是愿望,不正是因为难以达成吗?顺心如意,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抵得上世间所有的祝愿,无论于谁,都太过奢侈了。
走出柴桑的营帐,抬头便见一轮圆月高悬于顶,回想起方才种种,今夜好像有些逾矩,她的周遭,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念及此,九歌的脸不由得微微泛红。
如果不是手中还拿着柴桑给的荷包,如梦似幻,不过如此。
但当她凝视着手中的荷包时,才反应过来,柴桑说的是“如果我无恙……”这个荷包她很熟悉,柴桑在身上挂了很久,柴桑在今夜给她……九歌摇摇头,强迫自己打断了方才的念头,只是抻着荷包的袋子,足足打了个死结。
皓月当空,明日一定会顺利。
翌日一大早,柴桑正与几位将军一同商讨对策,为今日可能到来的激战做最后的准备,只见一位副将大阔步走了过来,神色匆匆,说要求见柴桑。
“皇上正在会见诸位将军,请厉将军在此稍候。”
厉江紧张地搓了搓手,在柴桑的营帐外来回踱步,规矩他知道,可他要上禀的事实在干系重大。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门卫好声好气地说:“我真有急事,烦请通报一声。”
厉江虽是副将,却也是一个卫士开罪不起的,可此时营帐内是什么情形他也不知,贸然进去被责备冒失还是小事,万一听到了紧要的机密,却也不是他能承受的。正犹豫间,只见接连几位将军掀帘出来,看来是结束了,卫士顿时松了一口气。
“皇上,厉将军求见。”
厉将军?柴桑闻言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他的形象。一旁的南昭容适时地问道:“可是张进忠麾下的副将厉江?”他本是要走的,只是卫士进来的太快,生生将他堵在了帐中。
“正是。”卫士忙应道,他这才注意到南昭容还在。
“快宣进来。”张进忠麾下的,柴桑心里盘算,若不是有要紧事,定不会直接来见他。
“皇上,那臣就先告退了。”南昭容拱手说到。
柴桑点了点头。
不等南昭容出去,门外一人就直冲冲闯了进来,南昭容忙侧身避让,而后掀帘准备出去,不料厉江开口就是一句:“皇上,有士兵临阵脱逃。”
南昭容听后心里一惊,立马放下了帐帘,微微侧过头看了看营帐外的两名卫士,见他二人神色如常,才快步离开。
柴桑闻言皱起了眉:“怎么回事?”有人临阵脱逃,在军中不算是稀罕事,但若是寻常,恐怕厉江也不会直接来找他。
“是下属一个都头今早发现的,两个营帐的士兵都不见了。”
“何以见得是做了逃兵?”
“那名都头上报之后,我与他到东侧树林搜寻了一番,发现了被遗弃的盔甲,正是我军所有,而且,数量恰好对上。”
一番话听得柴桑满腔怒火,两个营帐的士兵,足足二十人,一起出逃,这是有规划,有预谋,还选在今日,即将与刘修交战之时。可眼下他再生气,也不能乱了阵脚,厉江选择来面见他,怕还是有别的隐情。
“此事张将军知道吗?”
厉江犹豫了一下:“还……不知。”
“那……”柴桑刚准备问他为什么不先报给张进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隐隐有一些猜测,怕是问出口,厉江也不好答。
“封锁消息,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派出去执行任务,其余不必多讲。”
“是。”
“东侧树林的盔甲,就地掩埋,你和那名都头去,不要假手于人。”
“是。”厉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问:“要不要派人去追。”
柴桑思忖片刻,继续说道:“盔甲埋完,你带那名都头去找南将军。”
厉江退下之后,柴桑又命人宣了南昭容,嘱咐了一番,不是他信不过厉江,只是派熟知的人去追逃兵,一来残忍,二来他也怕,有去无回。
逃兵一事只是今晨的小插曲,远不足以影响大局,处理完之后,大周全军开拔,继续北上。
之前柴桑仔细观察了地图,又询问了熟悉本地地形的向导,听取了诸将的意见,选取了对己方最有利的一处山坡,名为孑然岭,若是能在那里与敌军交战,敌军前不能进,后不能守,将完全被掣肘。
大周要做的,就是把敌军困在那里,杀杀他们的锐气,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再徐徐图之,一路把刘修赶回老巢。
这就决定了今日的行军速度至关重要,要不着痕迹、不露破绽地把敌人引诱过来。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军速度,却无法改变对方的行军速度。
俗话说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现在没人比刘修更懂这句话了。
柴桑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到刘修。午时刚过,春日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让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刘修号称兵马三十万,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但是离三十万,远的不是一星半点,可是柴桑却一丝笑也挤不出来。
他号称麾下二十万众,可若论实际数量,他与刘修差的,也不是一星半点,二十万,他出征时,掏空整个开封都不及此数的一半。
如果说,这一路过来,未见柴桑之时,刘修时不时还有些担忧,不知道这块骨头是不是像自己预料中的那般好啃。
此刻他与柴桑面对面,则是完全将心沉到了肚子里。对面是一群什么啊,短短一两年,王鹤和郭玮相继去世,大周还剩下什么?剩下这个名不见经传又名不正言不顺,半只脚踏进坟墓的柴桑吗?
念及此,刘修整个人都膨胀起来,他抬头瞄了一眼两侧山头上的契丹人,再次感叹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请了这尊神。
“去。”刘修用马鞭戳了戳身侧卫士的肩头:“告诉耶律,大周这点兵马咱们打他绰绰有余,让他在上面歇着,不用下来。”
小兵不敢含糊,把手中的盾牌递给别人,一路小跑到耶律述尹那里,把刘修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耶律述尹不仅不生气,反而嘴角噙出一丝微笑:“那本王就祝他马到成功。”
第33章
按住了耶律述尹这边,刘修心里更有底了,仿佛对面的大周已是他的手下败将,挥师南下、剑指中原指日可待。
“诸位将军,对面的小皇帝可是第一次上战场,这会儿缩在队列里当缩头乌龟呢!”刘修的话引来阵前一片哄堂大笑。
大梁这边,都是前朝时就跟随刘修出生入死的弟兄,虽比不得郭玮的气势和威望,但比柴桑足足长了一辈,看不上他也是理所当然。
刘修的话一出,这些人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见一位肤色黝黑,身材肥硕的将军踢了下马腹,走出阵列:“陛下,不如让臣下去会会这位大周的小皇帝,教教他战场的规矩。”
“好!”刘修爽快地说:“用你的三寸之舌,把他给我喊出来。”
“得令。”
大周这边,柴桑等人远远地便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接着在两军中间停住了马。
“大周的新皇帝,听说你是第一次上战场啊,爷爷大梁周德建,你可得记牢了,待会儿下了地府,好跟郭玮告状啊,哈哈哈哈。”
周德建的声音厚实洪亮,大周阵前的将士听了个清清楚楚,各人都侧头偷偷瞄了眼柴桑,看他的反应。只见柴桑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不为所动。
九歌在柴桑的身后,只能看见柴桑的背影,他骑坐在马背上,腰腹挺的笔直。她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能沉得住气,周德建的话说的再难听,都不能从实际上伤他分毫。
“你也就是运气好,熬死了郭玮的两个儿子,不然这皇位哪轮得着你啊,对了,郭玮还有个亲侄子,今天来了没有啊。”
“郭玮的帝位就来路不正,你的更不正,这中原、天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指点了。”
“柴桑,你龟缩着算什么本事,第一次带这么多兵吓破胆了吧,你要是个男人,就出来咱们较量较量。”
南昭容实在听不下去了,战前骂阵无非是为了激怒对方他知道,可是就这样任人辱骂皇帝和先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成什么了。
他看了看左右,都无太大反应,甚至还有人露出看戏的表情,又想起今晨发生的事,心里不由愤慨,于是向柴桑请战:“陛下,不如我去会会他。”
柴桑闻声看向他,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只是说了三个字:“再等等。”
虽然没有人回应,周德建依然情绪激昂,从郭玮到柴桑,国事家事大事小事骂了个遍,话越来越难听,直到自己口干舌燥,骂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才不甘心地回到阵中。
看见周德建灰溜溜地回来,刘修倒也不着急,点名指了赵俊德继续去叫阵。
大周这边才消停了一会儿,只见不多时又一人策马过来,对着大周的阵列就喊:“有能战的滚出来,与我一战,当什么缩头乌龟。”
马蹄一下一下踏在北方春天的土地上,激起尘土飞扬,任赵俊德说什么,都无人搭话,两军中间的广阔空间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场。
期间,柴桑不时抬头看看天,又问了下属时辰,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样子。
“妈的,不打滚回去。”赵俊德回到阵中破口大骂,这一遭着实憋了一肚子气。
刘修听见这句话,不经意间挑了一下眉,旁边的大将孙礼对赵俊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太妥当,急忙解释道:“陛下,我不是说……”
“陛下,我愿再去叫阵。”孙礼立马请战,打断了赵俊德道话。
刘修点了点头。
旁边的军师小声对刘修说:“陛下,我们没必要和他们耗着,我们的兵马占绝对优势,完全可以一举拿下。”
“陪他们玩玩儿,不着急。”
“夜长梦多啊陛下。”
刘修一本正经地看着军师:“都是二十几年的老将了,沉住气,不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军师还想说些什么,被刘修一眼给瞪了回去,只得心中暗暗叫苦,现在全军上下已经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中,可是柴桑,不管是龙是虫,都还未出笼,几万兵马还列在对面,大周真的已经是大梁的囊中之物了吗?
孙礼的结局自然也与前面两位一样,任他在阵前叫破了嗓子,大周就是纹丝不动。
军师还是不死心,又对刘修进言:“陛下,大周摁死了不出兵,怕是有别的打算,我们身后的将士已经等候多时,下令进攻吧陛下。”
刘修并未理会,而是继续派人上去叫阵,柴桑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怎么抵得上他的大军,他倒要看看,在他一轮轮的挑衅、辱骂下,大周的军心,还能不能稳得住。
山坡上的耶律述尹看着下面两军对阵多时,却迟迟没有交锋,已有些困倦了,反正刘修不让他插手,他便索性下令全军原地修整。
只是,耶律述尹的士兵这厢刚下马,整片平原上便响起“万岁、万岁……”的山呼海啸,这一声声来得太突然,耶律述尹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当他寻声望去,远远地竟看见,大周的兵马动了!
同样疑惑的还有刘修,叫阵的人刚灰头土脸地回来,下一个还没出阵,这是什么情况?但是他不敢怠慢,立马下令各军做好冲锋准备。
当柴桑听到万岁声的时候,扭头看见的一幕让他毕生难忘,右翼的士兵全部单膝跪地山呼万岁,却并不朝向他本人,而是对着刘修所在的方向。
接着,他们起身,有秩序地撤出了战场,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那是他的兵!是他的子民!就这样在阵前有预谋地、整齐划一地背叛了他!
柴桑的内心遭受了剧烈的震动,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左翼的士兵也开始乱做一团,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逃跑,一时间喊叫声、哀嚎声充斥着整个平原。
他很气愤、怒发冲冠,可情绪的剧烈变动于眼前的情形而言,根本无济于事。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被逼上了绝路,如果再不有所行动,今日,这里,就要成为他的埋骨地。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身后的九歌一眼,然后毅然决然朝刘修的阵营冲过去。
九歌瞬间反应了过来,刚刚一系列的突变太过惊骇,可当她看到柴桑的眼神,看到他冲出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大哥,整合兵马,跟上陛下!”九歌朝南昭容丢下这句话,立马追随柴桑而去。
他这是在孤注一掷,今日若败了,天大地大,难有他立锥之地,九歌跟在柴桑身后,心里涌起极大的心疼,陛下称孤,孤者,寡也,有她一日,便不能让他孤身一人。
柴桑此刻心里极度悲凉,从他冲出阵列的那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一年,孤身一人,远走千里,十多年过去,关键时刻,他仍是只有一腔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