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 外公也是她和萧昱之间最大的隔阂。
魏云卿心乱如麻, 不知所措。
“嘶——”药水刺激到伤口, 魏云卿疼的倒吸了一口气。
宫人匍匐跪倒请罪,抖若筛糠。
魏云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们一眼, 叹了口气。
果然身份、家世、权势便是她的原罪,即便她无怪罪之意, 宫人面对她,依然战战兢兢。
她再随和,再没有皇后的架子, 也改变不了她是皇后, 她的外公是宋太师这个事实。
她们,畏惧宋太师。
“别跪着了, 继续上药。”
宫人小心翼翼捧起皇后的手,更加轻柔小心地涂着。
这一次, 哪怕疼了,魏云卿都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宫人涂好药后,用轻薄透气的丝帛轻轻在魏云卿掌心裹了两层, 包上了涂过药的伤口。
魏云卿看着包的跟面饼一样的手, 对宫人道:“退下吧。”
宫人领命,收拾了药具, 俯身告退。
徐令光端着药酒走进来,小心卷起她的裙子,观察着她腿上的伤。
魏云卿肤色白皙,一点点痕迹都十分明显,摔倒后,膝盖和小腿上早已磕的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徐令光为她涂上药酒,边推拿着边道:“陛下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皇后呢?”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过是身上磕碰了一些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可太师此举,却是在陛下心上烙下耻辱的痕迹。”
虽然天子尚未亲政,朝政都要仰仗宋太师。
可天子愈是这样,宋太师愈该谦让避退,他怎能如此藐视天子权威,折辱天子?
这样的举止,无异于在向所有人表示,天子,是宋太师的掌中之物,这是对萧昱赤裸裸的羞辱。
普通人尚不能受此辱,何况是天子?而且,他还正处于年少气盛的年纪。
魏云卿想起那一夜在太极殿前,他对自己说,他虽是天子,可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限制,不得自在。
如今看来,当真不假。
“太师也是为了皇后着想。”
“可我不需要这些。”魏云卿面无表情道。
萧昱本就已经答应只宠爱她一个人了,宋太师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此举倒让她一时分辨不出,天子对自己的宠爱,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忌惮外公的权势。
天子与外公之间早已是暗流汹涌,二人却还是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魏云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阿公,实是弄巧成拙了。”魏云卿黯然道:“我该怎么办呢?”
她想不出,要如何弥补她与萧昱之间的裂痕了。
“其实,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徐令光试探着开口,“或许,能让陛下心里好受一些。”
“嗯?”魏云卿按在眉间的手指微停,抬眸看着她,“什么法子?”
徐令光边给她按摩着腿,边提醒道:“陛下是因为太师干预了他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皇后何不主动给陛下纳几个嫔妃,安抚陛下,以示大度?”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
式乾殿。
夜深了,殿中漆黑一片,萧昱一身闲袍,清隽的身形淹没在黑暗中,他坐在书案边,对着烛火,静看奏折,脸色平静的仿若白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梁时整理着奏折,偷偷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暗想,陛下白日发了那么大脾气,现在怎么又跟没事人一样?
“梁时,把蜡烛拿近一些。”
梁时愣了一下,连忙端起烛台,放到天子面前,暖暖火光,照亮了天子英俊深沉的眉眼,深不可测。
梁时小心观察着天子脸色,委婉劝道:“陛下今日那样对皇后,着实过分了,毕竟皇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心里该多委屈啊。”
“过分吗?”萧昱执笔画诺,轻蔑冷笑,一派从容,“别人都把剑悬到朕的头顶了,朕再没有什么表示,还是一如既往对皇后宠爱有加,那才是不正常。”
“剑?”梁时一懵,心中一寒,什么剑?谁敢对天子拔剑?
萧昱若有所思,“你也觉得朕是因为太师干预朕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吗?”
梁时立刻跪地伏首道:“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那只是浮于表面,最不值一道的问题。”
萧昱合上奏折,目光沉沉。
“宋太师指鹿为马,朝臣还不敢反驳,中书省能拟下让后宫都穿上裤子这样的荒唐诏书,就是因为朝臣也弄不清朕的心思,不敢擅自反驳宋太师。太医监的问题积弊已久,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天子话音一落,梁时恍然大悟——
天子表面看似是为了宋太师干预他的后宫问题而动怒,然而引起此番风波的根源,是因为太医监先替宋太师做了脉案,宋太师才有了借口干涉后宫。
太医监隶属少府,少府卿王崇是宋太师的小舅子,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朝臣心里都很清楚太医是奉宋太师的命行事,知道天子脉案有问题。
只因宋太师此举是为了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而天子又一向十分宠爱皇后,故而朝臣也拿不准天子对宋氏的态度,所以不敢对宋太师的所作所为有异议。
而今天子动怒,表明不满态度,便是给了朝臣弹劾宋太师的理由。
宋太师为平息朝臣责难,以及天子之怒,势必是要推太医监出来顶罪了。
天子之怒,意不在后宫,而在太医监。
天子是想借士族倾轧,撤换一匹太医监之人,换上自己的心腹。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是后宫的问题。
太医掌控宫廷诊病、配药。太医监,是关乎帝后性命健康的问题。
“那接下来,陛下是想……”
萧昱从容道:“天子动怒,自会有人替朕出刀。”
*
华林园之事,很快沸沸扬扬闹上了前朝。
因天子动怒,朝臣之中,陆续有人开始借此弹劾宋太师欲让皇后专房擅宠之举。
即便是为了陛下龙体着想,也不必如此折腾宫人吧?
反倒显的天子多不自重,不自律,也太轻视天子了。
侍中高承、散骑常侍荀恺、御史周昶等多位大臣在朝会时当朝弹劾宋太师,专权霸道,藐视天威。
弹劾少府卿王崇,疏于管理,驭下不严。
那高承是薛太尉的人,荀恺又是荀太妃之弟,他们背后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加上天子动怒,宋太师势必要有个交代。
尚书令李嗣源只道宋太师是关心则乱,不过是根据太医的诊断,为了陛下圣体安康着想,才有此举。
秘书监杨肇亦附和,太师是社稷纯臣,忠贞体国,绝无藐视天威之意。
两方争论的差不多了,齐王才开口打圆场道:“此事诚因太医监纰漏而起,非太师与少府之过,臣建议太医监自少监以下,药丞、方丞、药长尽数免官,重整太医监。”
侍中广平王萧澄亦附和,“齐王所言有理,此事皆因太医而起,太医监关乎陛下与皇后圣体安康,官吏任免,不可不慎重。”
随之而来,大臣中便一片附和之声。
“臣附齐王之议。”
“臣附议。”
……
萧昱准奏,又称王崇掌少府,事务繁杂,难免有疏忽,此事非王崇之过,可免其罪。并让中书省代天子拟诏,敬问宋太师,以示安抚。
朝会之后,朝廷便以齐王为首,重整太医监。
经过此事,虽然朝廷出于安抚天子颜面的考量,收回了那道让宫人都穿上裤子的政令。可政令威慑已成,宫人们畏惧宋太师,即便撤令,也再没有人敢接近天子。
*
萧景很快将太医监上下人手撤换,全部安排上了自己和平原长公主的人,而后便带着新部署的名单交给了萧昱。
式乾殿沉香袅袅,萧昱静静看着人手部署,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萧景看着他,提醒道:“此番宋太师遭了打击,此消彼长的,也不能让薛太尉的人,太得意吧?”
士族之间需要彼此制衡,不能一家独大。
宋太师权倾朝野,魏皇后宠冠后宫,宋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不避风头,等到七月薛太尉还朝,定然要向皇后发难。
此时稍稍挫了一些宋氏的风头,安抚了薛氏人心,可势必要再抬举宋氏一番,才能平衡两族的势力。
萧昱不以为然,“太师折了一个太医监,想要的无非是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我专宠皇后就是了。”
萧景点点头,浅笑,“那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去把皇嫂安抚好?”
“这个糖,不能给的这么快,得再冷他们几天。”萧昱淡淡道:“起码得给薛太尉收信的时间吧?”
萧景恍然大悟,薛太尉在建安的耳目,此时定然马不停蹄前往秦州汇报内朝情况了。必须先让薛太尉得到天子冷落皇后的消息,才能减少薛太尉对皇后的忌惮。
“还有,那五家贵女的情况如何?”萧昱突然又问道。
萧景神色一滞,回复道:“大约是因为少府卿王崇出事的缘故,东海王氏女已经称病弃选了。”
“那剩下的四家中,你自己的看法呢,你有意哪家贵女?”
萧景低下眼,犹豫片刻后,抬眸道:“我,我想选裴氏。”
“裴氏?”萧昱蹙眉。
萧景解释道:“裴氏是河东旧姓,薛太尉必然支持,况且裴通担任王友多年,他的品性陛下也清楚,兄长若此,妹妹又怎会差呢?”
萧昱凝视着他,“那你有想过妙英怎么办吗?”
萧景面色无异,回道:“我的王妃,势必是要选一位出身高贵的贵女,陛下权势不稳,处境本就艰难,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再让陛下为难。”
二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沉香渐渐燃尽,炉中的香雾渐渐消退。
萧昱掀开炉盖,清理着香灰,淡淡道:“你既有了主意,我只能尽力帮你周旋,不过,这最好是你的真实心意。”
*
夜深了。
萧昱负手行至西斋外,夜晚的风安静了下来。
他仰头看着天,苍穹群星璀璨,月色清明,一时怅然。
他唤来梁时,吩咐道:“你去一趟显阳殿,看看皇后,别说是朕的意思,若是睡了,便莫作打扰。”
梁时微微惊讶,颔首笑道:“是,奴婢遵旨。”
第44章 争执
月色沉沉, 鸟雀低鸣。
梁时来到显阳殿,魏云卿果然已经睡了,他便没再惊动,只拉着徐令光, 询问皇后近日的情况。
徐令光眼珠子一转, 好奇道:“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吗?”
梁时谨记萧昱的吩咐,摇头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听说了那日华林园之事, 也觉得陛下实在过分。可陛下如今还在气头上, 我也劝不动他,又不忍皇后白白受了这委屈, 便瞒着陛下,悄悄过来看看皇后。”
“原是这样。”徐令光点点头, 笑道:“皇后没事,还在考虑为陛下纳妃来安抚陛下呢。”
“什么?”梁时心中一凉,嘴巴张的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纳妃?”
“皇后这也是为了缓和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梁时怔怔的, “这真是皇后的意思?”
徐令光白了他一眼,“那还有假?太师那般霸道, 除了皇后,宫人谁敢跟陛下提这事儿?”
梁时沉默着, 又闲聊了几句后,便返回了式乾殿,将徐令光的话如实转告萧昱。
萧昱听完, 冷笑一声, 只吩咐道:“显阳殿女史心思不纯,你近来去看看徐长御, 再留意留意宫人,庙见之后,准备为皇后重选女史。”
“是。”
*
一连几日,魏云卿都无颜再见萧昱,萧昱也没再来看她。
庙见之期将临,这日,典衣女史送来皇后庙见要穿的礼服,魏云卿在寝殿中试着。
皇后谒庙,礼服皂上皂下,深衣隐领,袖缘以绦。
发髻本该做假髻,饰以步摇簪珥,只是先前萧昱说过,希望她庙见的时候戴那顶北珠凤冠,故而做了冠髻。
试过之后,魏云卿换下礼服,倚在榻上休息,典衣女史询问可有需要修改之处。
徐令光端来茶,魏云卿边饮茶边道:“衣服都挺好的,只是腰带那一处,装饰的玉,我瞧着不好。”
典衣女史面有难色,忐忑回道:“皇后本应佩白玉而玄组绶,只是如今美玉难得,所以用的这块玉才有些杂色。”
魏云卿淡淡道:“若是其他时候,我也不计较这么多了,可庙见大礼,见于祖宗之前,自是分毫不可懈怠。你们回去把那玉换了,若是宫中无美玉,那便上报少府,让王少府自宫外去寻。”
女史低着头,伏倒跪安道:“是,奴婢遵旨。”
典衣女史们都退下后,显阳殿恢复了宁静。
“典衣女史说的非是假话,也不是故意用次品苛待皇后。”徐令光解释劝道:“天子冕上的十二旒,本该用白玉珠,都因美玉难得,不能常备,而改用了白璇珠。”
天子所用尚不足,又哪有份例给皇后呢?
“我知道。”魏云卿面无表情道:“上好白玉多出自西域,早年的确难得。”
徐令光一怔,“皇后既然清楚,又何故执意要上好白玉?”
魏云卿话锋一转,接着道:“可自前几年霍驸马平定西凉后,河西丝路再通,好马都能入中原,好玉如何不可得?定是少府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