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上两三日,需要将包扎处解开,用热药水泡洗去旧药。”
太医一边收拾残留的药物一边嘱咐九歌:“注意,洗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不可挪动或碰触伤处,洗完之后仍然需要用黑龙散敷上,照原样用杉木片缚牢。敷贴药膏也有讲究,要平正均匀,如果药膏高低不平,就容易引起已经整复的骨折位置移动。”
太医见九歌听的一脸认真,怕她太过在意,反而不易好,便宽慰她道:“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姑娘洗去旧药后可以遣人到御药房唤我,我会过来给姑娘上药、固定。”
“劳烦太医了。”九歌尽力挤出一丝笑。
太医想要说些什么,转过身四处看了看,房间里除却九歌外,只有郑羽一人,便又问九歌:“姑娘房里可有伺候的人,姑娘这次伤的不轻,我还有些话需要叮嘱。”
九歌轻轻摇了摇头,却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有什么话,同朕讲便是。”
太医见柴桑突然出现在门口,有些吃惊,但马上回过神来,对着柴桑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张太医请起。”柴桑阔步走来虚扶了一把,同时示意一旁的郑羽免礼。
“张太医要叮嘱什么?”柴桑问道。
“还请陛下借一步说话。”张天岳说着,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并侧身让柴桑走在前面。
过了一会儿,柴桑进来了,郑羽见柴桑在这里,不好在这里待着,便要告退。
“今日多谢你了。”柴桑对郑羽说,九歌的事他刚从宫人那里听到。
郑羽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疼不疼。”不等郑羽走出去,柴桑就立马坐到九歌榻前。
“疼。”九歌实话实说,没有丝毫扭捏。
郑羽一只脚迈出门时,这个“疼”字刚好传进了他耳朵里,瞬间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一般,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尽管如此,他还是轻轻关上了门离开了。
“不想去告诉我便是,何必让自己遭这么大的罪。”柴桑拨开九歌额前杂乱的碎发,眼睛盯着她已包扎好的左腿,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九歌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同皇后讲一声的事,你偏要作践自己,这下伤了筋骨,受多大的疼,什么大事,值当你这样?”柴桑说着说着,便有些生气。
“刚刚太医说了,没有个半年好不了……”
九歌躺在那儿,听着柴桑一个人唠唠叨叨,心里竟有些感动,他嘴上不说,但九歌知道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九歌抬起手,轻轻抓住柴桑的袖口晃了晃,柴桑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便停下来看着她。
“事关皇后的颜面,这样彼此都有台阶下。”九歌小声地说。
柴桑见她这样说,心里的憋闷丝毫不减:“旁人的颜面重要,你的身子不重要?”
“我有分寸。”九歌嘴里说着,脸却悄悄转到床榻内侧。
“你有分寸?你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你有什么分寸?”柴桑看着她被杉片包着的左腿,心里又气又懊悔,但又知道她现在疼的厉害,话也不敢往重了说。
“你现在真是主意大了。”
偏偏是这句话,一下触到了九歌的逆鳞,她能怎么做,是不去,直接让皇后颜面扫地?还是去了,让自己成为众人的活靶子?
“你不是一向知道我主意大?陛下若是骂够了,就请回去吧。”九歌的脾气顿时上来了,索性说完就闭上了眼。
柴桑坐在榻前,看她腿不能动,脸却赌气似的朝向里面,这样扭着肯定很难受,便身子前倾,双手捧住九歌的脸,帮她转过来。
九歌现在身上没什么力气,柴桑这样做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只是九歌虽然脸转过来了,还是闭着眼。
柴桑见她这样子,也就由着她。自己走到一旁,绞了帕子给九歌擦脸。九歌突然感觉到脸上温温的湿意,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却正好对上了柴桑近在咫尺的脸,不知怎的,她又赶紧闭上。
柴桑的动作很轻柔,帕子温温热热,很舒服,九歌突然想起那年在澶州,她看到他站在桂花树下的样子。
其实在澶州那几年,柴桑很少发火,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真正是温润如玉,反而是到了开封后,渐渐收不住脾气,然而多数是对事不对人,今天对她说了重话,怕也是真的生气了。
想到这里,九歌有些恨自己不争气,怎么柴桑什么都没说,她倒自己给自己宽了心。
“你别动,我帮你擦擦脚。”
“不要。”九歌本能地抗拒,把脚展示在别人面前多少有点难为情,况且在她看来,她和柴桑远没有亲近到这一步。
“我会轻点,擦一擦,躺着舒服一些。”柴桑温柔地说。
九歌心里还是有些拒绝,但柴桑的话音入耳,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九歌的首肯,柴桑挪到九歌脚的那一侧,一点一点脱掉了九歌的袜子,当自己的脚裸露在空气中的时候,九歌突然抖了一下。
柴桑拿着帕子先是轻轻擦了脚面,然后一个一个擦她的脚趾,九歌的脚趾圆圆的,有一种憨憨的可爱。等擦完了脚心,柴桑回过头来发现九歌整个人绷的很紧。
“怎么了?”柴桑关切地问道。
“有点痒。”九歌不好意思地说。
柴桑笑了笑,九歌登时看到了他手中的帕子:“你记得明天不要用它给我擦脸。”
柴桑看了看手中的帕子,被九歌这么一说,一时有些尴尬,他着实是,没注意……
然而九歌说完,突然又想起,柴桑只是今日在这里罢了,至于明日,谁又知道他会不会过来呢,便又说道:“还得请陛下帮我一个忙。”
“你说。”柴桑把帕子放在了一边,认真地看着九歌,等她下面的话。
“我现在毕竟不太方便,兰姐儿在我宅子里,烦请陛下差人把兰姐儿接过来照应我几天。”
“哪个兰姐儿?”柴桑疑惑地问,他怎么不记得她宅子里有个兰姐儿?
“方婶儿家的兰姐儿。”
“兰姐儿何时来的?方婶儿来了吗?”
“前几日我差人接到开封来的,方婶儿还在澶州。”
柴桑点点头,没有接着问,原来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连照顾自己的人都安排好了。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你闭上眼睛躺一会儿,我去吩咐御膳房准备点吃食,待会儿我叫你。”柴桑给九歌盖上了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受伤的右腿。
“嗯。”九歌听话地闭上了眼。
睡着时几乎觉察不到痛,然而醒来后,九歌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刚一动,左腿传来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发出“斯”的一声。
“醒了?”柴桑立马放下手中的奏折,快步走到榻前。
见柴桑还在这里,九歌多少有些吃惊:“你一直在这里吗?”
柴桑“嗯”了一声。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搬了奏折过来。”柴桑顺着答道。
柴桑平日的作息,她再熟悉不过,当日递上的奏折他一定会当日处理,今日在她这里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晚上怕是又要熬夜了。
九歌刚想说些什么,柴桑抢着说道:“你不要瞎操心,吃饭吧。”
九歌尴尬地看了看自己,此时的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第41章
柴桑端起旁边的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准备递到九歌的嘴边,可一看九歌平躺着,又怕她噎着,于是又放下碗,弯下身子轻轻托着九歌的后背,在她身后加了一个枕头。
柴桑的身影笼罩下来的时候,九歌周身的空气都弥漫着他的气息,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极大的安全感。
“发什么呆,张嘴啊。”见九歌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柴桑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九歌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张开嘴,等着柴桑喂她。
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九歌突然觉得,自从出征以来,二人的争吵多了,却也更加亲昵了。
以前虽然对彼此的心意心中有数,但总是客客气气,凡事讲究分寸,习惯隐藏真实的情绪,但现在好像开始什么事都敞开来说,二人从未就此达成共识,却渐渐都这么做了,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两人的默契。
喂完九歌后,柴桑也草草吃了些,然后差人收拾了碗筷,便把一沓奏折搬到九歌榻边,然后自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借着榻边的烛光开始看了起来。
九歌见他佝偻着难受,便说道:“你回去吧,今日耽误了这些功夫,怕又要晚睡了。”
柴桑抬起头,拍了拍那一摞奏折:“并没有耽误,快了。”
九歌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心疼,自柴桑登上帝位,忙不迭地出征、处理政务,一日也不曾停歇。一日两日的倒没什么,可时日一久,终究有所损害,纵使他还年轻,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回去吧,我要睡了。”九歌又劝道。
柴桑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宽慰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我……”九歌犹豫了一下:“不太方便。”
柴桑明白她的意思,二人名分未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大合适,但是独留九歌一个人,又实在不放心。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就走。”柴桑轻声哄着她。
毕竟刚睡醒没多久,九歌其实一点都不困,但听了柴桑的话,还是点点头,闭上了眼假寐。
柴桑见九歌闭上了眼,便又开始低下头翻看手中的奏折,他离京这段时间,积攒了不少奏折,有的事情实在拖不得了。而前朝又千头万绪,对军队的整顿也迫在眉睫,所以他回来这些天,几乎是不眠不休。
人一闭上眼睛,听觉会变得格外敏锐。九歌能听见柴桑小心地翻动奏折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悄悄张开眼睛,偷偷看着他。
不知是烛光有些微弱,使得他看那些字的时候有些费力,还是奏折上所讲的事情有些棘手,接连翻看了几本,他都是紧皱着眉头。在澶州时他并无这样的习惯,而如今眉间已经有了两条浅浅的纹路。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为他抚平,但手还未抬起就息了这个念头,此时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依他的性格,这些所谓的宽慰毫无实际用处,唯有手中的事真正解决,他才能轻松片刻。
以前九歌在闺中,读那些所谓帝王将相的生平时,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一位帝王就这样坐在她的榻前,离她这样近。
如果不是榻前堆放着这些奏章,而他又恰好拿着奏章在看,这时的他,哪里像史书上那些皇帝呢?
就这样坐在矮凳上,胳膊靠在榻边,一身常服,不是上等的布料,没有繁缛的绣饰,永远不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她面前,不命令,不强求,再生气也对她没有一句重话,倒是她有时候口不择言,还得他担待。
可是他有时,又的确像一位帝王,面对挑衅的雷霆之怒,一发千钧时坚定果决,选人用人的博大气度,即使像翁道这样当众驳了他面子的人,他仍会留一条路,从这些讲,他似乎是天生帝王。
九歌就这样胡乱想着,从柴桑又想到自己,自从来了开封,她总有一种无力感。以前在澶州,她手头的事都是具体可感的,事情牵涉的方方面面,她之所以能想到,是因为她能见到。
而近来,却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她所经的太少,对于很多事情的见解缺少了现实层面的支撑,有些浮于表面,这甚至让她想起了赵括,那日李彦明提起长平之战时,她也在场,因着一人的决断白白断送几十万人的姓名,不可谓不惨烈。
柴桑让她进宫帮他,她初时信誓旦旦,但如今不禁会想,她真能帮的上吗?柴桑自然事事会有自己的考量,可她是不是也该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她的那些念头、想法,是不是也该经历事实的沉淀,毕竟牵扯的是实实在在的人。
而现在,她人在宫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宫墙就像一道围墙,隔离了她与外面的世界。
在宫里,她每日所见,都是柴桑,能见着柴桑当然好,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是不是就会觉得理所应当,是不是会渐渐沉溺在这种安逸之中,当世界小了,会以为抬头所见就是天,那时的她,还是自己吗?
越是想着这些,九歌的心里越是清明,睡意是一丝也没有。柴桑低头看奏章时,她便偷偷看她,察觉柴桑要抬头时,她便假装闭眼,这样来来回回,跟猫和耗子一样。
而柴桑批完奏章,就一直静静坐着,九歌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睁开眼一看,他竟就这样靠着榻边睡着了。
九歌怕他这样睡一夜,第二天起来浑身难受,便想叫醒他,让他回去睡,但是看到柴桑的睡颜,又有些不忍,他实在太累了。
于是九歌便把被子的一角轻轻给柴桑盖上,想过一会儿再叫醒她,为此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过去。
然而一睁眼,天都亮了,被子好好在自己身上盖着,榻边已然没有了柴桑的踪影。
九歌受伤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整整一个上午,南昭容、柏舟、林沐挨个过来了一趟,幸好兰姐儿一大早就进了宫,帮她收拾了一番,这才不至于在他们面前太过尴尬。
然而九歌没有想到的是,临近午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兰若来了,问了九歌的伤势,还送了一些补品,走的时候碰巧迎面撞上刚进门的柴桑。
在九歌面前,柴桑一般是不会提起玉娘的,进来的时候撞见了兰若,看到了皇后送来的补品,也并没有说什么,陪着九歌吃了午饭,便又回去了。
翌日,当九歌出现在比试现场的时候,在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就是赵九歌?”
“姿色平平,不过如此啊。”
“她怎么瘸着腿?”
兰姐儿和郑羽搀扶着九歌走进去的时候,沿途不少官家女子都在小声嘀咕,九歌只当没听到,只是抬着头朝前走,这里她谁都不认识,也无需停下俩跟谁打招呼。
“你就是赵九歌?”有个女子突然闯到九歌面前,扬着脸,通身的傲气。
大概是看到对方来者不善,郑羽挺身站到九歌的面前。
“正是,请问阁下是?”九歌并没有阻拦郑羽,毕竟她现在着实不方便,也不清楚对方来意。
“待会儿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女子不屑地说。
“听说你把皇帝迷的五迷三道的。”
九歌在出门前已经反复告诉自己,她就是去露个脸,全了皇后的面子,其余的能忍则忍,但看到眼前的女子那副出言不逊又眼高于顶的样子,心里一股厌恶,便出言回怼了过去:“不知阁下是听说的,难道是陛下本人?”
“好生张狂!”那女子听完九歌的话,气得直跳脚。
九歌冷笑一声,示意兰姐儿和郑羽继续朝前走,不知又是谁家从小被娇养的小姐,无端来招她。她不想惹事但也不怕事,就算她一介孤女无所依靠,在满开封照样抬得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