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师了然,公主夫妇与齐州世子往来密切,公主此番谋得齐州,当是早已筹谋齐州多年,将齐州的情况摸的清清楚楚。
那公主对当年的辽东旧事必然也是一清二楚。
宋太师回道:“宋逸性情孤僻,且年纪尚轻,不愿过早入仕,故未做安排。”
“是么。”萧昱若有所思,“朕记得,先前秘书省似有处空缺,不若……”
天子还未说出口,宋太师便提醒道:“秘书省的空缺,已安排了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李允补上。”
萧昱眼神一动,默然无言。
*
另一边,魏云卿拄竹杖轻步上山,山势不高,山路平坦,且早已开辟了青石台阶,爬起来也并没有太难。
一路林径蓊郁,花草竞秀,草木朦胧,云生雾绕,不消多时一行人便登上了山腰。
山腰有一处小亭,名停云,魏云卿望亭而笑,亭既留人,人岂有不停之理?
遂步入亭中暂作休憩,于高处,尽览华林美景。
“那里是马埒吧。”魏云卿指着一处道,这也是她唯一能认出的。
“是啊。”吴妙英点点头,“据说当年,先帝还曾在华林马埒阅兵讲武。”
魏云卿微微讶然,又指着远处一处楼阁问她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华林都亭,殿下。”吴妙英回道:“那是由天子亲自审讯一些重要犯人及皇室宗亲的场所,有时也会在都亭宴请百官和接见一些白衣之人。”
魏云卿坐在亭上,斜倚着凭栏,点了点头,“你知道的倒是很多。”
吴妙英道:“奴婢幼时为公主伴读,亦曾粗学书计。”
“你是出身濮阳吴还是陈留吴?几岁入的宫?”魏云卿问道。
吴妙英垂首,一一作答,“奴婢出身濮阳吴氏,家世寒微,是在十岁被选入宫中为公主女史,后担任伴读。”
魏云卿若有所思,宫中杂使的宫女一般采选民间良家百姓女子,而女史之类有品级的侍女,则多由寒门士女充任。
而高门士族的贵女,是不会轻易入宫的,即便入宫,也是担任女长御、女尚书之类的高阶清贵女官。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仅男子在官场如此,女子在后宫亦如此。
闲聊之际,亭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微风将细雨刮入亭中,吹湿了亭子周围的凭栏。
“又下雨了。”魏云卿起身,退到了凉亭中间。
吴妙英将手中的帔子给魏云卿披上,又站在风口处,替魏云卿挡着四面吹来风,以免她着凉。
徐令光看着檐下的雨,“奴婢回去给皇后殿下拿伞。”
“不必了,就等一等,雨停了我们再下山。”魏云卿道,又吩咐亭外守候的宫人道:“你们都先到亭下避雨吧。”
随行的宫人有七八个,若是都进了亭子,定是拥堵不堪,故而没有人上前。
魏云卿还欲再唤,吴妙英制止道:“殿下不用再吩咐了,身份有别,她们不会进来避雨的。”
魏云卿想了想,便吩咐徐令光道,“你带几个人一起回去拿伞具,留两个在此服侍即可。”
徐令光领命,匆匆带人下山,走到半途,又想到什么,吩咐一个宫人道:“你去式乾殿跟梁常侍回复一声,就说皇后游华林园,被雨困景山,今日恐不能至陛下处用膳了。”
宫人领命而去。
*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魏云卿站到亭檐下,伸手接着雨,雨珠落在她的掌心,水花四溅。
吴妙英扶着魏云卿在亭中的石桌前坐下,用帕子给她擦着掌心的雨。
“令光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吴妙英边擦边道:“去了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晚上皇后还要到陛下处,若不及时回宫更衣,就误了时辰了。”
“那便让宫人去传信儿说我不去了吧,不过是吃个饭。”魏云卿不以为意道:“雨下这么大,回去了还要沐浴,更衣梳妆也要好些时间,总不能因为我晚至,让陛下等着我吧。”
吴妙英眼神复杂,纠结着开口道:“奴婢斗胆,想谏言皇后,莫要疏远了陛下。”
魏云卿一怔,进谏本也是女史职责,只是她不懂吴妙英为何会有此言,“我并未疏远陛下啊。”
“可是。”吴妙英压低声音,担忧道:“帝后至今未圆房,恐有流言起。”
原是因为这个……
魏云卿面上微染红,坦然笑道:“你无需担忧,这些事顺其自然便好,陛下是顾念我初来宫中,才未做勉强,我亦希望在彼此更加熟悉之后,水到渠成。”
吴妙英讶异地看了看魏云卿,随即想到什么,垂下眼眸,微微黯然。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喜欢到可以克制自己所有的本能。
她想,她在齐王心里,大概就跟个小玩意儿差不多吧,一时兴起,无需负责。
甚至,可以随便送人。
“妙英,你怎么了?”
吴妙英回神,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陛下是真的很宠爱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起身看着亭外风雨,突然有了吟诗的雅兴,便即兴而念,“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念完,她顿了一下,问吴妙英,“你知道下一句吗?”
吴妙英回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魏云卿边接着念,边徘徊在亭上,目光投向茫茫雨幕,地下氤氲着一片雾气,朦胧草木其上,天地在她的眼中模糊。
这时,一道月白身影乍然入眼——
年轻的天子负手而来,轻提衣摆,低头缓步行于青石山路上,蓊郁葳蕤的草木映衬的他身姿愈发挺拔洁白,天地皆黯然。
内监为他撑着伞,伞面的雨珠如珍珠般溅落在黝黑的石板,溅起涟漪。
她看着他,微微动容。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27章 救驾
“呀, 是陛下。”
吴妙英认出那道从容而来的月白身影,惊喜道。
没想到,还没等来徐令光,却先等来了天子。
天子缓步行至亭子, 宫人屈膝行礼。
“陛下是来接皇后吗?”吴妙英惊喜道。
萧昱随意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 语调闲慢,“听闻皇后被雨困景山, 特来救驾。”
魏云卿掩口一笑。
“救驾来迟, 皇后莫怪。”萧昱挽住她的手, 淡笑道。
魏云卿仰头看着他,心里暖暖的, 眼睛亮亮的,“陛下来的刚刚好。”
萧昱浅笑, 握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共看亭外潺潺雨幕。
“雨似乎小了些。”魏云卿道。
“你是想下山,还是继续往高处去?”
魏云卿往山顶看了看, 道:“时辰不早了, 还是不上去了。雨天昏暗,地上湿滑, 太晚下山路也不好走。”
“好。”萧昱点头道:“改日天晴,我再陪你一起登顶。”
魏云卿点了点头。
说话间, 徐令光也和宫人携带油伞雨披归来,见天子立于亭上,便屈膝行礼, 于亭外等候。
吴妙英看到了她, 提醒帝后,“令光回来了, 陛下和皇后是此时下山?还是等雨停?”
魏云卿看了看亭外,“小雨淅淅沥沥的,大约是停不了了,陛下,我们现在就走吧。”
“嗯。”萧昱接过宫人手中的绢丝油衣,亲手给魏云卿穿好,然后持伞拥着她缓步往亭外去。
行至一转弯处,有一石阶略高,将下时,萧昱先下,又回头牵着魏云卿的手,扶她下来,抬头间却意外看到雨中亭上的牌匾,停云?
萧昱眉峰微蹙,立刻斥道:“这亭名是怎么回事?犯了皇后的讳,竟无人察觉吗?”
内监宫人吓得面色惨白,刷刷跪了一地。
魏云卿一懵,好好的怎么突然发了脾气?
梁时扑通跪倒,之前并无旨意要为皇后避讳,故而没人想到这方面,请罪道:“是奴婢疏忽。”
萧昱沉声道:“改为停仙,即刻去办。”
魏云卿回头看了一眼亭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因那‘停云’的亭名,犯了自己的名讳而斥责宫人,她都不觉有被冒犯,反觉有趣,何必小题大做?
梁时领命,立刻命人摘匾修改。
萧昱又对梁时道:“你亲自去一趟中书省,传朕旨意,让宋瑾拟旨,昭告天下为皇后避讳。”
梁时心中一震。
“内讳不出于外。”魏云卿连忙制止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萧昱握着她的手,边走边道:“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天下人既为天子避讳,也该为皇后避讳的。”
魏云卿正色劝谏道:“我名之字太过常见,怎可因我名有云,使天下无云?我名有卿,使天子无卿?”
萧昱停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必麻烦了。”魏云卿继续相劝,“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名字就够了,内讳不需外传。”
萧昱心中一动,对上女子湛若春水的眸子。
今日,他在式乾殿听到她被困景山时,便提前结束了与宋太师的议政,亲自来接皇后。
此举无非是要在宋太师面前做出宠爱皇后的模样,来让宋氏安心。
可是,他如今要给她如此恩宠,却被她坚决拒绝,这样拔高皇后地位与天子齐平的恩宠,宋氏必然求之不得,可她并不在乎。
这让萧昱突然想起了婚前纳征之事。
礼部侍郎为了奉承宋太师,为皇后立威,擅自将皇后聘礼奏了黄金四百斤,远超前朝规格。
他当时,动了怒,以为这天下贵女都是罔顾礼法,骄奢恣意,任性妄为。
其实,他并不了解她。
只是礼部侍郎的所为,对他造成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才让他以为她就是这般骄奢,喜欢这些奢靡浮夸的金玉之物。
黄金四百斤,皇室并非出不起,只是凡是都要讲究一个礼法,过往纳后,朝廷并无此先例。
他纳后,岂能超过祖宗之规格?
皇后代表的是士族,若是魏云卿因是宋太师外孙女的身份得到优待,岂不又是皇室向士族让步?
世家怎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他若在此事上让步,便是向士族让步露怯,日后,还谈何亲政?
婚前,他计较这些礼制,是为了维护皇室威严。
婚后,他将数不尽的金银美玉、珍奇珠宝,如山一般捧到她的面前,自以为能以此哄她欢心。
可是,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金银珠宝,不在乎这避讳的荣宠。
他的皇后,其实就是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没有什么高深心机,给一点儿宠爱就会满心欢喜,本不值得他如此提防。
萧昱又吩咐道:“梁时,派人排查各处宫门、殿阁、亭台有无犯皇后名讳之处,只修改宫中犯讳之处即可。”
“是。”梁时松了口气,立刻吩咐内监去办。
众人再度往山下走着,萧昱亲手撑着伞,半拥着魏云卿,为她遮雨。
吴妙英跟在二人身后,看着这一幕。
天子手中的伞,几乎整个都遮到了皇后的头顶,唯恐她沾染一丝风雨,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头顶,已经被吹湿半边。
那样下意识的宠爱,骗不了人。
曾经,她也这样为齐王撑伞,将整个伞都偏向她的小殿下身边,哪怕自己已被风雨湿透也没有半分怨言,她只想保护他风雨不沾身。
被偏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那个给他撑伞的人早已是满身风雨。
她悄悄对梁时道:“你去给陛下撑一撑伞。”
梁时这才察觉天子半边鬓发已沾染风雨,暗叹自己失职,不若吴妙英心细,连忙将伞举到天子头顶。
魏云卿闲步慢行,一路上都兴致昂扬地跟萧昱分享着今日的事。
宫里如今只有她和萧昱两个主子,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情,朝廷也没有安排需要皇后出席的仪式。
她入宫以来,不是陪天子闲游,就是自己找些事打发时光,这皇后,做的也算从容自在。
“我采了很多的杏花,等回去清洗干净,配上糯米,酿成杏花酒,下个月便能饮上了。”
“你喜欢饮酒?”
魏云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酒量很好,都是跟着舅舅练出来的。”
说完,便连忙懊悔地轻掩上了口。
魏国推崇名士风度,名士不需奇才,但要能痛饮酒,可这是对男子的要求。
她是女子,应该矜持羞讷,怎能做豪饮状?有好酒量?
天子若问起,她难道要说是因为她小时候经常跟着舅舅走街串巷,与人斗酒练出来的酒量吗?
不行,不行,在天子心里,她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
连忙又改口道:“我酒量不好,我刚才是胡说的。”
萧昱嘴角噙着笑,她似乎有些太谨慎了。
魏云卿以为他不信,又连忙拉着他胳膊,连连摇头认真解释着,“我说的是真的,我酒量真的不好,喝一点儿就醉了。”
说着,还故意做出个醉酒的姿势,谁知脚下一个不稳,木屐的木齿就不慎卡在了石阶边缘,整个身子瞬间便向前扑去。
萧昱眼急手快,连忙伸臂揽住她的腰和手臂,将魏云卿整个圈入怀中。
伞从天子掌中脱落,在地上打着圈,沿着石阶层层坠落,雨打在二人发梢、脸上,草木蒸腾的雾气弥漫在他们周围。
内侍上前,将伞撑在帝后头顶。
魏云卿手抵在萧昱胸膛,二人四目相对着。
细雨斜打在她的身上,皓腕凝结了一层雨水,汇聚成滴,落在天子胸襟,她微微抓着他的外袍,听着彼此扑通的心跳。
她的木屐已经从脚上脱落,吴妙英将伞递给宫人撑着,蹲下身子捡起木屐要给魏云卿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