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九歌沉思之时,郑羽进来了。
“这么快就忙完了?”九歌像往常一样,自如地和他打着招呼。
“本就没什么事。”倒是郑羽有些不自在。
示意郑羽坐在榻边的矮凳上,然后九歌从枕边拿出了一个木盒,递到他手中:“这个你拿着,上午时我便不该收,只是众目睽睽之下……”
郑羽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些不服气:“为什么?”
“你知道。”九歌不想把话说的太直白,郑羽作为澶州旧人,又在王府里待了那么久,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郑羽反驳道。
九歌心里沉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因为我的心里、眼里,只有陛下,世间其他男子在我眼里,和道旁的一棵树,河边的一棵柳没有区别。”
“为什么?”郑羽的眼神里透露着不甘心,确实,他都知道。
九歌和柴桑的纠葛,他一清二楚,但是他更清楚,九歌现在面临怎样的处境,而这样的处境,明明是柴桑造成的,如今却让她一人来担。
柴桑做不到的,他来做,有什么不可以。
“姐姐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怎样传你,你以为,张莺儿那难听的话,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吗?外面有成十上百个张莺儿,背地里的话句句都要比今日难听得多。”
那些话九歌听不见,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她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容忍自己被人那样污蔑。
“可是你心里知道,他们说的没错。我喜欢他,堂堂正正,我没有标榜,也没有张扬,难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羞耻的事?”
那些话,她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但是知道了又如何?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画好版画做好模子,告诉你要温驯知礼、三从四德,她凭什么要任别人揉扁搓圆,凭什么要自己削足适履,去迎合众人的眼光。
九歌的质问,让郑羽陷入了沉默,她说的对,可他今日坐在这里,并不为和她探讨对错,他只是,为自己谋一个机会。
他把木盒推还给她,解释道:“我送你这个,并不为别的,也不要你什么承诺,就为我们旧日的情分。”
九歌毫不犹豫地再次递到他面前:“我不能明知道你的心意却假装不知,更不能糊里糊涂地收下别的男人的礼物。”
郑羽这下真的生气了:“你当真不给我半点机会?”
九歌平静地说:“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你醒醒吧,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怎么会转头娶了别的女子,怎么会和别人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怎么会让你处于这样的境地,自己却处之安然!三年了,什么样的深情,会让你等他三年,毫无交代?”
“他有什么?他有天下万民,有妻有子,却不肯分出哪怕一点点的精力为你筹谋。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这样不管不顾,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你要永远没名没份,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冒着转身被遗忘的风险,盼着君王可怜的宠幸?还是等到自己年老色衰,黯然出局?”
郑羽的话,一字一句都戳中九歌的心,她知道他是为她好,是真心为她好,这些想法,别人未必没有,这些话,别人未必不知,只是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口,哪怕林沐,哪怕柏舟,哪怕她的师兄,可能是怕真相过于□□,伤了她的心。
当然,她也不会不知。可是,那是柴桑。便注定了,他不会,她没有办法同任何人解释,但是,他不会。
“小羽,你或许并不知道,这世间万事万物,男女之情只占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关于我与他,我也并不想在外人面前多做解释,没有当日的他,便没有今日的我,没有今日的我,可能也未必会有明日的他。所谓爱,并不都是轰轰烈烈、山盟海誓……”
九歌的这一番自白在郑羽听来尤为刺耳,他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为他开脱罢了。”
“在你眼里他是皇上,在我眼里,他是柴桑。”
“赵九歌,我讨厌你现在这幅样子,好像天下之间,只有你与他,那别人算什么,别人的情便不是情了?”他又算什么?
“赵九歌”这三个字从郑羽嘴里喊出来,九歌有片刻的愣神,眼前的人今天的行径是这样陌生。她与他耐心解释这么多,无非是怕他受伤,难道他看不明白吗?
“别人的情,与我无关。”九歌一字一顿地说。
郑羽嘴角抽动,干笑一声,所谓一厢情愿,不过如此了吧。
看到郑羽现在的样子,九歌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她今日话说的是不是过分了些,这毕竟是郑羽,是他们当亲弟弟一样看的人。他年龄还小,今日种种,兴许只是一时之意,她或许不该太过认真。
想到这里,九歌又道:“小羽,除了他,我心里没有任何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说到做到。你还小,只是见了我,便误以为喜欢,开封城内……”
不等九歌说完,郑羽便一把抢过九歌手里的木盒:“你不接受便不接受,何必这样?”说完,便夺门而出。凭什么因为他年纪小,便看轻他?
九歌有些无奈,但又无可奈何,或许她该找时间,跟林沐聊聊。
晚些时候,柴桑过来,提前命人准备好了热药水和木桶送了进来,然后屏退众人,轻轻把九歌挪到榻边,给她卷起裤管,慢慢地将系好的杉木片一点点拆开,为她泡洗去旧药,小心翼翼地用干帕子把伤处擦干,之后把太医宣了进来。
九歌一看,还是前几日的张太医,便安心了许多。
太医从药箱里取出黑龙散,敷在伤处,然后照着原样,用杉木片绑牢,柴桑则在旁边看着,默默地记在心里。
“听说今日姑娘外出了,右腿可有肿胀之感?”太医收起黑龙散和剩余的杉木片,然后问九歌。
柴桑在一旁,九歌多少有点不愿提起今日的事,但是太医既然问了,她也不能不答,于是便点了点头。
“可否让我看看?”
“好。”九歌说着,便要自己动手。柴桑立马上前,卷起她右腿的裤管。
太医看了看,又用手按了几下,偏过头对柴桑说:“问题不大,用热水泡泡,或者是按摩一会儿,明日便可消肿。”
“怎样做?”柴桑问着,放下了九歌的裤管。太医便隔着裤管,“这样往上推”、“这样揉搓”,为柴桑演示了一番。
太医走后,柴桑坐在榻边,开始为九歌按了起来,几下之后,又觉得不太方便。因为九歌受伤的左腿朝向榻的外侧,隔着伤腿按摩,柴桑总怕碰到她伤处,便脱了靴子,从榻尾进到榻的内侧。
“陛下?”九歌有些不好意思。
柴桑看了她一眼:“怎么?”
九歌识趣地闭上了嘴,如果她没记错,柴桑进来这么一会儿了,好像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
空气中充斥着宁静,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九歌就这样躺着,刚好能看到柴桑的侧颜,这个角度下的柴桑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多少次,多少不同的地方,她总是这样仰望着他。
可能唯一不同的是,以往他都是在忙自己的事,而现在,却只专注于她那肿胀的腿吧。
按完之后,柴桑帮她把裤管整理好,然后一点点挪到榻首,对着九歌说:“我想抱抱你。”
九歌有些意外,这好像是柴桑第一次,这样主动,这样直白,她看着柴桑的脸,开始微微发热,他有时候是不是过于君子,这叫她怎么回答。
九歌朝柴桑伸出双臂,柴桑轻轻把她搂起来,然后坐到了她的身后,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第46章
柴桑的头靠在九歌的颈侧,第一次被柴桑这样抱着,九歌的身体有些僵硬,努力支撑着,并不敢真的用力地往后靠。
“放松些。”柴桑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九歌的胳膊,附在她耳边说。
话音入耳,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九歌闭上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放松下来,任由自己慢慢靠向柴桑的后背。
这样的姿势下,她的后背贴着柴桑的胸膛,两人严丝合缝,是前所未有的亲近,柴桑心中的不安感也在渐渐地消失。
今天上午,看到九歌收下郑羽送出的玉镯,他面上毫无反应,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但是现在,九歌在他怀里,她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全身心地靠在他的怀里,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想到这里,柴桑突然心里发虚,他一向自诩磊落坦荡,如今却生出这么多心思。
“陛下今日说的心上人……”
“是你。”九歌还未说完,便被柴桑截断。
虽然心里一直在犹疑,在猜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自己,虽然已经接近确定,甚至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他的心意,但亲耳听到答案,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怦怦直跳。
九歌侧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放大。此刻,柴桑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不过一寸,气氛逐渐变得旖旎,终于他向前挪动,轻轻吻上了她。
九歌的心跳的越发厉害,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的唇温热,又软软的,开始只是轻轻碰一碰,后来便开始啮咬、描摹……
她的手抱着柴桑的胳膊,柴桑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先是小臂,后是腰……她感觉自己渐渐酥软,像一滩泥一样,彻底烂在柴桑的怀里。
分开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柴桑的怀抱愈发收紧,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一下一下的心跳。
待两人渐渐平静下来,柴桑开口说:“太妃那边,让你明天就过去。”
“好。”
“你答应了?”九歌答的如此果断,倒叫柴桑有些意外。
“还容我不答应吗?”太妃的一番好意,若是不领受,岂不是显得她太不知好歹?
“只是……”柴桑犹豫道:“过了那边,我去找你,怕会有些不便。”
九歌却不以为然:“陛下若是想见我,会想办法的。”
柴桑正玩着她的手指,听到她这句话,便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就不想我?”
九歌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指,服软道:“想,日日夜夜都想。”
“夜里也想吗?”柴桑在九歌耳边轻轻问。
九歌的脸登时羞红了一片,嗔怪道:“你何时学了这派浪荡子的作风。”
柴桑抱着她,大笑出声。
九歌到张太妃那边后,柴桑的确放心了很多。之前和众臣讨论的整顿军队的事在多番商讨之下终于有了定论,因而柴桑便一心扑在此事上。
此前高平之战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任哪一个皇帝都不可能睡的安稳。
思虑再三,此次的军队改革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开展:
首先是裁汰冗兵,军中年老体弱者,由朝廷一次性发放饷银,一律劝回,返乡之后,由当地官府安置;其次是补充青壮,男子年满十六岁可报名参军,家中父母健在的独子不得报名;
再者是军中选拔,从武力、阵法等方面严格考量,军中将官有能者居之;
最后是奖惩制度,凡家中有人在军中者,实行什一之税,立军功者,按军功大小授予官职,赋税可酌情减免,临阵脱逃者,处以流刑,加倍赋税。
此次军中改革,先在李彦明所在的天卫军试行,柴桑选定天卫军,有自己的考量。
一是慕容柏舟隶属天卫军,柴桑有意让他来主持这次改革;
二是李彦明是军中老将,又是可信之人,一旦有了什么变故,能压得住阵;
三是天卫军的战力,在整个大周都是首屈一指的,若天卫军能顺利完成这次改革,便能为其他军队提供一个模板和榜样。
而除了这些,柴桑心里还有一个盘算,慕容柏舟虽然无论能力、品性自己都极为看好,但毕竟在军中资历尚浅,必然有许多看不全的地方。但是慕容诀不一样,若柏舟能得到慕容诀的指点……
虽然之前他去请慕容诀出山,他严词拒绝,但是他还是希望他在军中的这一番动作,有慕容诀的身影。即使当年他不是当事人,哪怕如今廉颇老矣,他依然为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的名将感到可惜。
这样一个人,不仅清楚军中的大小事宜,对于行伍之人需要怎样的一个朝堂,也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吧。
果不其然,不知是听了什么人的指点,还是柏舟猜到了几分柴桑的用意,请父亲来开封的信一封封地从柏舟的府邸飞往澶州。
一个年迈的父亲无法拒绝一个儿子三番五次的请求,最终双脚踏进了十几年未曾踏足,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回来的开封。
柴桑得了信,心里自然高兴,在书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他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与人分享,第一个涌上心头的人便是九歌。
当日他们一同去请慕容诀出山时,九歌还差点和慕容诀吵起来,她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
柴桑立刻出门,往颐华宫的方向走去,初夏的天气正是舒爽,他一路上脚步轻快,李苇都险些跟不上。
然而到了一看,颐华宫却宫门紧闭,柴桑回过头来问李苇:“怎么回事?”
“许是太晚了,宫门落锁了。”李苇答道。
柴桑闻言皱起了眉:“现在几时了?”
“回陛下,已过亥时。”
“那确实是晚了。”自己只顾着手头的事,没曾想已经这么晚了。他退后几步,望了望里面,然而宫墙高矗,什么都看不到。他有些失落,开始往回走,期间还不望回头看几眼,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明日一定早点过来。
然而第二天,白日里的他依旧毫无空闲,等处理完手头的奏章,屋里的灯已经点了多时了。
“现在几时了?”他赶紧问站立一旁的宫人。
“回陛下,将近戌时二刻。”
还好,比昨天要早一些,柴桑立马放下笔,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颐华宫赶,然而到了之后,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柴桑看着紧闭的宫门,颇有些无奈,索性扶着墙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看着柴桑这个样子,一旁的李苇意有所指地说:“这颐华宫的门,是越关越早。”
“怎么说?”柴桑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道。
“有了昨日的事,今日我特意问了颐华宫的宫人,说是这宫门,平日都是亥时准时关的,眼下还不到戌时三刻,今日这宫门,提前关了将近半个时辰。”
柴桑在心中暗暗思索,如果李苇所言不虚,那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算了算,自九歌从福明宫搬到颐华宫已有六日,六日不见,不知她腿上的伤有没有好些。
第二天,柴桑一下了朝就往颐华宫跑,进了殿,正巧张太妃在吃早膳。
“陛下怎么匆匆忙忙的?”张太妃看见柴桑额头上冒着薄汗,气还没喘匀,故意问道。
“请太妃安。”柴桑躬身请安。
“快坐下来,还没用早膳吧。”说着,张太妃让身边的宫人添了一副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