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踏月来——西来君【完结】
时间:2023-07-19 14:42:02

  “陛下?”李苇隔着门,小声地叫了一声,等了半晌,屋内没有任何声音。
  “陛下?”他又唤了一声:“李彦明将军回来了。”
  李苇的耳朵附在门上,屏息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有丝毫走神。
  “进来吧。”良久,门缝传出柴桑的声音。
  李苇松了一口气,推开门,对身后的李彦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进去的时候,透过门射进的光正打在柴桑的身上,他的半边脸在阳光下,半边脸在阴影中。
  即使在光下的那半边脸,也没有丝毫生气,他一脸疲累,通身散发着他从未见过的颓丧。
  李彦明的伤口突然扯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捂了下左胸,又怕柴桑看到,马上把手垂了下来。
  然而柴桑还是注意到了,匆忙起身走到李彦明面前,忧心忡忡地问:“李叔受伤了?”
  他很少唤他李叔,但每次这样叫,都让李彦明内心觉得温暖。
  “没什么大碍。”李彦明忍住伤口的疼痛,一笔带过。随后,便将柴桑走后的事一一交代清楚。
  “李叔不要有什么负担”,柴桑出言安抚道:“总会有些意外不可避免。”
  李彦明看着柴桑,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心疼。
  说起来,柴桑算他的子侄一辈,方才他进来时,他仿佛还陷在巨大的悲痛中,谈起国事,却能立马将自己抽离出来。
  两年前,大梁城下,他还在安慰柴桑,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仅仅过了两年,柴桑已经能坦然接受失利并安抚他了。
  这种快速成长的背后,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长乐宫出来,李彦明的伤口已经浸出了血,他有些撑不住,就近靠着一根柱子,额头上是豆大的汗滴。
  这时林沐迎面走了过来,远远地看见李彦明,他就知道李鸢回来了,本来心里还有几分激动。
  但一走近便发现了异样,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李将军。”林沐一低头,发现李彦明左胸红了一片。
  他赶紧招手,将不远处的内侍唤过来:“快禀报陛下,请太医来。”
  李彦明想要制止,但来不及了,内侍已经跑出去好远。
  “鸢儿”李彦明抓着林沐的手腕:“鸢儿还在宫外。”
  听到李鸢的名字,林沐的心快跳了出来,他将人送到偏殿,等到太医过来,便迫不及待跑到宫门口去见李鸢。
  李鸢一身红袍,几乎与朱红色的宫墙融为一体,然而林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看见林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鸢还笑话他:“着什么急,毛毛躁躁的。”
  “跟我走。”怕李鸢担心,林沐没有多做解释,李鸢却一下猜到了。
  “是不是我父亲?”
  见李鸢眉心蹙起,林沐赶紧安慰道:“你不要着急,太医已经过去了。”
  他二人赶到偏殿时,正碰上柴桑从里面出来。
  看到李鸢,他的眸子闪了闪。
  “伤口裂开了,太医正在里面包扎。”柴桑好心说道。
  李鸢没有说话,避过柴桑,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柴桑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问李鸢:“九歌回来了吗?”
  “陛下问她做什么”,李鸢没好气地说:“问了又能怎样?她染了风寒,一路高烧不退,陛下也能连夜赶过去吗?”
  李鸢这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直把林沐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再不将人拉住,恐怕她都能啐到柴桑脸上。
  柴桑不知李鸢这股怨气从何而来,但他的注意力都在“高烧不退”四个字上,根本顾及不到其他:“她现在在哪?”
  “蔺州。”李鸢吐出两个字,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柴桑此刻的神情在她看来简直可笑,问了又怎样,如今皇后新丧,朝中无人,她笃定他不会去。
  柴桑确实没有去。
  他修书一封,差李苇叫进来外殿值守的侍卫。
  人一进来,他那握着信封的手不自觉捏紧。
  是郑羽。
  正巧是郑羽。
  柴桑犹豫了。
  他用人一向无所顾忌,唯德、唯才、唯贤,从不偏听偏信,但眼下只是送封信,他却犹豫了。
  眼前的少年,曾在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不至于连封信都送不到。
  但,他也曾跨过大半个演武场,众目睽睽之下向那人表露心意,甚至当着他的面。
  柴桑看着眼前那张年轻的、恣意的脸,竟闪过一丝妒忌。
  可妒忌又有什么用呢,白天的情绪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缺月难圆,断弦难续……这莫不是他的命?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开始信命。
  “陛下?”郑羽小声地唤了一声。他的眼神清亮却一片懵懂,根本不知道这片刻功夫间,柴桑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良久,紧握信封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柴桑艰难地将它放在桌子前沿。
  “劳你跑一趟蔺州。”
  郑羽上前接过,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慕容柏舟”。
  李彦明已班师回朝,九歌和柏舟却没有踪影,这封信去往蔺州,那么……
  他猛地意识到,九歌在蔺州。
  “是。”郑羽领了命,三两步就退了出去。
  看着郑羽匆匆离去的背影,柴桑突然全身无力瘫坐在椅中。
  李鸢说的对,纵使他知道了九歌在蔺州,他也不会抛下一切,说走就走。
  但在这个世上,终有人在寅夜,朝她飞奔而去。
  这一夜,郑羽一刻没停歇,赶到蔺州时,天已经大亮。
  打听清了南昭容的住所,下了马,甚至等不及通报,几步就跨了进去。
  柏舟正在院子里,看见郑羽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难免有些惊讶。
  “小羽”,柏舟迎了上去,刚准备开口问些什么,怀里就被塞进一个信封,随后便见郑羽发丝凌乱,眼睛通红,紧紧地盯着他:“哥,九歌在这里?”
  柏舟敏锐地发现,他喊的是“九歌”,而他以前,一向唤她姐姐。
  带着一丝疑虑,柏舟拆开手中的信,一边拆,一边叮嘱:“刚吃了药,莫去打扰。”与旁边急得跳脚的郑羽相比,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平静。
  信是柴桑写的,他早该知道,信中不过是问九歌好不好。
  看完之后将信折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陛下怎么会让郑羽来送信。
  “哥,她怎样了?”郑羽忙不迭地追问。
  “伤寒”,一说起九歌的病,柏舟就皱起了眉头:“这两日才稍好些,前几日实在凶险。”
  一听“伤寒”两个字,郑羽的心都提起来了。
  “这几日,先不要让她看见你。”柏舟嘱咐道:“她不想让陛下担心,不让我传消息回开封,你在这儿,就证明陛下知道了。”
  虽然他夜行几百里,就为了见她一面,但是听了柏舟的话,还是强忍住内心的冲动,咬牙应了下来。
  他在蔺州待了整整五日,在这五日里,为了离她近些,他时常坐在她门外,一坐便是大半日,却始终没有跨过那道门。
  五日后,在柏舟的搀扶下,九歌终于走了出来。
  郑羽兴冲冲地迎了上去,欢欢喜喜地叫了声:“姐姐。”虽然她还是一脸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
  然而看见郑羽,九歌却笑不出来。
  “谁让你来的?”她沉着脸,不客气地问。
  郑羽的心像被针扎过一般,他原以为九歌看到他,会同他看到她一样高兴。
  “陛下”,郑羽如实回答:“差我来送信。”
  九歌有些疑惑,待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这一趟,不是非来不可,即使要来,随便谁都行。
  可他偏偏让郑羽跑这一趟。
  他这是什么意思!
  “收拾东西,回京!”
第62章
  柴桑正在批阅奏章,“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九歌闯了进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人就站在了他面前。
  她看上去还未全好,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但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怒意。
  柴桑站起来,想要扶着九歌坐下,九歌却丝毫不领情,猛一下甩开:“你让郑羽去蔺州,是什么意思?”
  柴桑避过脸,缄默不言。
  “你又想丢弃我?”九歌逼视着他,浑身散发着侵略的气息:“这次又是什么?是你对她旧情难忘?还是满朝文武逼着给你选后选妃!”
  听到“丢弃”两个字,柴桑浑身打了个冷颤。
  “你搬出宫吧。”柴桑缓缓地说,他明明很平静,一字一字却像利箭一般,从心中穿行而过。
  九歌愣住了,她的心一下沉入了万丈寒潭,冰冷的气息包裹着她,从头到脚,不剩一丝温热。
  她气得浑身发抖,好久才缓过劲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质问:“为什么呀柴桑。”
  她的眼睛发红,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看着这张日日魂牵梦萦的脸,柴桑的心像万千蚂蚁啮咬一般。
  衣袖下攥紧的手,指甲嵌进了肉里,喉咙里像是有什么异物,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开口了。
  “我福薄命薄”,这四个字出口,不是一句形容,是一句判定。
  “跟着我,终有一日你会像她们一样。”
  九歌疑惑地看着柴桑:“像谁一样?”她的声音还在颤抖。
  “青玉巷的那位,还有,玉娘。”提起她二人,柴桑心里涌上极大的愧疚和自责。
  九歌只觉得无尽的荒唐,不由干笑出声:“你是在搪塞我吗?”
  “齐云山的老道说,我此生,月缺难圆,断弦难续。”那天的事,柴桑终于说出了口。
  “你竟然信命!”九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此刻浑身像卸掉了力气一般,整个人精神涣散,与她眼中的他,没有一星半点相符。
  “关于你,我不得不信。”
  “够了!”九歌长袖一拂,不小心扫到了桌上,茶盏甩飞落地,一声脆响,碎了一地。
  “青玉巷的那位与我何干,长乐宫的那位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们活不了,我就会死吗?”
  “柴桑,你真令我失望。”他告诉了她缘由,却仍在逃避,他曾一腔孤勇横扫千军万马,也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如此懦弱。
  “三天,我等你三天,若是三天后,你还抱着这种蠢想法,你我此生,天上地下,不复相见!”
  九歌话说的决绝,人更是果断,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天上地下,不复相见”,这八个字,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柴桑的心上,他冲到门口,紧紧抓住九歌的衣袖。
  “放开!”柴桑抓得紧,九歌猛地一挣,半截衣袖被扯了下来,纵使这样,她也没有回头。
  柏舟和林沐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半开的门,面面相觑。
  九歌满腔的怒火,脚底像生了风一般,全然不顾自己还在病中,一转头便走了好远。
  “你跟着她”,林沐小声地说,“我”,指了指屋内。
  柏舟点点头,丝毫不敢耽搁,一直到宫门口,才追上九歌。
  “你去哪”,柏舟拦到九歌面前:“我送你回去。”
  见是柏舟,她顿时卸下了防备:“双桂巷。”
  虽然刚才对着柴桑梗着脖子耍了一番狠,但她此刻其实心里烦乱的很,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双桂巷是当年北征回来后,柴桑对她的封赏,之所以叫双桂巷,是因为巷口一左一右各一棵桂树,相传已经有数百年之久。
  提起桂树,她又想起那年柴桑从开封回来时,站在桂花树下的身影……
  柴桑,又是柴桑,她拼命甩了甩头,想将他从脑海中挥去,然而越是这样,他的形象越清晰。
  马车驶到巷口,一阵风拂过,帘子被吹起了一角,她喜欢桂花,此刻却觉得巷口那老桂碍眼的很。
  没想到进了门,还有更令人心烦的。
  何粱氏来了。
  此次南征,她一走便是好几个月,偌大的院子,就剩了方婶儿和兰姐儿。
  依何粱氏的本事,她俩谁也拦不住,更何况她名义上还是她的生母。
  “母亲来做什么?”九歌冷冷地说。南征前吵成那样,她甚至让郑羽将人赶出宫,此刻她竟然还能舔着一副笑脸站在自己面前。
  “听说大军回来了,却没见你的身影,我不放心,日日过来等你的消息。”何粱氏凑到九歌近前,做出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九歌远远地站开,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等我做什么?”
  “儿啊,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何粱氏说着,竟有几分激动:“如今后位空悬,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类似的话,她从何粱氏那里听了上百遍,心中早已麻木了。她之前便想过,何粱氏对她入宫之事如此上心,是不是有所求,于是便换了语气开口问道:
  “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只要不是太难,依我如今之力,做不做皇后,都是能办成的。”
  何粱氏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说出了自己准备许久的话:“你舅舅一家流落陵南十几年,那是苦寒之地,你看能不能把他们接进京来?”
  果然啊,九歌心中不禁冷笑。
  “你知不知道,回来的路上我得了伤寒,差点死在泞南”,九歌脸色一变,一步步逼近何粱氏。
  “你又知不知道,当年你为了保全你的母家,抛下我和父亲,冰天雪地里,我们父女俩走了多久才找到了寄身之地。”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遭际你不闻不问,你惦记的,仍然只有你的母家和胞弟。”
  此时的九歌距何粱氏不过半尺,她看着这张和自己极度相似的脸,只觉得世事荒谬、怪诞、虚妄。
  “你走吧”,九歌转过头,不愿再看那张脸:“明日我会修书一封,送到你府上,此后你我再不相认。”
  “你敢!”何粱氏一把拍在桌子上:“你这是忤逆!依大周律例,忤逆父母者,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你大可以去告我。”对何粱氏的威胁,九歌不屑一顾,直接甩下一句“公堂上见”,转身进了后厅。
  沐浴过后,九歌跪坐在榻上,打开了窗。今夜月色如水,她却满身疲累。
  何粱氏的事,她早已放下了。她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对母亲二字,本就生疏,是因着何粱氏的出现,才在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但是她不傻,阔别十余年,何粱氏对她的生活没有一丝好奇,对她的处境没有一丝关心,她只在乎她能不能爬上柴桑的龙床,在后宫呼风唤雨。
  每每见到自己时,她脸上的殷勤和热情,没有一个母亲会对女儿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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