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看着她,压下心底的震动,坦然接过酒杯,对她道:“更愿岁岁复年年,皆与卿相见。”
魏云卿抬眸一笑,和他对视着。
萧昱扶她起身,举起酒杯,面向台下公卿道:“众卿举杯,与朕共饮。”
百官相贺,与天子一同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昱挽住她的手,将要引她再登御座时,魏云卿却不肯行,萧昱疑惑地看着她。
魏云卿附耳,轻声对他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陛下。”
萧昱眼中微微错愕,当初他说的是会主动要,可自己要的终不如她主动给的,所以到底不曾开口,没想到她竟然准备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黄鹄,呼啦啦降落,在华林园的宴会上飞翔着,其羽翙翙,徘徊翔集。
突如其来的一幕,在百官中引起一阵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
黄鹄之飞,一举千里,这是国有高士,高才贤士纷纷来朝的吉兆!
百官莫不纷纷向天子拱手称贺。
魏云卿得意地看着这一幕,黄鹄最终停留在了龙渊池上,其鸣如仙乐,声声入耳,来为天子献寿。
萧昱看着池中奇景,亦是诧异不已,喜不自胜。
在天子诧异欣喜的视线中,皇后走下了高台。
魏云卿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走向天渊池边,萧昱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皇后的红裙身影。
天渊池上,黄鹄翔集。
魏云卿搭箭拉弓,自幼修习的骑射,在此时,终于一展锋芒。
她对准池上飞翔的黄鹄,渐渐拉满弓弦,飞箭离弦,一只黄鹄应声而落。
“好!”
百官纷纷为皇后鼓掌喝彩。
殷恒吃了一惊,对身旁的李允感叹道:“本以为皇后是柔弱妇人,不想竟有如此风采。”
李允拍着手,想起幼时骑羊也始终不落人后的小女郎,赞赏道:“皇后自幼便是女中英秀啊。”
宫人捡起皇后刚刚射下的黄鹄,置于漆盘之上。
魏云卿接过漆盘,款步走到高台之上,跪在了天子面前,将漆盘举至头顶,声音清朗,扬声对天子道:“臣妾以此黄鹄为陛下献寿,令我主,寿万年。”
萧昱震动地看着她。
皇后下拜后,文武公卿皆起身,纷纷离席下拜,附和皇后——
“令我主,寿万年。”
“令我主,寿万年。”
……
一时之间,山呼万年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昱在那震耳欲聋的贺寿声中起身,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文武公卿。
巨大的感动与惊愕如海水一般前赴后继、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秋日的风在他耳边呜咽作响,他突然觉得,那些公卿,在他面前,如同蝼蚁一样渺小。
在那群蝼蚁之中,只有皇后那一抹红,是如此耀眼。
他快步走下御座,走向魏云卿,他看着盘上的黄鹄,微颤着双手,小心接过皇后献上的寿礼,交给了身旁的内监。
魏云卿仰头看着他,眼眸中波光潋滟,意致盎然。
萧昱握住她的手,将她一点一点从地上扶起,帝后相对而立。
他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下难掩惊涛骇浪的情绪,他对她道:“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若真有万岁天子,亦当与卿共享万世。”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
千秋万岁,与她共享。
她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
萧昱挽起她的手,共登高台之上,并肩而立,如大婚之日那般,帝后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秋风肃肃,其声震聋。
年轻的帝后如玉人并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台下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这时,殷恒又示意奏乐,领头高唱起了那空旷悠远的乐府之歌,天子行高,金石歌颂。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华林园,龙渊池水都为那金石之声震荡。随即,文武公卿纷纷唱和,一同为天子高歌——
临高台,高以轩。
下有水,清且寒。
江有香草目以兰,中有黄鹄往飞翻。
关弓射黄鹄,令我主,寿万年。
行为臣,当尽忠。
愿令陛下千万岁,宜居此宫。
……
歌声一遍又一遍的唱诵,为他们年轻的君主祈福贺寿。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
那时的他,满座俊才罗列,新政将要落地。
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年轻俊朗的天子,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像一个真正坐拥无边权力,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样,俯视着他的臣民 ,听着他们高歌万岁之声。
那一刻,她握住了他的手,心中澄明。
第85章 决裂
显阳殿。
微风动帐, 月华流淌。
萧昱今日情绪大好,宴上多喝了几杯,似醉非醉地躺在榻上。
魏云卿支着下巴,静静端详着天子。
他们的出身不缺物质, 而他的身份, 需要树立威权,需要臣子忠贞, 魏云卿只是把他需要的东西送给他做礼物。
即便是人为制造的祥瑞, 可在世人眼中, 那就是君主有德,黄鹄来朝, 是君主得天下贤才拥护的吉兆。
帝后本就是一体,为天子立威, 也是为她自己立威。
萧昱的手掌从身后缓缓抚上她的背,翻了个身子,把她拉到怀里, 二人侧卧相视, 萧昱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卿卿,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黄鹄?”他语气温柔, 还残留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沉香的气息, 熏醉迷人。
魏云卿神秘一笑,搂住了他的脖颈,二人的身躯紧紧贴合着, 鼻尖相抵, 发丝静静纠缠着,她主动亲吻了天子, 轻吻着他眼梢那颗小痣。
萧昱嘴角噙笑,闭上了眼。
魏云卿在他的唇角轻啄着,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礼物,可她不会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准备。
而是低声道:“心诚则灵,它们定是听到我为陛下祈福的心声,就纷纷来朝了。”
唇边酥酥麻麻的,清浅的呼吸混合着女子独有的淡雅香气,从鼻腔扩散,贯通七窍。
萧昱嘴角有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政通人和,佳人在侧,人生乐事,莫过于此吧?搂在她腰上的手臂便又收紧了几分。
魏云卿看着眼眸微阖的天子,侧卧的角度,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要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五官。朦胧的光线下,他的下颌线清晰分明,喉结微微隆起,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小山峰,沉静而迷人。
她看着那山峰,娇唇便凑了上去。
萧昱乍然睁开眼,喉头在她舌尖滚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又热起来了。
魏云卿的手缓缓往他的肩背抚去,然后是腰,女子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抚在身上轻轻痒痒的,冰凉游走到那热起来的地方,暖着自己的手。
萧昱身子猛地紧绷,愕然道:“你在哪儿学的这些?”
魏云卿面色潮红,无辜道:“我有好好学习傅姆给我的画册。”
萧昱颤栗着,紧绷的身子带着某种压抑与克制,才能不让贲张的血脉喷涌。
魏云卿强烈而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震颤,柔软的小手已经热了起来,还在上下动作。
萧昱和她贴的更紧了,他全身都像个火炉,以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粗重的呼吸着,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脖颈,低头去咬住她的唇,强烈的想要索取她的甘霖。
他支起身子,想要压制她,魏云卿却翻了个身子,倒把他压在了身下,然后一寸一寸的坐在了他的身上。
萧昱脑中霎时刮过一片风暴。
魏云卿嘴角挂着某种心机得逞以及羞怯地笑,轻轻在他耳边道:“翻天覆地。”
*
这一日,宋太师召来全家上下,齐聚正堂说事。
宋氏子女家眷均在两旁列坐,江姨娘独跪在堂上,这情景,倒不似要说事,更像是开堂公审。
江姨娘忐忑抬头,看到宋太师手下按着的匣子,心中瞬间凉了半截。
宋太师问她,“还认得这匣子吗?你给了江波,江波给了薛太尉,薛太尉又送还了我。”
江姨娘脸色大变,匍匐跪行到宋太师脚边,语无伦次的求饶着,“太师,太师,妾知道错了,您饶了妾吧,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太师语调平静,“你们那愚蠢的头脑,太低估朝堂世家的政治敏感度了,世家可以斗,但是不能乱,你送这些东西给我的政敌,正是取乱之道。”
“薛太尉纵是与我政见不合,也不可能以此动乱朝纲之事来打击我。”
江姨娘痛哭流涕,“太师,妾一时糊涂,妾知道错了。”
“当初,你让江波散播皇后无牙的谣言,我只当你是妇人无知,一时嫉怒,我忍了,没有追究。”
江姨娘脸色煞白,原来太师什么都知道。
宋朝来闻此,脸色却是顿时黑了一片,拍案而起,起身就要跟江姨娘动手,却被杨氏按下,杨氏对她摇了摇头,听从太师发落。
宋太师继续道:“之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你一个后宅妇人,泄露家族隐秘,私通政敌,却是犯了我的大忌。”
江姨娘瑟缩着,全身发抖。
“江波,本不至死,我本打算留他一命。”
江姨娘一怔。
“可你把这东西给他,他就活不了了。”宋太师冷漠告诉她,“这里边的东西,不管他看没看过,他都活不了了。”
薛太尉不取江波的命,那就是要宋太师自己清理门户了。
江姨娘脸色惨白,心情坠入谷底,她惶恐地磕头,声泪俱下的请求着,“太师,您怎么罚我都行,妾求您,求您绕我弟弟一命吧。”
曾经的美妇人,如今鬓发如蓬,泪如雨下。她不停的磕头,上位的宋太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自尽的毒酒,我已经命人给他送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一句话,摧毁了江姨娘最后的希望。
“太师,我给太师生了两个儿子啊,太师就算不可怜我,也求太师看在孩子的份上,收回成命,求太师收回成命吧。”
江姨娘又匍匐着爬到宋瑜跟前,哽咽道:“三郎,你求求你父亲,救救你舅舅吧,他是你的亲舅舅啊。”
宋瑜面有不忍,转开了头,终是无法对着生母说出我舅舅是少府卿王崇这样的话,他眼神闪躲,轻声相劝着,“姨娘,别闹了。”
江姨娘心中再度凉了半截。
下人移来火盆,宋太师亲手将那封锁的匣子扔入火中,“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火盆中的烈火熊熊燃起,江姨娘一点一点看着那个匣子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感到一股彻底的绝望。
那是一种底层庶民,拼尽全力,以为可以跨越阶级,跻身世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突破这片樊笼的绝望。
明明是他杀了她的弟弟,到头来却还要把罪责推卸到她的身上,说是因为她给了弟弟这些阴私,弟弟才不得不死。
凭什么?
她怔怔的,突然道——
“你们天生是士族,高高在上。我们庶民如蝼蚁,卑微如尘。”
众人的视线,各自漠视着江姨娘。
“我们辛勤忙碌,自食其力积累财富,你们这些只能靠朝廷俸禄的禄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
“我们不过是你们的牛马,用尽价值,便弃如敝屣,一生辛苦,却是为你们的荣华富贵忙碌!”
堂上的众人冷漠打量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可笑的小丑,江姨娘的话,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情绪影响。
只有宋瑜开口劝了一声,“姨娘,回去吧,别闹了。”
江姨娘心灰意冷,瘫倒在地上,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自出生之日起,不曾叫过她一声娘,从未认她的娘家兄弟为舅,他们都不是她的儿子。
江姨娘继续控诉着,“我们这些卑贱的平民,嫁到了士族为妾,以为是和你们有了瓜葛,全家有了指望,可你们却从未视我的家人为亲戚。生了儿子不是自己的,家人有难得不到庇护,太师处理政事,能让网漏吞舟,对士族都宽和以待,我为太师生了两个儿子,难道连自己弟弟的命都保不住吗?!”
她歇斯底里的发泄着,涕泪横飞。
宋太师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冷吩咐左右,“还不把她带下去。”
仆妇们立刻上前搀扶起江姨娘,要送她回房,江姨娘挣扎着,不肯退下。
宋太师再度发令,“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江姨娘看着上座的男人,几十年朝夕以对,却换得这般惨淡收场。
心如死灰,万念俱灭。
她用力推开来抓自己的仆妇,猛地站起了身子。
众人微微一愕。
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宋太师,在宋太师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又把手指转向了宋胤。
众人纷纷看向宋胤,宋胤却是一脸茫然。
江姨娘失神一般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根本不是你母亲的儿子。”
江姨娘话音一落,满座之人皆脸色大变。
宋胤心中大震,脑中一片空白。
江姨娘看了一眼杨氏,继续对宋胤说着,“你的母亲,是与你的父亲无媒苟合,才有了你,你就是个私生的孽子,孽子!”
“你闭嘴!”杨氏大惊失色,立刻把宋胤拉到怀里,捂上了他的耳朵。
“你胡说,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宋胤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