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醒道:“这事儿,你求谁都没用,只要那士庶不婚的律法还在,就算天子下诏,强令你大哥把妹子下嫁柳弘远也没用。你大哥恐怕宁愿毒死她,也不会让她下嫁。”
裴通全身颤抖,手足无措,他直觉,齐王说的事儿,大哥是真干的出来。
“可也不是毫无出路。”萧景话锋一转,又道:“真正能救她的,不是让她跟柳弘远私奔,而是从根源上,解决他们之间的阻碍,他们只有先拯救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的人,才能最终拯救自己。”
“根源?”裴通不解。
“废九品,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萧景说完,便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宫里走去。
*
式乾殿。
萧景过来后,便先跟萧昱说了说裴家的事。
“又被裴雍给打了?”
萧昱眼神一沉,不过柳弘远这次是擅闯私宅,他不占理,自己也没法儿怪罪裴雍。
思索了片刻后,萧昱道:“先前柳弘远那篇宋世子传记写的不错,给他升官,以示安抚。”
“理当如此。”萧景表示赞同。
之后,二人才开始谈论正事。
萧昱将一卷绢轴递给萧景,道:“你看看这个,这是近来皇后整理的世家权力关系分布图。”
萧景展开绢轴认真看着,啧啧赞叹道:“真不愧是宋氏这种顶级世家门阀养大的,身在局中,可看世家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如今这几股世家势力已经差不多理清,只需逐个击破了。”
“陛下准备先从何处下手?”
萧昱沉思了片刻,幽幽道:“士族之望,仍是宋太师,想要废九品,必须得到太师的支持。”
*
这一日,萧昱亲自去了一趟太师府,探望病情。
希望能得到宋太师的支持,废九品。
自江姨娘逝世后,宋太师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那般精明强悍的妇人,本该走在自己后头,可到底先他一步去了,宋太师愈发感慨世事无常,近来都是憔悴黯然。
床榻旁,宋太师勉强起身请安,被萧昱制止。
萧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宋太师缠绵病榻的模样,先是关怀了病情,而后才提及废九品之事,想要听一听太师的看法。
宋太师是三朝元老,威望极重,如今虽称病不朝,可随便说几句话,也是能让朝臣忙乱,台城震动的。
可宋太师听完萧昱的话后,却是连连摇头,并不赞成,“陛下,不可,不可,门阀政治,是魏国建国之本,九品中正不可废。”
萧昱蹙眉,“九品中正,积弊已久,太师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万事具备,正是要成就千秋功业的时候,太师为何却打了退堂鼓?”
宋太师叹道:“先前立盐禁,压世家,这种动不了根基,又能稳定百姓的事情,臣可以配合陛下,可是废九品,这种刨世家根儿的事情,臣不能由着陛下胡来。”
萧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太师不同意,也是为了宋氏的门户私计吗?”
宋太师摇摇头,道:“就算不是为了宋氏,就是为了陛下,臣也必须劝阻陛下。”
“太师这是何意?”
宋太师沉吟了片刻,正色道:“陛下年轻,恕臣倚老卖老,想跟陛下讲一讲我们魏国太.祖武皇帝得天下的历史。”
萧昱神情肃然,颔首道:“您为太师,弟子恭聆师训。”
宋太师目视远方,缓缓开口道:“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割据。太.祖武皇帝趁势而起,扶天子以令诸侯,结束混战,大权独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至死都未能登基称帝,陛下可知是为何?”
“请太师赐教。”
“因为他的江山是靠这些世家豪强的兵马粮草打下来的,可他得势之后,却要打压士族,因而遭到了大多数世家的反对,至死未能称帝。至高祖文皇帝嗣位后,一改太.祖政策,推行九品中正,顺应士族之意,才得到世家拥护,顺利登基称帝,因此才有了魏室的江山。”
萧昱心中一动,沉默不语。
宋太师正色提醒道:“魏国建国之初,立国之本,便是依靠世家门阀的拥护而建立,恕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
萧昱心中一震。
“魏室得国,靠的就是世家门阀之力,陛下废九品,岂不是在卸磨杀驴吗?”
宋太师问的慷慨,可萧昱没有被宋太师的质问迷惑了自己的立场,而是理智而清醒道——
“这些世家豪强,太平时期兼并土地,压榨百姓。乱世时期,又固守家财,招兵买马,投靠新的君主。他们的财富积累之初,便是不道德,不正义的。他们先是把百姓抢劫一空,然后用本属于百姓的财富发些小恩小惠,还要让百姓对他们感恩戴德,哪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说的这些道理,掌权世家都清楚,他们都清楚九品中正的弊端,可是动不了啊,士族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别人,也是动了自己,谁会去革自己的命?”
宋太师摇摇头,连连哀叹——
“太.祖皇帝雄豪逸气,文武奇才,这般文韬武略,都因为跟士族作对,至死未能称帝。世祖皇帝借顾太傅之口重提废九品,可结果呢?顾氏满门遭诛,世祖皇帝为了有个交代,只能将责任全推给顾太傅,将顾氏全族打为罪臣。而臣的儿子,臣最得意的长子,为了给顾氏翻案,也赔上了自己的命啊!”
宋太师手掌拍打着床榻,语气激动,不知不觉便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凭借度田、盐禁、收四郡这些功绩,已经足以成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了,根本无需再进一步。”
宋太师抬起手,痛心疾首,手指不停哆嗦着,说着说着,他的语气便渐趋亢愤——
“废九品,陛下是在革士族门阀的命,是在挖魏国立国之本,是要得罪尽这些世家文人,是会被那些文人阶级的笔杆子,戳着脊梁骨骂的体无完肤,在史书上留下万世骂名!”
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萧昱心中大震,脑中嗡嗡作响。
激烈的争锋过后,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安静,这对君臣、这对师生,在安静的氛围中对峙着,各自平复着情绪。
宋太师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着——
“兵法曰,归师勿遏,围师遗阙。对于世家,打压打压就够了,若真的动了根儿,堵死他们的路,会把人逼反的。”
“陛下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将来,自古及今,动了这些世家豪强,儒家文人阶级利益的皇帝,有几个有好名声的?哪个不是被骂成昏君、暴君?”
“陛下如今已经可以亲政,只要好好维护九品中正这套制度,自有世家文人为陛下在史书上歌功颂德,陛下已经能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英主了,又何须再进一步?陛下不考虑自己的身后名吗?”
宋太师声声肺腑,殷殷劝谏。
萧昱默默听着,没有辩驳什么,不再试图说服,许久后,他才终于阐述了自己的决心——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身后骂名。”
他说的坚决,目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太师愕然,脑中“轰”的一声。
记忆中的另一道声音响起,与面前年轻的天子的声音重叠着,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最得意的长子,他的一生之敌。
广平宋氏倾尽智慧所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继承人,最终,却成了将宋氏拉入士族对立面,差点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异端。
他虽死了,可他的信念还在代代传承,总有后人前赴后继,只需一点点儿的火光,便能引亮这深埋的火种,成燎原之势。
宋太师喟然长叹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这世上有太多无私无畏的鲜活生命,可他老了,在历史大势面前,他能发挥的作用太渺小了。
片刻后,宋太师撑着病弱的身躯,缓缓自榻上爬下,颤巍巍在天子面前恭恭敬敬跪拜于地。
萧昱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倒的宋太师。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臣,如今也在他面前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佝偻瘦削的身型,再不复当初的强盛,只剩一个弥留老人的苍老衰败,风烛残年。
“恕臣老朽无能,缠绵多病,有心无力,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
他恭敬叩首,伏愿天子——
\"老臣瑾贺吾主陛下,千秋万世,福泽无疆。”
萧昱面无表情听着宋太师的话,听他最终拒绝了自己,只想明哲保身,心中有一瞬失望,他一言不发,拂袖起身离去。
宋太师,不堪用了。
第106章 借冠
齐王正月除孝, 从开年起,太常卿与宗正卿就开始准备齐王大婚事宜了。
因胡法境是要自京城出嫁,朝廷便征召其父齐郡内史胡轸归京,担任侍中一职, 方便送女出嫁。
先前萧澄被调任北军长水校尉后, 空下的侍中之位一直未曾补上,胡轸此行归京, 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他有协助盐禁与收四郡之功, 齐王妃之位, 算是对他功绩的嘉赏,纵是齐王心里不情愿, 也会依期迎娶,绝不会悔婚。
*
今年上巳的时候, 天子照旧在华林设宴,宴请去岁秋试及第的秀才。
阳春风暖,桃花灼灼。
魏云卿也一如既往出席了宴会, 只是今年的她, 比往岁更多了几分沉稳。头戴北珠凤冠,身着一袭流金绛纱裙, 尽显一国皇后的大气雍容。
秀士林中,众士子们激扬文字, 高谈阔论。
柳弘远去年秋试高第便已授官,此番正与众人畅论古今历朝为政得失,论着论者话题便引到了——前朝亡国之史。
前朝武帝末年, 长子惠帝痴愚, 不堪家国重任,胞弟秦王贤明, 深得朝野人心,朝野上下请武帝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很高,武帝不同意,因此忌惮秦王,将其赶去封地,而立长子惠帝为太子。
就在讨论起武帝让秦王离开京城,与让惠帝做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的过失更大时,众人有了争执。
多数人认为,让软弱平庸的惠帝做太子,致使皇后乱政,天下大乱,亡国败业,这件事的过失更大。
可也有人认为,自古都是子承父业,惠帝作为嫡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违背宗法,兄终弟及才是取乱之道。
惠帝虽智力平庸,可若得贤才辅佐,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前朝亡国,非是惠帝登基之故,而是妖后乱政,滥杀贤良,朝令夕改,致使天下大乱之故。
讨论激烈之际,帝后相携而来。
众人向帝后行礼致意。
萧昱让他们无需拘谨,继续畅所欲言。
众人便放下拘谨,在帝后面前继续激烈争论着。
魏云卿静静听着,听到认可之处,便会心一笑。
萧昱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问她,“皇后有什么看法?”
秀士林中的争论声停歇,学子的视线都投向了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语调轻缓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朝政之事我不懂,只是窃以为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呢?”
萧昱含笑不语。
士子们默然,在皇后的看法中,结束了这个议题的争论。
魏云卿因有别处应酬,又稍坐了片刻后,便悄悄跟萧昱低语几声后,先行离开了。
萧昱点点头,在秀士林中,与众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着。
*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所以今日魏云卿特地将胡法境也请到了宫中赴宴。
不久之后,胡法境便要与齐王大婚了,这也是她婚前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了。
飞仙阁,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果食,二人凭轩饮茶。
天子金口已开,婚事已成定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魏云卿只是担忧齐王婚后会慢待了胡法境,致使王妃不满,朝野非议。毕竟胡昶有功,齐王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女儿。
才说了几句话,魏云卿就让宫人呈上一匣珠宝首饰,送给胡法境作为婚前贺礼,于公于私,她都算做好表面工夫了。
胡法境看着那满匣子珠宝,淡淡一笑,“多谢皇后了,只是大婚之日的衣物首饰,有司已齐备,臣女实在不敢再收皇后的赏赐。”
魏云卿便顺势问她,“大婚的吉服已经赶制完工,先前又派了女史去为你试过,觉得还合适吗?”
胡法境道:“吉服倒是合适,只是那髻冠我有些不满意,想让他们再改一改。”
魏云卿蹙眉,道:“可这婚期就快近了,首饰恐怕来不及再打造一套了。”
胡法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不经意说道:“其实也不必再做一套,我想着跟皇后借几件,也就够用了。”
魏云卿微微一笑,拒绝道:“我平素里妆点时用的头面简陋,可比大婚需要的规格差的多,恐怕会委屈了女郎。”
胡法境摇摇头,往魏云卿头上瞄了一眼,试探道:“皇后如今戴的这顶北珠凤冠,华贵璀璨,很是漂亮,若能借给臣女用一用,便也不必再浪费物力打造新的了。”
魏云卿神情一怔,笑意渐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挑衅之意,却还是保持了体面,客气回绝道:“这顶珠冠,是先后遗物,陛下赐予我,不好擅自转借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