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踏月来——西来君【完结】
时间:2023-07-19 14:42:02

  “十几年前,你的父亲赵珩带你离开开封,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苍天有眼啊,竟然让我母女二人得以相见,我死也瞑目了!”说着,那妇人不由得失声痛哭。
  九歌一脸茫然,娘亲的事,父亲赵珩从未瞒过她。自她懂事后,他便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
  在父亲的叙述里,她的娘亲为了母家不受牵连,主动提出和离,与父亲一刀两断,火速另嫁他人。
  她的娘亲是留在开封没错,但她从未想过,开封城中还有她的娘亲。
  她看着对面哭的已然扭曲的脸,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夫人!”正当众人渐渐厘清眼前的情况时,突然又冒出一名男子,上来便搀住了那名妇人的胳膊。
  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吉时到了,先典了礼。”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过头一看,发现是柴桑,瞬间歇了看热闹的心思,赶忙行礼。
  柴桑不动声色地走到柏舟面前,耳语了几句,随后自然地牵起九歌的手,穿过人群,一路走到正堂。
  柴桑在正堂中间坐着,九歌就站在他的身后,心神不安地观了礼。
  礼成之后,南昭容招呼宾客,柴桑牵着九歌来到了耳房。
  一进门,柏舟站在门口,先前那对夫妻也在里面,不知是否柏舟事先嘱咐过,那妇人见了柴桑,不哭也不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眼睛,止不住地偷瞄。
  “陛下在上,且将实情一一说来。”柏舟先开了口。
  于是那名妇人便将当年是如何与赵珩成婚,又是如何和离再嫁详详细细说了一通,倒是与赵珩当年告诉九歌的大差不差。
  柴桑通过九歌的表情,便知道这妇人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更何况,今日他第一眼见那妇人,便发现她与九歌有七八分相似。
  见九歌没有出言反驳,那妇人便大着胆子,将人一把搂进怀中,嘴里不住地喊着“心肝儿”。
  柴桑本想出手阻拦,见九歌没有躲避的意思,伸出去的手便又缩了回来。
  回宫的路上,九歌明显心不在焉。
  回宫之后,更是一声招呼也没打,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柴桑知道她心里烦乱的很,便没有进去打扰,而是回去继续批阅奏折,直到晚间,才过去她那里。
  人还没进去,便从兰姐儿口中得知,九歌自从宫外回来到现在,没喝过一口水,说过一句话。
  他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人在那里枯坐着。
  柴桑回想白天的情形,面对从天而降的娘亲,她并没有表现得很热络,但在那名妇人提出想进宫看她时,她也并没有拒绝。
  可见她心里,也是矛盾的。
  “饿不饿?”柴桑低声问,话语里满是温柔。
  九歌这才发现柴桑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身边。
  她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
  “我可还没用膳呢。”说着,柴桑招了招手,兰姐儿便把膳食送了进来,摆在了桌子上。
  只是九歌不动,柴桑也不动。
  “我没事。”九歌拿起筷子,塞进柴桑的手里。
  然而柴桑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看着她。
  九歌无奈,只得拿起筷子,夹了菜送到了自己嘴里。
  用过了膳,柴桑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拿了本书坐在九歌身边,静静陪着她。
  “我好像,不需要娘亲。”九歌突然开口。
  柴桑立刻把书放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摩挲着。
  他知道,这不是实话。
  “她只是离开你太久了。”柴桑全神贯注注视着九歌,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他伸出手,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
  “走了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九歌看着柴桑,脸上是说不出的悲伤。
  柴桑立马将人拥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
  一定程度上,九歌心里的纠结和矛盾,他是无法理解的。他虽然也自小没了娘亲,但成长的岁月里,姑母全然充当了娘亲这一角色。
  可是九歌不同,对他也好,对南昭容他们也好,她都毫无保留,但是她心底,始终藏着一块冰。
  如果得不到回应,她便会冻结所有的热情。
  而如今,一个在她生命中消失了十几年的人,一出现便要她报以熟悉和亲昵,她心里是惊慌的吧。
  “是不是在害怕?”柴桑凑近她耳边,低声地问。
  九歌没有回答,但身体一下一下颤抖着。
  “别怕。”柴桑将人抱的更紧:“万事有我。”
  “这个娘亲,你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
  那晚,柴桑的右肩整个都湿透了。
  柴桑和九歌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所谓的“娘亲”身上,殊不知,九歌的身世已然在开封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一时间,开封城内无人不知赵九歌是赵珩的女儿。
  赵珩是谁,十几年前朝中的风云人物,朝堂之上,直言进谏,从不给任何人颜面,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朝中,他从来没有朋友。
  可说起他,又没人能说一个不字。
  论才学,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论能力,他也曾在地方上将所辖区域治理得井井有条,论见识,一封封奏疏飞到皇帝案头,无一不是切中时弊的治世之举。
  糟就糟在,他一心进取,想着致君尧舜上,辅佐君主一统天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可当时的朝堂,乌烟瘴气,上至皇帝下到芝麻大小的官员无一例外只愿苟安。
  与其说他的离开,是一时的忿然之举,不如说,是满朝文武蓄谋已久的一个阴谋。
  众人只说,水至清则无鱼,殊不知,水清本无错,错在世道浑浊。
  这样一位父亲顶在头上,世人眼中,赵九歌名动开封的原因也就有了解释。
  虎父无犬女。
  “荒谬!”
  “荒谬至极!”
  一大清早,女子清脆的声音便打破了福明宫的宁静。
第54章
  李鸢一拳砸在桌子上,杯中的茶都翻溅了出来。
  她的怒意来的突然,九歌毫无防备,身子竟也随着抖了一下,差点将手中的茶盏丢了出去。
  “怎么这么大的火。”九歌摇了摇李鸢的胳膊笑着说:“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何苦往心里去?”
  “我生平最讨厌旁人拿家世说事,一句‘虎父无犬女’,便抹杀了一人全部的努力,就好像身上的本事都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一样。”
  看着李鸢皱着眉,一脸的忿然,九歌突然想起,她的父亲是李彦明。
  李鸢从不是个热络的人,对人对事,面上总是冷冷的,即使有不平,也多是用行动说话,从不在嘴上逞一时之快。
  今日有这样大的反应,多半是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没少听。
  若是换作从前,九歌能急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与人辩驳,之前在澶州,她可是当着柴桑的面说过“我不想借你的势”。
  可是现在,她不会了。
  “这不是什么坏话。”九歌看着李鸢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从小读书识字比别人早些,看过的书比别人多些。”
  “若没有父亲,我不会有这许多的想法,我走的,将是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的路。”
  九歌的话像寺庙的晨钟,一下下震颤着李鸢的心。
  她不也正是因为有李彦明这样的父亲,才得以从小识得十八般兵器,在练武的路上比别人少走了许多的弯路吗?
  “而如今旁人这样说,说明父亲的盛名,我不曾辱没,这对我而言,是肯定,哪怕我不需要这样的肯定。”
  “但我永远为有这样的父亲心存感激和骄傲。”
  李鸢此前从未听别人这样讲过,但九歌的话却字字砸在她心里。
  在这句话的威压之下,她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为在世人面前证明自己,殊不知这句话,本身就是证明。
  此刻她看着一脸诚挚的九歌,心怀感激。
  她与九歌相识的时日不算长,她一直欣赏她身上的学识和勇气,也一直不明白,她为何要留在宫中,忍受着四面袭来的流言蜚语,如同风霜刀剑对她紧紧相逼。
  可现在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为何会选择陛下?”李鸢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九歌怔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因为我敬他,爱他。”
  是了,李鸢心里想,敬他,所以甘愿提携玉龙为君死,爱他,所以宁愿终其一生画地为牢。
  李鸢竟然有些羡慕,九歌有这样一个,能敬,能爱的人。
  九歌母亲的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张太妃的耳朵里。
  于是一大早,太妃便宣了九歌母女觐见。
  期间,太妃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无非是感慨母女重逢的不易,让她心生艳羡。
  然而九歌母女前脚刚离了颐华宫,张太妃瞬间就变了脸,对一旁的宫女说:“同陛下讲,请他闲暇时过来一趟。”
  九歌的母亲何粱氏倒是没想那许多,走在御花园的道上,一脸喜色。
  “小九,你要把握好机会。”何粱氏拍了拍九歌的手背,亲昵地说,倒像是母女二人从未分别过。
  九歌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把手从何粱氏的手中抽出来。
  只是何粱氏的话,让她心生疑惑,她习惯性地微微皱眉,偏过头问:“什么机会?”
  何粱氏四下看了看,然后凑近了说:“咱们家家世虽然不如褚家,但你得皇上的喜欢,又受太妃看重,未必不能……”
  “母亲!”话未说完,便被九歌出言打断。
  何粱氏微微有些发怔,相认后,这还是九歌第一次开口唤自己母亲。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九歌的话带回了现实。
  “以后休要提这话,我没这个心思。”
  九歌的语气已然冷了下来,但何粱氏显然没有意识到,仍沿着这个话头继续说。
  “你如今正值青春年华,陛下觉得新鲜,日后年纪一大,未必能一直讨得陛下欢心,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儿女筹谋……”
  “母亲若真是为我筹谋,十几年前为何撇下我和父亲?”九歌看着眼前这个年逾三十的妇人,心仿佛坠入了千年寒潭。
  她也曾十月怀胎生下自己,如今却,满脸算计。
  何粱氏似乎没料到,九歌会当面回怼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母亲这便离宫吧,我前殿还有事。”
  说完,九歌转身便走,只剩何粱氏一人愣在原地。
  直到身边有声音传来,她才回过神来。
  “这位夫人,可需要在下带您离宫?”
  何粱氏回头一看,只见面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虽小,却说话得体、风度翩翩,不免上下一番打量。
  她在开封城算不上个人物,但到底也是个官家夫人,一看便知道眼前人不是普通的宫中侍卫,脸上不免多了几分热情。
  “有劳小将军。”
  出宫的路上,何粱氏的嘴没个停歇,不停地问东问西,听的郑羽心里颇为厌烦。
  但顾及到她毕竟是九歌的生身母亲,他只得陪着笑脸,不时地回应一二。
  待把人送出了宫门,才长吁一口气。
  若不是怕她在宫中四处乱晃,给九歌生出什么祸端,他才懒得与这样的妇人周旋。
  毕竟方才他撞见九歌母女时,皇后就在附近。
  晚间,柴桑在福明宫批阅奏章,九歌立侍一旁,拿着墨条一下一下打着圈,明显心不在焉。
  柴桑回想起日间在颐华宫中,张太妃说的话。
  “何粱氏毕恭毕敬,却丝毫不提九歌。”
  他知道张太妃的性子,她虽然为人热络,但在有些事上,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见过何粱氏之后,便匆匆叫他过去,个中缘由已然明了。
  她以为母女相认,九歌从此有了依靠,可一见何粱氏,却发现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柴桑放下手中的笔,握住九歌的手,将墨条从她手中拿开,看着她的双眼,笃定地说:“你有心事。”
  “是。”九歌轻叹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承认。
  随即便把今日母亲进宫的事说与柴桑,只是柴桑没想到,九歌毫无保留,竟将何粱氏让她抓住机会一事也说了出来。
  “你从没想过,你母亲是这样的,对吗?”柴桑轻轻按压着九歌的指节,不知不觉间,这好像已经渐渐成为他的习惯。
  九歌一下被戳中心事。
  未见何粱氏之前,她对于母亲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父亲的描述,而在赵珩的描述里,只有事实,没有评价,他从未说过她一句坏话。
  十几年里,母亲这一角色的缺失,让她有了很多想象的空间,但无论哪一种,都与她亲眼所见的何粱氏没有半点相符。
  “你的父亲光风霁月,他所求的道,虽千万人也难挡,可你的母亲……”
  “她只是是个普通人。”
  柴桑很平静地说出“普通人”这三个字,没有一丝的遗憾和鄙夷,只是在陈述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
  这一刻的柴桑,就像一位良师,出现的恰到好处。
  赵珩一生磊落坦荡,不容于世便隐居深山,在乐安谷一待就是十年。而九歌自小长在赵珩跟前,赵珩的执拗她学了十成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可她的母亲何粱氏,是在乱世里都能游刃有余的人物。
  她没有所谓的精神洁癖,她有的,是求生之道。
  世人皆浊,她便随波逐流,甚至变本加厉。
  “你说的对,她是个普通人。”想通了这一点,九歌一下释然了。
  她只能求她的道,不能苛求任何人。
  今年的大周万事向好,渐渐的,南征也被提上了日程,年轻的帝王雄心勃勃,势要沿着先南后北的方略,筹措着迈出振兴中原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信心满满为南征做着准备时,王朴却突然病倒。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毕竟王朴正值壮年,一向又还算康健,就连大夫也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吃几副药,过个三五日便可痊愈。
  可两三日之后,却渐渐觉擦出不对来。
  王朴这病,不仅完全没有转好的征兆,而且一日比一日严重,到后来,竟一病不起。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柴桑的预料,当他在福明宫听到王朴病危的消息时,手中的奏章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二话没说,起身换了常服就准备出宫,期间手全然不听使唤,几次出错,临出门,还是经九歌提醒,才发现靴子穿反了。
  认识柴桑这么些年,九歌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紧张,哪怕当日面对刘修的千军万马,己方将士大批倒戈,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也不曾这样慌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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