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她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这一坐不要紧,却陡然瞥见窗边有一个黑影。
“谁!”九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噌的翻身下床,就要去取墙上挂着的剑。
看见屋内黑灯瞎火,料想九歌已经睡下,柴桑本来准备离开,却在转身之际听见屋内叮叮咚咚一片撞击声。
他心里一紧,生怕九歌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破窗而入。
窗一开,月光泻了进来。
柴桑从窗外跳进去的时候,九歌正靠着桌腿,坐在地上。
“怎么了?”他快步走到九歌面前蹲下来,着急地问道。
柴桑一开口,九歌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大半夜的,陛下在窗边站着做什么?”九歌嗔怪着,心里却有些开心,尽管夜深了,他还是来了。
“我……”柴桑吞吞吐吐:“你没给我留门。”
话里竟含着一丝委屈。
九歌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又立马收起表情,暗自庆幸柴桑的背恰好挡住了月光,他此时应该看不清她的脸。
她挣扎着要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刚刚磕到的伤处,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伤到哪里了?”柴桑从上到下看着她,有些手忙脚乱。
九歌很是无奈:“陛下要不要先点个灯。”
“哦。”柴桑后知后觉应了一声。
屋子一亮,两人都有些尴尬。
见九歌捂着左腿,柴桑一下紧张了起来,先前九歌从台阶上摔倒,伤的就是左腿。
他半跪在九歌身前,卷起她的裤管,左小腿已然肿了起来,就在原先的伤处旁边。
柴桑心里很是自责,赶忙传唤太医,随后便是一阵忙碌。
他忙了一天,本来想着天色已晚,就不过来了,结果还是没忍住来找她。本来是想就半天的事解释一番的,可现在,全然没了心情。
“我没事。”九歌见柴桑不说话,知道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林沐白日在她面前说:“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没长嘴。”也着实没冤枉他。
“我没事。”九歌握住柴桑的手,郑重其事地又重申了一遍。
柴桑任由她握着,却始终不抬头。
九歌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正在这个时候,张太医来了,太医院离福明宫实在不算近,往常等太医来都要很长时间,九歌第一次觉得,太医来的这样快。
还正好是张太医,太医院轮值,之前她问过,张太医十天才轮一次,怎么今日她磕到了左腿,就正好又是张太医。
“问题不大,擦些药膏,半个月就能消下去。”
听完张太医的话,柴桑长出一口气,九歌也放下心来。
她瞄了柴桑一眼,南征在即,她可不能在这个关头有事,不然柴桑一定不会让她随军,她可没有把握像上次一样说动他。
送走了张太医,柴桑为九歌上了药,又帮她掖好被角,留下一句“睡吧”便要走。
“陛下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望着柴桑的背影,九歌急忙开口。
她明白,以柴桑的性格,今夜不说,日后再难开口。
柴桑滞在原地。
“陛下是在为我铺路,对吗?”
柴桑的心瞬间被击中,他回过头,九歌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以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她两只眼睛。
清澈、干净,却仿佛洞悉一切。
他坐回了床边,轻轻拨开九歌额前的发丝,他也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这一刻,内心却无比柔软。
“王朴临终前说,他与王韩氏少年夫妻,一路扶持,既无子嗣,也无余财,托我照拂一二,我便想到了你。”
“你我此生没有缘分做得少年夫妻,然你一颗心在我身上,在大周身上,万一……”说到这儿,柴桑顿了顿:“你怎么办?”
“没有万一!”九歌皱起了眉,伸出手就要去捂柴桑的嘴。
半路却被柴桑截住,握在手心里。
“历哥儿渐渐大了,肯定会从别人那儿听到一些言语,我希望他能自己去认识你,而不是道听途说,甚至被人蛊惑。”
柴桑话说的轻,然而九歌却听出了其中的用心和分量。
她不禁红了眼眶。
这些年她在柴桑身边,无论是朝政上的事,还是他二人的私事,她都只求无愧于心,活在当下。
可柴桑却为她想到了将来。
如果真如柴桑所说有那么一天,在历哥儿的眼里,她就是破坏帝后感情的罪魁祸首,到那时,她怎么办?
所以他才让她给历哥儿开蒙。
还是那句,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于柴桑而言,她很重要,但玉娘和历哥儿他不能不管,江山他不能不要。
这就是他。
南征的日子定了,九歌的腿也好了,出征前一日,南昭容的新妇,她的新嫂子张婉突然进了宫。
第57章
“嫂嫂”,看见张婉进来,九歌便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看见九歌走路有些不对劲,张婉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体,赶紧伸手搀住她:“左腿的伤又犯了?”
上次九歌摔伤时,她虽还未进京,但之后也从南昭容那儿听说过,知道她伤的是左腿,这才过去多久。
“不是”,看到张婉脸上担忧的神色,九歌赶紧否认:“是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大碍。”
张婉这才长出一口气。
“嫂嫂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九歌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张婉手里。
张婉笑着接过:“我与你年龄相仿,别叫什么嫂嫂,叫我婉儿就行。”
原先两人便相识,只是不大熟,有张家和南昭容这层关系在,处起来倒不觉得生分。
“好。”九歌爽快应下。
“我这次来,一是你多日没有回家,听闻你明天要随军出征,过来看看你,二是……”
说到这儿,张婉手里捧着茶杯,不停地摩挲着杯壁。
九歌见她似乎有些为难,便开口道:“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张婉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近得了消息,说是昭容的父亲可能在泞南。”
九歌顿时放大了瞳孔,这些年,无论是在澶州还是来到开封,大哥已经多年没有家中的消息了。
如果这是真的,他心里该有多激动。
“这消息来的不易,以他一人之力,我怕……”
九歌点点头,立即明白了张婉话里的意思。没等她继续往下说,便回道:“我会多留意。”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何粱氏突然走了进来。
何粱氏在南昭容的府邸大闹那日,张婉人在后院,二人并不曾碰过面,见她大摇大摆的进来,张婉以为是宫中的什么人,登时就要起身见礼。
九歌按住了她,朝着来人喊了句:“母亲。”
何粱氏的眼神绕过九歌,落到了张婉身上:“这位是?”
“这是南大人的夫人。”
何粱氏行了礼,上下打量着张婉,脑子转的飞快。
张婉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还了一礼。
方才她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这个情形下,也只能生生咽了回去。
“那我先走了,你此去泞南,多加小心。”张婉握着九歌的手嘱咐道。
九歌点点头,将张婉一路送到门口。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突然发现,张婉瞧着与之前做女儿时,不一样了。
“这是你那个师兄,南昭容的新妇?”何粱氏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在九歌耳边说。
九歌的心猛地跳漏一拍,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刻意忽略了何粱氏的问题,直接问道:“母亲今日来有什么事?”
何粱氏神秘兮兮朝外面探了一眼,而后关上了门,迫不及待地问:“你要随陛下去泞南?”
九歌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是。”
何粱氏瞬间喜上眉梢,热络的搂住九歌,兴冲冲地说“听说皇后不去,你可得把握住机会。”
这熟悉的话语和何粱氏脸上的喜悦深深地刺痛了九歌。
此去泞南,不是出游,是打仗。
而当世之人,没有人不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张婉尚且叮嘱她要多加小心,而眼前这个人,她的生母,眼里没有一丝担忧。
今日阳光正好,透过窗照在身上,九歌却觉得通体寒凉。
她下意识地从避开何粱氏的碰触,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在这个世上,有的人永远不会变,而她的母亲,正是这样的人。
她早该说服自己认清这一点,那么就不至于今日当场验证,她心底曾有过的小小奢望,实在是十足荒唐。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质疑也好,反驳也好,歇斯底里或者哭喊痛骂,她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哪怕一个字,都是在耗费她的精力,她早已筋疲力竭。
于是在何粱氏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拖着一条腿,缓缓地走出房间,背后的声音渐行渐远,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终于有人扶住了自己,九歌却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姐姐。”
耳边的声音传来,她混沌的意识里,终于闪现出一丝清明。
随即一名妇人扑过来,郑羽毫不客气地拦剑一挡,将九歌护在怀中。
何粱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全然没想到对面的人会来真的。
“送她出宫。”九歌的眉间微蹙,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从她的眼中,郑羽读出她想让何粱氏马上离开她的视线,因为那双眸子中流露的,不是乞求,是厌恶。
“好”,郑羽应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你回房中等我。”
九歌没有回答,然而郑羽坚决地拦在何粱氏和九歌中间,不给她任何机会,将人“请”出了宫。
随后他便匆匆返回,径直去了九歌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心里仿佛压了千斤重担,扶着门框,喘不过气来。
失落什么?他不是早就知道,她不会等他?
她从来不会等他。
他不经意地抬头,瞥见远处,嘴角抽动,眉峰皱起又展开,终归是扯出一丝笑。
那是御书房的方向。
原来啊……
他突然想,她会不会也时常这样,倚着门框,望向那处。
此次出征泞南,与上次北击刘修全然不同。
相较中原,泞南要幸运得多,辖内已经多年没有战事,但这也意味着,上上下下,不知兵已经很久了。
而柴桑手里的这支军队,连打了两个大胜仗,军心大振,再加上顺利完成了变革,裁汰老弱,留下来的都是卯着劲头打算大展拳脚、等着建功立业的精壮。
大军一路向南,很快便到了与泞南的交界处。
“陛下,往东三十里便是翰城,今夜可要入城?”南昭容策马过来请示道。
柴桑摇了摇头:“城外休整,莫要扰民。”
“是。”南昭容领命而去。
安营之后,天色渐晚,柴桑独自在大营中,看着京中转来的奏章。
“陛下,营门外有个道人求见。”林沐掀帘进来回禀。
“道人?”柴桑抬起头,面上透着一丝疑惑,他涉世多年,从未与道人扯上什么联系。
“那老道说,他从齐云山而来。”
齐云山?柴桑心里忖着,倒是大名鼎鼎。
林沐上前几步,手撑在案几上,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他有几分本事。”
“哦?”看着林沐煞有介事的样子,柴桑不自觉地挑了挑眉,似乎一下提起了兴趣。
“那便请他进来。”
他既不信鬼神,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又能如何?
片刻后,林沐领着一人进来。
那道士身形清瘦,穿着一身青袍,头上挽着一个道髻,手拿拂尘,背上背着一把宝剑,长髯飘在胸前。
瞧着倒是与仙风道骨四个字完全相符,只可惜在柴桑的心里,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字。
“不知道长找朕,是要提点什么?”柴桑开门见山,完全没有玩笑的心思。
道士不言语,只是扭头看向了林沐。
林沐心里明白,这是在让他回避,但是……
这道人底细不明,身上又带着剑,留他一人与柴桑独处,他实在很难放心。
柴桑倒是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林沐退下。
看着林沐走出了营帐,道士嘴里说到:“利州城内一餐饭,兄弟何必骨肉亲。”
柴桑的脸上有了一丝波动。
这是在说他和林沐,当年在利州,林沐小小年纪流落街头,他确实曾对他有一饭之恩,而后林沐便追随于他,二人虽无血缘,却彼此照拂,肝胆相照。
但这不是秘密,整个大周,谁不知道他柴桑有这么个异姓兄弟,消息传到齐云山,也不足为奇。
见柴桑不以为意,道士也不急,甩了一下拂尘,捋了捋飘在胸前的白色长须。
柴桑这才注意到,这老道虽然须发皆白,但是面色红润,丝毫不显老态。
“贫道前来,只是为提醒陛下,五月底务必离开泞南返京,否则……”
“否则怎样?”柴桑笑着追问。
“否则必有灾殃。”老道不疾不徐地回答。
“何等灾殃?”
老道的眼睛炯炯有神,语气坚定地说了八个字:“山河崩裂,海沸江翻。”
柴桑脸上顿时敛去了笑容,坐直了身子,言辞严正:“这是灭世之象。”
老道不置可否,似乎不想就这件事作进一步的探讨,而是盯着柴桑的面容,说起了另一件事。
“恕贫道直言。”
“请讲。”柴桑身子前倾,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此生,月缺难圆,断弦难续。”
柴桑沉默了。
说实话,他不信,但想到此前的经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
话说完,老道转身离开,柴桑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九歌听林沐说柴桑营帐来了个道士,有些好奇,便央着李鸢同她一道出来看。
她们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道士从柴桑的营帐出来,远远走过来,然后从她二人身边经过,最后出了军营。
不知怎的,九歌总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那人想在她身边停下来。
第58章
“那道士说了什么?”九歌突然掀帘进来,柴桑毫无防备,握笔的手抖了一下,一滴墨甩下来,滴在奏章上,很快晕开。
“陛下在想什么?”察觉出柴桑的异样,九歌几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