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可能发生什么、届时他要说些什么,他昨夜就已想明白了。
简云桉没承认也没否认,细长的眉微拢,小声抱怨:“真倒霉,昨日将军才进京,就传出那样的流言,影响我的第一印象。”
“放心,他知道怎么回事。”景星延牵起她的手。
“也是,将军定是明事理的。”简云桉说。
这回景星延没有搭腔。
会客堂中,景嘉瑞与尹冰旋相对而坐,寥寥几句寒暄冷淡而生疏。
“听闻将军前些时日遇刺,身子可好全了?”更疏离的场面话都已说尽,尹冰旋不咸不淡地问。
“没有,落了毛病。”景嘉瑞看着尹冰旋,眸中眷恋浓郁,有意无意卖惨。
“真遗憾,”尹冰旋看向他的眼睛没有温度,配上一袭竹绿衣衫愈显清冷:“将军要好好休养,您可是大兴的栋梁。”
“冰旋……”景嘉瑞没忍住唤了她一声名字,被一记冰冷眼刀扫过又改了口:“尹夫人就没别的想对我说了么?”
“有。”
景嘉瑞眼中闪现一丝微光。
“将军既受了伤,手就别伸得太长,”尹冰旋意有所指:“不是谁家娶妻都遵循您家门当户对、多子多福那一套。”
景嘉瑞瞳孔一缩,气血上涌,掩唇剧烈咳嗽,他借着衣袖遮掩偷偷觑了尹冰旋一眼,见她悠然饮茶,神色无半分关切,双眼晦暗下来。
这时景星延牵着简云桉的手从外走进,景星延冷冷淡淡唤了声“父亲”,退到尹冰旋身侧,与尹冰旋同样疏离。
反倒简云桉笑嘻嘻地跟着叫了人,热情迎上前,把抱了一路的小匣子双手捧给景嘉瑞:“父亲,这是儿媳亲手所画,祝您百战百……”
正说着,景嘉瑞单手接过匣子,看都没看手就是一抖,匣子在半空散开,里头的瓷盘从其中掉出,眼见就要落地摔个粉碎。
简云桉因突然的变故呆住,尹冰旋也蓦地变了脸色,景星延疾步上前,伸出脚尖险伶伶地把那瓷盘往上顶起,接进掌心。
“啪嗒”两声重物坠地之响,匣子一分为二滚落在地,惊出数道裂痕。
“才受过伤,拿不稳,对不住啊。”景嘉瑞歉然耸肩,眼角眉梢每个神情都看不出分毫抱歉。
简云桉再迟钝,这会儿也瞧出了景嘉瑞不喜欢她。景星延跟尹冰旋夸她的话又响在耳畔,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赞美,而是事先的安慰,景嘉瑞对她的不喜他们早就知道。
简云桉自恋多年,有个优点:从不轻易自我怀疑。
景星延和尹冰旋的劝她是真听。既然他们都说了她好,那景嘉瑞不喜欢她,一定是景嘉瑞没眼光!小仙女能有什么错呢?
于是,在景星延担忧的目光里,简云桉梗起了高傲的天鹅颈。
景星延:……
景嘉瑞不知她小动作代表的含义,清清嗓子,自作多情地发难:“你嫁进来前,我曾给星延相看过许多好人家的姑娘,坦白讲,我儿文韬武略,弱冠之年凭自己官居二品,便是公主也是配得上的。”
简云桉本来把景嘉瑞当成了阶级敌人,听了这话又有些理解——景嘉瑞不能算是坏人,坏人伤人是出于恶,而他则是出于爱。
他对她的敌意就好比自己一年一年看着长肥的猪拱了一棵没那么差强人意的白菜。
这可就不好怼了,首先她肯定没错,景星延没错,景嘉瑞也不能说错,于是简云桉逻辑感人地把此事归咎给了传说中的“公主”。
“那可真不好意思,我已经嫁了,公主没赶上趟呢。”她做出与景嘉瑞适才一样虚伪的抱歉神情,成功把他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景嘉瑞接着说:“其实星延娶简家的女儿,我从一开始就是不满意的。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的家庭,有哪点配得上我儿子?”
他瞪圆了眼发起怒来颇具威势,景星延下意识抓住简云桉的手,把人往身后带了带。
景嘉瑞见到他们交握的手,眼被刺了似的,这才重新审视起两人关系。然后他发现,自己素来冷脸带霜的儿子看简云桉的眼神里竟始终萦绕着一丝温柔。
“景将军,”人家不喜欢她,简云桉也没再跟着叫父亲讨嫌:“首先,我不是所谓‘简家的女儿’,我是简云桉,就像您娶妻时的身份不是谁的儿子。”
提到娶妻,景嘉瑞飞快地看了尹冰旋一眼,对上对方不带一丝感怀的平静视线,满腔火气被冷水浇熄了七七八八。
诚然,他当年娶尹冰旋时,实属高攀。
当年家境贫寒的少年校尉骑马倚斜桥,豪绅尹家小姐芳心暗许,不顾阻拦带着十里红妆下嫁于他,也算是段佳话。
可惜拥明珠在怀的人是会自卑的,他所有的寒酸在尹冰旋面前无所遁形,最终迷失在其他女人的花言巧语与崇拜的目光中。
他坐到将军位置时,她早已带着儿子离府,佳人不可追。
正因拥有一段枉顾门当户对的失败婚姻,他才更将此奉为金科玉律。
“此外,不光您对我,我对您也有许多不满之处。”简云桉继续说,她有话从不喜欢在心里憋着,更何况这些日子她对景嘉瑞零零碎碎的不满确实积攒了不少:“您作为星延的父亲,不应在他受伤时说‘一点疼痛都忍不了,还怎么做我的儿子’这样的话,是为其一;不应默许妾室们轮番挑衅星延和我母亲,致使星延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男女之情有阴影,是为其二;不应一味愚孝,任由您的母亲欺侮我母亲,是为其三。”
她的话每一句都直戳在景嘉瑞的痛处——妾室们的挑衅和母亲的苛待,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男人不都这样么?女人们的事就该交由她们自己解决,男子是要报国立业的,成日调解内宅矛盾像什么话,所以他放任了。
但不悔不代表不痛,于是他以怒火为盾将自己包裹起来,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矮几,茶水四溅里,他破口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够了!”尹冰旋终于听不下去,尽地主之谊把客人臭骂了一顿:“将军怕是忘了,这是我的宅子,想管教人还请去别处撒野。”
“你也别忘了,星延也是我的儿子!”景嘉瑞素来令行禁止,只有他训别人的份,此刻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尹冰旋,你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么?我告诉你,只要星延在这儿,你我就永远划不清!”
曾经相爱过也怨憎过的夫妻横眉冷对,小小一间会客堂一会儿像要着火,一会儿又要结冰。
“云桉,我们先出去。”景星延拉起简云桉把她带离风暴中心。
简云桉原本还有最后一点要说,现在看来倒也不必了。她握紧景星延的手,用行动说明:“景将军,婚姻里并非只有门当户对和般配与否,我们是相爱的。”
会客堂仅剩尹冰旋和景嘉瑞两人。
景嘉瑞话刚出口,就自觉失言,他两眼愧疚地四下乱瞟一通,一句“对不起”仍是未能说出口。
“我升上将军以后回来找你,你闭门不见,是对我失望了么?”良久,他轻声问道。
总归旧账已翻了一半,借此算清也没什么不好。
尹冰旋闻言笑了笑,话里带刺:“将军找我是要谈什么?得了势想看我后悔,还是您觉得和离不够圆满,配不上您的将军身份,想旧情复燃破镜重圆?”
“我只是想接你回去,把我从前没能给你的,加倍……不,成千上万倍地奉还。”景嘉瑞双眼血红,语无伦次。
“将军,别傻了,你做不到的。”尹冰旋笑得越发冰凉:“你是能为我遣散所有妾室通房,还是能在我与你母亲发生矛盾时,擦亮你的眼看看到底谁对谁错,而不是枉顾是非站在你母亲那一边?”
“景嘉瑞,当初我一意孤行嫁给你,你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啊。”说到这儿,尹冰旋再没忍住,微红了眼眶:“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两条腿,我能给你的你凭什么给不得我?跟我谈情,你配么?”
不待景嘉瑞回答,她接着说:“可若不谈情,你我还有什么好谈的,我会贪图你那点所谓成千上万倍的补偿?将军怕不是忘了,你将军府富贵荣华,我尹家也不差。”
尹冰旋深吸一口气往上看了看,终是没再为他流下半颗泪来。
景嘉瑞在她恢复平静的面容里,终于熄灭最后一点卑微的企盼,明白了往事已矣。
最后,尹冰旋说:“将军于男女婚姻既不成功,想来并无什么高见,小辈的事尽量还是少干涉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大兴民风开放,可以离!
第38章 矛盾
跟尹冰旋谈过后,景嘉瑞像黏了部分魂魄在会客堂里,他浑浑噩噩走出去,被正午的烈日刺得眯了眯眼,偏头正见在外等候的景星延。
景星延上前,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他。
景嘉瑞瞥了眼上头的纹饰,摆手没有接过。
“御赐之物,你留着吧。”
“我用不上金疮药,还是父亲用吧。”景星延强行塞进景嘉瑞掌心,目光在他右侧肩胛逗留一霎,问道:“听说您伤得很重,是真的么?”
景嘉瑞只轻轻颔了下首,不欲就此多说。
“因为我成婚?”景星延偏追着问。
“不能怪你。”景嘉瑞立刻说。
景星延深深吸进一口气,好半晌没能呼出。
偏偏是真的,偏偏是因为他,偏偏景嘉瑞这个父亲说话行事虽欠妥,心里却真惦记他这个儿子。
许多时候,感情都复杂得让人想骂娘,好与坏像云烟一样缠绕成一团,恩怨交织,叫人爱不得也恨不得。
父子俩都不是话多的人,本就不怎么亲近又多日未见,双双立在房檐下,像一个模子刻出的静默无言。
一天最热的时候,太阳仍缓缓往上攀,洒下的光能晕糊视线。
就在太阳升到最高处时,景星延忽然对着景嘉瑞跪了下去。他仰头看着景嘉瑞,这个角度,景嘉瑞周身洋溢着七彩光晕,身形又回到了他幼年所见的伟岸。
“父亲,吾与吾妻云桉乃两情相悦,我此生不会娶妾,更不会休妻。不求父亲能喜欢她,只盼您不要因我这不孝子的姻亲之事情志不舒,心气郁结,再度有损康健。”景星延说完,端正叩首。
景嘉瑞回来时一心想着要给儿子换个全天下最好的妻子,这么多年,他不知偷偷比较了多少姑娘,他的儿子这么好,怎么能为着一点恩情随随便便娶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为妻?他知简家曾对尹家有恩,不欲令尹冰旋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于是自己做了从前最为不齿的龌龊行径。得知身边的校尉冉沙与简云桉是旧识,他隐晦授意冉沙自己对新儿媳的不满,想利用冉沙搞坏简云桉的名声,如此一来,提出休妻便能无可指摘、顺理成章……
他想了许多许多,想得寝食难安,深夜辗转,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迟来的慈父之心办的竟尽是错事,景星延竟真爱他这个贫贱的妻子。
“起来,孩子。”景嘉瑞眼眶酸涩。
他想起景星延带简云桉离开会客堂时,二人紧紧交握的手。
尹冰旋说得不错,他是个婚姻里的失败者,也是过错者,他害人害己,蹉跎到现在才恍然自己究竟最想要什么。
“是……是爹给……给你们添麻烦了。”景嘉瑞没怎么认过错,话难以启齿,停顿几次:“对……对不住……”
景星延愕然抬头,适才的日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翻过房檐,到了另一头,景嘉瑞被留在阴影里,眉目萧索。
他顺着景嘉瑞的手起身,曾几何时,山一样高大的男人竟已需要他俯视。山岳在他心中塌缩,掀起惊涛骇浪哽住了喉头,他一时说不出话。
“星延,”景嘉瑞回首又看了一眼门扉紧闭的会客堂,视线妄图穿透无情铁壁描摹出那个竹绿色的修直身影,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喜欢她的时候,也别忘了要喜欢你娘,爹没能……爹没能给你娘的,你替爹多给一点,好孩子,你一直是爹最喜欢的孩子,一直都是。”
说到最后,景嘉瑞声音颤抖,他说完就走,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堪称落荒而逃。
“父亲!”景星延追出两步叫住他。
景嘉瑞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您最初教我习武时赠给我的木剑,我把它粘好了,就挂在寝房,您如果想念它,可以随时来看。”景星延说。
如果想念我们,也不妨常来坐坐……
景嘉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始终没有回头,听完就大步走离了景星延的视线。
黄昏时分,将军府来人,称将军今晨在尹宅遗落了儿媳送的礼物,特命他来取。此外,他还给简云桉带了见面礼——一对通体无瑕的青白玉镯。
尹冰旋见了那镯子,下意识往腕上摸了摸。这是景家送给媳妇的家传之物,景嘉瑞幼年最贫寒的时候景家老夫人都没舍得当掉换粮,这对镯子曾在尹冰旋腕上待过十个年头,又在她领着景星延离府之日被完璧归赵,现在能辗转到简云桉的手上,便算景嘉瑞将这儿媳认下了。
景嘉瑞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简云桉肯定景星延跟他说了什么,无奈软硬兼施都没问出来。
后来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床上,简云桉往外推他,不告诉就不给进,景星延不知从哪信口叼来一句狗言狗语哄她:
“我说我们云桉是小仙女,喜欢小仙女的人会有好福气,百战百胜,一世安稳顺遂……”
“你骗人!”简云桉被哄得高兴,也没再接着问。她知道,他前半句是随口瞎编,后半句却是对景嘉瑞真心实意的祝愿。
既然这样,她就也祝景嘉瑞逢战必胜、一世平安好了,毕竟小仙女是要给喜欢她的人带来好福气的——不是为景嘉瑞,是为景星延心想事成,所愿皆所得。
其后几日,简云桉都格外黏景星延,表现就是一睁眼就想见他,无论待在一起多久都觉得不够。
若非英年早婚,按照正常恋人的进程评断,他们现下应当正处在热恋期,可惜景星延每天都很忙,午膳时间都拿来处理公务,也挤不出更多时间陪她。
简云桉每天在家无聊得仿佛要长草,对景星延这一天到晚不着家的破差事充满了怨怼。尽管兴阳窑厂那边早就差人送了按她要求做成的陶坯过来,她也迟迟提不起兴致动笔。
“今天燕子飞过我窗前二十三次,桌上那盆花有八十七片叶子,门上惊鸟铃响了一百三十五声……”简云桉双手捧脸幽怨地看着景星延:“你体会出了什么吗?”
她当然不至于真的去数,只是随口扯淡,让寂寞更形象一点。
景星延还剩两本案卷没看完,拿回宅子继续挑灯夜看,闻声只轻轻掀了掀眼皮,边揉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边说了句什么,成功把简云桉气回了她原来的房间。
她在榻上辗转一夜,景星延都没来哄她。听静和说,他昨夜趴在桌上和衣凑合了一宿,今晨天还未亮就又往刑部去了。
简云桉初尝风花雪月后的鸡毛蒜皮,一时很不能适应,约了季夏出门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