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得这段故事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朦胧地隐着,如同躲进云后的皎洁月亮。
“倒追哦。”我想这是我报一筷之仇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算是吧,”小姨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说法毫不在意,“有个喜欢的人本身就很不容易了,难道还能放跑了?”
“对你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她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谁知道比拿个金奖还难啊。”
“竞争者太多了么?”我问。
“准确来说,竞争者只有一个。”
“嗯?”我看了小姨一眼,看见她用湿巾擦了擦手,双臂交叉叠放在桌子上。
“知道你姨父为什么那个年纪就已经成业内翘楚了么?”
“不知道。”我摇头。
“因为他从本科开始,到硕士博士再到工作,十几年里除了实验室图书馆和医院,哪都不去。除了学医诊疗,他什么都不干。”
“唐小堂说这样的人是读书读傻了。”
“是傻了,可不是读书读的,”小姨低头苦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
“啊?”我双手拿着两只通红蟹钳感觉无所适从。
“说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讲,“他高中时有一个女朋友,也许你们现在习以为常了,可那个时候妥妥的属于早恋。”
“现在老师也说算早恋,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喊,临海中学就没有早恋的学生!”
“是么?不重要,”她又接着讲起来,“他们很小就认识,算是邻居,玩闹玩闹最后成了情侣。他们一起上同一个小学,上同一个中学,最后又约着上了同一所大学,就是那个北京最好的医学院。”
我不说话,我不敢说话。
我想姨父真是一个猛士,竟然和爱人说这么多前女友的事。我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点燃了小姨的嫉妒之火,把我烧得外焦里嫩,比盘子里的螃蟹还红。
可小姨表情平平淡淡的,语气也算不上愤慨。
“他们生活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物质生活并不是很丰富,可两个人却很开心。他们小的时候每天一起上下学,高中互相表白后,上下学开始搂搂抱抱了。”
我看见她的指甲快要扎进肉里了,指腹凹陷着。
“不过他们虽然谈起了恋爱,倒没有落下学业。他们成了学校早恋的情侣中学习最好的,从没有退步。他们约定着要一起努力,走出小县城,去更大的地方,去拥抱更美好的未来。”
“然……后呢?”我问。
“后来那个女孩去世了,死于车祸,在她二十一岁的年纪。那年他们大三,约定等到毕业就领结婚证。”
“那姨父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我是这么问的,可我本身就很确定答案。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我想我太过清楚了。
“嗯,”小姨点了点头,“他先是不敢相信,一如往常,直到一个多月之后,他放假回家。路过中学校门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最重要的那个人好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他在学校门口的拥挤人流中抱头痛哭。”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他将女孩的照片放在了钱包里,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生活也在一天一天中恢复如初,只是他的心被寒冰封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妈为什么让我来找小姨了。我想说其实路然只是失踪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可我又觉得似乎也差不多,没什么不同。
随身携带的钱包和伴人入眠的纸箱,能有什么区别呢?
“从那之后他就一心扑在学业和事业上了,什么都不在乎,见了人却也能温和地笑出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这些都是姨父和你说的么?”我注视着她。
“在一起之后他和我说的,”小姨挠了挠鼻尖,“我追求他的时候只知道他心里有个忘不掉的女孩,哪清楚这么多。”
“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说起来也是好笑,”她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时候无数的女孩大献殷勤,想给他送饭的,想送他肩颈理疗仪的,想陪他上下班的,全被他拒绝了。我倒是没做这些事,只是经常去找他,天南海北地跟他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说,他能回一句就不错了。”
“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也就是个普通女孩,和那些追求他的女生没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我曾经很骄傲很孤高的一个人,喜欢上他之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有一天下午我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发现他不在。我坐在桌子旁边百无聊赖地等,忽然看见漆木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钱包。
“真是太破了,感觉用了十多年一样。黑色的皮革裂开来了,掉了不少,裸露出里边柔软的织物。破是破了点,却非常干净,如同大雨洗涤过的夜空。
“我难免好奇,我感觉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和我说,打开吧,打开来看看,里面没准是关于他深藏心里的那个女孩呢?那时我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另一个女孩,总是会有些妒忌和好奇的。我很想通过蛛丝马迹来探寻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他这么念念不忘。
“于是我打开了,看见了透明塑胶后夹层里的一张照片。我把照片拿出来,用丝巾慢慢地擦拭。
“这个时候他忽然开门进来了,看见了这个场景。”
“然后呢?”我感觉故事到了关键的时候,如同在影院中手里攥着票等待剧情爆发点。
“什么也没发生,他温和地拿过相片和钱包,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小姨看向我,“第二天他就和我告白了,他说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一直不能确定。直到看见我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张照片,他才明白了他的内心。
“他说很多女孩会对他好,却没有一个能认真到探寻他内心深处的。那些女生听他谈到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总是不耐烦,甚至有的摔门离开。只有我,只有我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待他在乎的东西。”
“小姨这完全不是你的作风啊?”我感觉故事里有奇怪的地方。
她忽然笑了,笑容如同是小狗闯了祸却没被发现的那种狡黠。
“你比他聪明多了,”小姨笑着说,“我哪是想帮他擦照片啊,只是照片泛黄太过模糊,我想擦擦看,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比得过我?能比我漂亮么?”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骗婚呢……”我看着小姨,“他后来知道么?”
“不知道,我好不容易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怎么会和他说?”她一副偶然捡到宝藏的样子,“后来和我在一起后,他回家乡把钱包埋进了土里,算是告别了。”
“还真是在骗婚……”
“感情就是这样,好像清澈溪流下的鹅卵石,静静放着就挺好。非要把那块石头拿起来,总会带着四周的沙土翻涌的,”小姨又一次捋了捋头发,“而且男人一生中很难爱第二个女人,他们爱事业爱前程爱权力,但过了某个节点后,基本上就不会对谁动心了。我机缘巧合下抓住了那个契机,至于契机本来的面貌重要么?”
“那后来姨父真的没再提起过?”我说出来就后悔了,害怕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楔进一颗钉子。
“他敢!”小姨握紧了拳头,如同一只低吼的小野兽,“在心里怀念可以,我又不知道,但要是表现了出来,我非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忽然又放下心来,小姨这样敢爱敢恨的人,看得挺通透的。她重视这段感情,无心之失的一句话对她来说算不得钉子,充其量是一阵风。
秋夜的风又一次吹到了桌边,不算太凉,带着小姨脸旁的银色流苏耳坠“铃铃”作响,声音很细微。
我知道那是姨父亲手做成的定情信物,据说整整花了五十二天的时间。我想姨父真是手稳得像是岩石,一颗一颗小钻石完美无瑕,简直是人工打磨的极致了。
小姨一直戴着,婚礼那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今天和你讲这些是想说,”小姨忽然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总会有一个非常非常在意你的人出现,千万别错过。”
“小姨,”我想了很久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我妈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什么旧时意眼前人的,这么文绉绉的话可不是你的风格,我来之前百度的吧?”
“你别说得像我们串通密谋了一样。”
“不就是串通密谋了么……”我说。
“就算我们密谋好了,”小姨温和地说,“不说你脖子和左臂上的伤,看看你胳膊上的红印子,弓弦打的吧?”
“嗯。”我承认。
“红印一直没消过,”她用手指拂了拂,“不戴护具,任由弓弦崩在身上,你这是在虐待自己。”
“实话说我有时甚至想用刀把手腕划开,”我不知道怎么的莫名说了出来,“这样有灼热的血流出来,我就能意识到自己不是具行尸了。”
她的漆黑瞳孔忽然急剧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侍其,”她满是关心的笑容,“开心点,这两天呆在我家吧。小姨周末带你出去玩,想去哪都行,放孔明灯怎么样?阿拉善那边最近有个大型放灯活动。”
孔明灯……我忽然沉默了。
有些词汇真的不能出现在生活里,一旦听到,就让人想起那些藏在内心只有自己知道的回忆。
回忆会化成汹涌的潮水将人淹没。
路然,我们俩的孔明灯飞到了哪里?
第16章
2024年4月13日。
如有神迹一样在无边的漆黑幕布上印了这几个字节,咔哒咔哒的。最后一个字节结束,却停了几秒,而后幕布消逝展开一副梦幻唯美的画卷。
夜色漆黑如墨,明亮稀疏的星星点缀在天空上。
无数的孔明灯交错布满云与水之间,它们缓缓上升,却又在视线中渐渐飘远,越来越小。
仿佛飞舞着数以万计的明黄萤火。
澜沧江宽阔澄澈,水面映照着天空中的奇景,让人觉得世界仿佛已经颠倒,时间自此静止。
这一天是西双版纳的傣历新年,那里的人把这个时候视为一年里最美好的日子。上万人齐聚在澜沧江边的滩涂上放灯许愿,已经有不少的孔明灯升上了天空。
“侍其,”路然忽然探出头来,隔着硕大的纸灯看向我,“你在灯面上写的什么?”
“不是说互相不看的么?你说看了就不灵了。”
“哎呀!”她原地轻轻跳了两下,短发在肩膀上升起又下落,“我好奇嘛!你快点告诉我,听你说又不算看。”
“真想知道?”我用彩笔写下最后一划。
“嗯!”她点了点头。
“写的是两个名字。”
“你和我的名字呗?”
“是金善和王黎。”我逗她。
“略~”路然故作嫌弃地吐了吐舌头,“你当自己是孤单又灿烂的神啊?”
“是啊,”我笑笑,“快帮我把胸口的剑拔出来。”
“好嘞!”
路然微微探出身子,伸手假装握住了无形的剑柄。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配了浅蓝的阔腿牛仔裤。T恤的袖口被她折一段翻了上去,很特别,后来我每次穿T恤时也喜欢这么做。
她咬牙假装用力,仿佛一场无实物表演。
无形的剑似乎被她拉出了一点,而后她忽然松手了,利剑回归原位。
“怎么放手了?”我问。
“不能拔啊,”路然笑,笑眼仿佛月牙,不大不小的卧蚕让她的眼睛别具一格,“拔出来你就化为虚无了。”
“我要感动死了。”我说。
这几句对话可能很多人不太清楚,以前我也不清楚。只是几天前路然又把一部经典的韩剧翻出来看,那部剧叫《孤单又灿烂的神——鬼怪》。
她看自己喜欢的韩剧,却总抢我的手机。不仅如此,还拉着我一起刷每一集。
我当时觉得韩剧真是太长了,一集至少有一个小时,观众真有耐心。后来的某个时刻,我忽然又觉得韩剧太短了,放多久都不为过。
那样路然挽着我胳膊不放我走的时间就能无限延长。
就这样我又陪着她刷了一部电视剧,男主被奸臣污蔑的时候她义愤填膺,却拍我的大腿。女主小时候危在旦夕那里她快把我的手抓青了,好像是她自己遇险一样。
情节欢快的时候她不自主地喂我吃零食,却又嫌我咬薯片的喀嚓声太大。男女主发生误会时,她说你们男生都这样,一点也不考虑女孩敏感的小心思。
我在一旁摊手,表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吃瓜的。
到后面男主化为虚无的时候她哭天抹泪的,一集下来,维达抽纸用了大半包。
整部剧刷完后她忽然问,是她短发好看还是女主短发好看。
我一瞬间心想自己嘴真欠,没事让她剪什么短发。可我忽然又想,长发时好像也这么问过。
总是逃不脱。
“你猜猜我写的什么?”路然一脸神秘。
“以后能有堆满床的零食可以吃。”我随便编了一个。
“不对,再猜。”
“舞蹈老师不再逼你减肥,那样就可以顿顿吃肉了。”
“还是不对。”
“出门不再忘带钥匙。”
“你……”她攥紧了小拳头。
其实我是为了逗她才这么说的,就想看看她微恼的样子。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不过倒是能猜个大概,一定是和我们两个人相关的愿望。
之前去鸡鸣寺,她在红色许愿牌上写的是——路然和侍其永远在一起。然后她骑在我脖子上,把木牌挂在了回廊的最高处。
“猜不到吧?”路然忽的又有一种小傲娇。
“猜中有奖品么?”我说。
“没有!”她拱了拱鼻子,“猜不中有惩罚!”
“白天你泼我泼得还不过瘾啊?”
“泼水是祝福好嘛?”她有理有据,“泼的越多你获得的幸运就越多,你还得谢谢我呢。”
“所以你用最大号的水枪?”我说。
“情绪顶上来了啊,”路然眨了眨眼,“要的就是这么个气氛。我还被人泼了一盆呢,你也没救我。”
“还不是看你泼得起劲,那些女的全围过来袭击我,我跑不了啊。”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明确感觉到自己话里有敏感字眼。
“你和那些女孩玩得开心哇?”她笑着看我。
“天地可鉴,”我竖起三根手指,“我当时脸上跟瀑布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我又追加了一句:“你看我提到她们用的是那些女的四个字,和你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