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扑哧一笑。
萧昱打量着玉狮,这样矫健名贵的纯血西域白马很难得,他见过就一定会有印象,思索道:“还真是越看越眼熟,我和它是不是真的在哪儿见过?”
“怎么会?”魏云卿不以为意地笑着,“陛下怎么可能见过玉狮呢。”
她笑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她看着萧昱思索的神情,脸上笑意僵住,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她试探问道:“是不是在某个冬日?”
萧昱若有所思,“你这一说我有印象了,好像还真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不会是在梦里吧?”
魏云卿呆呆看着他,原来那一日,他看到她了。
她试探着提醒,“去年冬至,南郊祭天。”
她于雪地,伏见天子。
萧昱心中一动,诧异地看向魏云卿,微微改容。
冬至天清,南郊野外,苍茫雪地,白马独立,那道跪伏于冰天雪地中的白色身影——
“原来是你!”
那才是他们的初遇。
第37章 沉醉
萧昱六岁那年, 父皇驾崩,托孤宋太师,辅政幼帝。
他自幼生活在宋太师的阴影之下。
幼时,每次见宋太师时, 他都要执弟子之礼, 俯身相拜。
堂堂一国之君,却要对宋太师降礼。
天子, 向士族折腰。
每每面对宋太师, 他都如芒在背, 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一个没有实权, 没有亲政的小皇帝,不过就是士族的傀儡。
他们表面尊他为天子, 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成年后,朝廷要为他立后。
宋太师为他选定了魏云卿,那个让各方利益都能达到平衡的高门孤女。
他对她一无所知, 却依然点了头。
那是宋太师的外孙女, 他本以为她也是那般自视甚高,傲慢无礼, 藐视天子威严的士族贵女。
可那一日,她自称广平宋琰, 私下来奔之时,他恍然察觉,她和那些士族之人不一样。
她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不懂朝堂争锋, 没有高深心机。
冬至南郊,她都看不到他, 却恭敬地跪伏在冰天雪地之中,遥拜车架。
斋宫太庙,她在他面前匍匐于地,整个人的姿态,都低微到了尘埃里。
她本是那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士族贵女。
她本不必如此,她本可以扬起高傲的头颅,等着天子为她折腰。
可她每每都在他的面前低头。
没有让天子为她折腰。
把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一点一点的捧起。
那一刻,他知道,她真正的视他为君主,视他为天子。
*
华林纵马,畅快淋漓。
这是魏云卿人生中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生辰。
是天子给她的。
天色暗后,帝后就近留在了飞仙阁休憩用膳。
他们今日欢喜,赛马后,萧昱陪她喝了很多酒,喝的是魏云卿上个月酿的杏花酒。
清甜甘醇,不宜醉人,可萧昱,实不胜酒力。
魏云卿酒量好,十几瓶下肚,她还是清醒的,可萧昱已经有些昏昏然了,到了飞仙阁,他便平躺榻上,沉醉酣睡。
魏云卿爬到在他身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唤他,“陛下?”
萧昱不吱声。
他可能真的醉了,魏云卿想,手指缓缓抚上了他微红的眼梢。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像一个普通的妻子一样,为她的丈夫清洗着沉醉的面孔。
天色暗了,殿内开始掌灯。
影影绰绰的烛光投在他的脸上,把天子浓密的睫毛阴影,在他的脸上投下长长的一道,刚好遮住了眼下那颗小小的痣。
魏云卿看着他。
突然,她放下帕子,看着天子睫毛阴影中的那颗小痣,第一次,大胆的,做了那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伸出食指,用指甲抠了抠那颗小痣。
有微微凸起的感觉从指尖划过。
她又用力抠了抠,萧昱睫毛颤动了一下。
魏云卿连忙收回手,她是不是弄疼他了?
她轻轻对着那颗小痣呼了呼气,又用指腹轻轻揉抚着,以示歉意。
还好天子没有醒。
她轻舒了口气,看着他的脸,将手掌覆在天子的半边脸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
她静静看着灯火下天子那英俊韶秀的五官,安静祥和的睡颜,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他应该是爱她的。
念头一起,如醍醐灌顶,万般喜悦。
他是爱她的!
*
齐州,临淄城。
齐郡府今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值齐郡内史胡轸四十大寿,郡府上下官吏纷纷来祝寿。
平原长公主与驸马亦遣人来送了贺礼祝寿,这些齐州文武都是盘踞齐州多年,他们初来乍到,诸事不熟,需提早拉拢各方关系。
此时,郡府门前贵客盈门,车马如龙,人头攒动,一匹不起眼的黑色驿马亦来凑了热闹。
建安信使驱马抵达府衙街前,却被看门的府兵拦下,“今日明府做寿,未得邀请,不可擅入。”
使臣遂下马,取出怀中的诏书,“使臣奉命来宣天子诏,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接旨。”
府兵见来者持节,脸色一变,飞快跑进府中,向郡丞传信儿。
胡轸正在堂上与前来拜寿的官员们谈笑风生,席间觥筹嘉措,歌舞翩翩。
郡丞得信儿后,入堂跟胡轸耳语了几句,胡轸额头冒出冷汗,立刻命乐声中止,歌伎退散,随即整衣敛襟,亲自起身相迎。
堂上一时静若无人,宾客们面面相觑。
台城使臣手持天子诏书,从容步入堂上,胡轸敛襟跪倒,宴上宾客亦纷纷跪倒。
使臣打开诏书,朗声宣读旨意,“齐王待婚,诏聘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女胡氏上京,以备采择。”
闻旨,胡轸顿时脸色煞白。
*
夕阳渐渐落下,一片灿烂的晚霞染红了临淄城的天空。
城外的春山草木正繁茂,山间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袅袅炊烟萦绕在蓊郁的崇山峻岭之间。
一身红衣猎猎的少女,背上挽弓,牵马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
她捡起刚刚猎到的兔子,系在马背上,抬头看了看即将坠入地平线以下的红日,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策马往郡府返回,马蹄踏碎道上花草,尘土翻飞。
林中一群飞鸟被马蹄声惊起,从少女头顶飞过。
天色暗下,少女返回郡府,本来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寿宴,此时已然恢复了安宁。
几名婢女快步走向少女,为她牵马拿弓。
“拿好我给爹爹打的寿礼。”
少女将马背上的猎物随手丢给一个侍女,看着已然冷清的院子道:“今日不是爹爹的寿辰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婢女还没作答,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便从厅中走出,面色凝重,拉住少女的手腕往厅内走去,“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胡法境面惑不解,“阿兄,怎么了?”
“先回屋,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堂上,胡轸手执诏书,面色凝重,叹气不止。
“父亲。”
“观音奴,过来。”胡轸见女儿回来,立刻招手示意她过来。
胡法境上前,“爹爹,出了什么事?”
胡轸愁眉不展,将诏书递给胡法境,“朝廷有旨,命你即日上京待选。”
胡法境接过诏书,看罢,反倒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娇媚明艳。
胡法境扬了扬诏书,“当初为天子选皇后,朝廷就该召我入京的。可惜宋太师早已内定了魏氏为皇后,我们这些贵女也不过是递个名帖,凑个人头罢了。可如今不过是选个齐王妃,反倒要召贵女入京待选,搞得好似齐王要选的才是皇后一般。”
“观音奴,休得胡言。”胡轸蹙眉道:“此番还不知朝廷定的是何人,命你上京备选,也未必就选的上你。”
女儿卷入此番风波,胡轸坐立不安,他本就无意将女儿嫁入皇室,将胡氏卷入朝堂。
可如今平原长公主就在临淄城的齐州府,刚还派人来给他祝了寿,他根本推辞不了。
胡法境随意落座,笑道:“若是齐王妃之位,也如皇后之位一般,早已内定人选,我们这些贵女也就无需上京了。”
胡轸叹了口气,“朝廷恐怕还在为齐王妃的人选争议,我们胡氏一贯谦让避退,无意卷入这些朝堂风波。”
胡法境拨动着腰间悬挂的白玉兔,若有所思,“父亲无需担忧,该来的总会来的,朝廷既有旨意,我们遵旨便是。”
*
齐州府。
夜幕沉沉,月色朦胧。
萧玉姒披着帔子,坐在窗台,月光沿着窗户爬入屋中,如同给她披上了一层雪做的长袍。
她在烛下看着建安来信,手指轻叩书案。
“颍川陈氏、陈郡袁氏、东海王氏、安定胡氏,河东裴氏。”
五家贵女啊!
皇后位争不过魏云卿,就都来争齐王妃之位了?
霍肃掀开帘子走进来,凑到她跟前看了一眼,道:“这五位王妃备选,倒是把各大世家都照顾到了,可最终不过娶一人罢了。”
魏国朝堂,以官员祖籍,分为山东、关陇、河南士族多股派系。
山东士族便是以广平宋氏为代表,起家于华山、崤山以东的世家,基本盘在齐州。
关陇士族则是以河东薛氏为代表,河东及陇西世家在内的贵族势力,基本盘在秦州。
河南士族多为旧姓清流,并不掌控什么权势,所以朝堂之上基本都是山东与关陇士族之争。
萧玉姒道:“这皇后之位已经给了山东士族,齐王妃之位,薛太尉定是要从关陇世家的贵女中选。”
“那就是在安定胡氏与河东裴氏之间了。”霍肃扬眉,“看来今日给胡轸这寿礼,也是没白送。”
胡轸当年因被薛太尉赏识,才得以扬名,后来在齐王府做过几年齐王文学,然后被外放至齐王封国齐郡为内史,他也算是和齐王关系密切了。
胡轸清和有望,名重一时,虽权位不高,可齐王并不需要一个权臣做岳父,而是需要一个声望过人,能为自己帮手的岳父。
“你是看好胡氏?”
“薛太尉选裴氏,不过是念在同为河东旧姓之故,他真正器重的是胡轸,胡轸又正处盛年,前途无限。”
“此事便再看朝廷之意吧。”萧玉姒一笑,又问道:“先前陛下嘱咐之事,办的如何了?”
“托齐州世子的福,已经找到道人的踪迹,那位道人,已经动身前往建安了。”
萧玉姒点头,说来,齐州世子也是皇后的堂舅,他明知皇后的子嗣对于宋氏有多重要,却依然帮了这个忙。
暂时不让皇后有孕,亦是对天子的保护。
有时候,萧玉姒在想,他们都心知肚明,宋太师的终极目标,是让魏云卿做寡妇,产下皇子做太后,垂帘听政。
可他们却独独没有考虑过,操纵这些无情政治斗争的人,都是有感情的。
若是天子苛待皇后,冷落皇后,皇后定然是很乐意踢开皇帝做太后。
可萧玉姒相信自己的弟弟,为了稳定局势,定然是对皇后百般呵护,万般宠爱的。
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皇宫,面对迷雾一般的局势,要如何抵抗天子的温柔攻势呢?
如果皇后真的动心了,有孕了,却不愿意做寡妇了呢?
“也不知陛下和皇后如今怎么样了……”
*
一轮红日从层层云海中探出头。
仙风道骨的老者站在西山山顶,远眺着那雄伟壮丽宫城,建安宫渐渐被朝阳笼罩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天亮了。
西山普光寺传来磬磬晨钟之声,僧人们陆续入殿做早课,山谷回荡着僧人们念诵佛经之声。
一名二十出头的俏丽女子,收起那颗蹲守了一夜才摘到的不知名药草,询问道:“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山风卷起老者的道袍,雪白的道袍在山顶猎猎作响,老者平静无波的声音随风回荡——
“进宫。”
第38章 春雨
魏云卿在显阳殿的院子里种了花, 春宜茶、夏宜莲、秋宜菊、冬宜梅,亲自浇灌,精心侍候,把这里布置的愈发像她在宫外的家。
萧昱知她性喜花, 也给她移植来数不尽的奇花异草, 最让魏云卿惊喜的是竟还有两株沙门梅。
据说当年庐江之乱时,叛军欲假道西山背袭皇城, 西山普光寺的僧人拼死抵抗叛军, 死伤无数, 鲜血染红了半池龙泉。
那龙泉边遍植的梅花本是嫣粉之色,至那年腊月开花时, 花瓣上竟然遍布了大小不一的红点,状如血滴, 天子听闻后,赐名沙门梅,之后便成了普光寺一处盛景。
未入宫前, 她也曾慕名前去普光寺观赏, 那时还欲求一枝而不可得,如今这梅花, 竟种到了她的宫里。
普光寺是皇家寺院,果然还是天家的面子大。
午间的时候, 天色阴沉了几分,怕是要下雨。
容贞不知在哪找来几根竹子,在廊下和几个小宫女扎风筝玩儿。
等到微风和煦的日子, 就去华林园里放风筝。
魏云卿坐在窗栏下, 宫人用蔻丹给她染着指甲。
院中的蔻丹花开了,她吩咐宫人采了一些, 捣成花汁混以明矾,然后将棉絮上浸透花汁,均匀铺在指甲上,便可上色了。
民间爱美女子染甲,多是在临睡前,将碎花瓣铺在指甲上,然后用豆叶将碎花包在手指上过夜,第二日既可得嫣红的指甲,也不会耽误白日里织布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