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雯说着，想到什么似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我爸一般是不会和老师联系的，这种事一直都是我妈妈在负责，前两天小吃店太忙妈妈差点低血糖晕倒，我让她去医院看看她一直嫌贵不肯，我害怕……”
郑雯越说越害怕，这下眼泪是真的落下来了。
在场三个人有些有些无措，苏霖曼下意识去看林礼嘉，却没等到意想之中的对视。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是多么担忧的模样。
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目光像是被粘在了郑雯身上，身侧的手捏成拳头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起起落落，想要拍拍她告诉她别担心，又怕吓到她的小心模样。
那是苏霖曼太陌生的样子，她讨厌一切毫无预警突然出现的事物，击得她猝不及防。
那神色不是悲悯，不是可怜，其实说是担忧也不全对。
……怜惜。或许用这个词更合适。
这是个太微妙的词语。
苏霖曼心脏沉了又沉，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林礼嘉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尤其是对着一相识不久的女孩。
她很快收回目光。
“……别太担心，如果发生什么事肯定会在短信里说明或者直接来学校找你的，只是说让你尽快回电话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苏霖曼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软着声音安抚郑雯。
“到路口我们带你打辆车，你先赶快回家去看看……”
话未说话便被打断，出声的人是林礼嘉。
“不慌，我带你去。”
林礼嘉拽住郑雯手腕，轻轻一拉把她从苏霖曼怀里拉出来，“我带你打车，我陪你一起过去，要是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忙。”
方才搭着郑雯的手还僵在半空，苏霖曼有些懵，眼睁睁看着对面两人距离蓦然拉近。
明明站在林礼嘉身边，苏霖曼却觉得他突然离她好远。
郑雯飞速摇着脑袋，“不用了，那也太麻烦你了。”把手机还给林礼嘉，郑雯看了眼天空，仍是大雨如注。
她咬咬牙，脱下外套支在头顶。
“我先走了，再见。”
还未踏出一步，手腕再次被人抓住。
仍是林礼嘉。
郑雯对上他满是担忧的眼睛。
“你们刚来兰城，对一切都还不熟悉，有个信得过的人总方便些。”受父母的影响，其实林礼嘉骨子里是很有决断性的人，只是平日里他大都表现出温和的一面，这时展露出那种威严就显得很不容置疑了。
郑雯听了这话开始踟蹰起来，最终对家人的担忧战胜了她的那点羞怯，她迟缓地点点头。
“那就走吧。”林礼嘉话音未落已经率先进入雨幕，忽而又折返回来走到苏霖曼面前，把手里的伞递给她。
“你们俩先吃，不等我了。打不到车就给我打电话，我让我爸给你们安排司机。”
不等苏霖曼回话，他又是急匆匆转身，反而是郑雯这个当事人慢了几拍，对着苏霖曼呵尚泽明小声道谢后才跟上林礼嘉。
苏霖曼全程没说一个字。
她想拦下他，可她知道林礼嘉的话没有错。
只是……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踌躇几回才抬起去看前方的两人。
郑雯个子小，躲在林礼嘉身前几乎隐去了大半个身子，林礼嘉撑着校服举得很高，因为一前一后的站位，他怕踩到身前的人于是把步子放得很慢，两脚之间距离隔得很远，从背后看这姿势颇为滑稽，像是只淌水的鸭子。
可他一点不在乎是否会有人嗤笑，他在乎得只是身前人不要被雨水浸染就好。
像是高山流水的绝景，依靠在一起。
苏霖曼心里闷得呼吸也变得粗重，她抿着嘴，手里那把伞像是用钢筋所筑般沉重，坠得有些拿不住。
她莫名有种灵魂抽离的感觉，飘在空中，看着自己和林礼嘉远去，魂体被一巴掌拍回身体，才恍觉自己看错了人。
突然想到了什么，苏霖曼把伞递给尚泽明，拿过他手里的相机。
“今天这个相机只有你一个人用过吗？”她状似不经意询问。
尚泽明仔细回想了会：“不是，老林也用了吧。”
苏霖曼没接话，只专心翻着照片。
上一张，再上一张……
虽是站在屋檐下，但偶有雨滴溅进来，尚泽明把撑开的伞挡在苏霖曼斜上方。
“……要不，我们也一块去看看吧。”他敏感地察觉到苏霖曼情绪不对。
曾经他也无数次站在这把伞下看着他们远去，默默期望着某一天站在她身边的人是自己。
而如今这把伞下是两个人了，尚泽明却开心不起来。
其实他还是更希望她能高兴些。
滑到那张图，放大，角落里有尚泽明和王铭浩勾肩搭背的身影。
苏霖曼眼皮微垂。
“我一直都觉得林礼嘉不会拍照来着……”
“他确实不会啊，不然这个世界上咱俩的丑照能少一半呢。”尚泽明语气轻松，眼睛却一直瞄着苏霖曼的反应。
身边的女孩突然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声。
“其实是我们误会他了。”
她把相机还给尚泽明，径自迈步前行。
“你慢点，小心淋着雨了。”
尚泽明来不及把相机收好便急急追出去，直到和苏霖曼步伐一致才得空去关心手里的宝贝。
“你说你也是……”
他突然顿住，目光担忧地转向苏霖曼。
尚泽明明白为什么苏霖曼刚才会说那些不着调的话了。
照片上的人站在窗边，阳光倾泻进窗户，照得少女发丝变成好看的金黄色，周身都披着光晕。
应该是突然被人叫住，回头时的表情还有些憨傻的可爱，嘴巴微张，眉毛轻轻上挑，圆滚滚的眼睛灵动异常。
她若有六分容貌，照片也拍成了八分。
他相机里的女生单人照只有苏霖曼，这张自然不会是他拍的。
被拍的人是郑雯。
而拍摄者，是林礼嘉。
苏霖曼故作轻松开口：“真是不够朋友啊，我和他认识十七年，你说他怎么从来没把我拍得好看过。”
真是不够……朋友。
第43章 第四十二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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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下雨小吃街没什么人，摊主们躲在门后听雨声哗啦啦，三五聚在一起话家常。
郑雯和林礼嘉没空关心这里难得的悠闲，匆匆忙忙地跑到刘媛娣的店门口。
“妈，妈！”郑雯撞开门冲进去，前堂没有人，她又去后厨寻，正与听见声响从后厨走出来的刘媛娣撞上。
“干什么呢你这丫头，慌里慌张的。”刘媛娣后退好几步扶住桌子才站稳，抬眼没好气地瞪郑雯。
郑雯没说话，上前一步拉着刘媛娣上上下下地扫视一圈，见她面色红润身体温暖才放心下来，眼圈确实因为一路上的担忧蓦然红了，“呜呜呜……妈，你吓死我了！”
刘媛娣满头雾水，正好林礼嘉关上门走进来，于是忧虑地看着他，“小林啊，这丫头怎么了？受委屈了？”
来的路上林礼嘉早已冷静下来，细细想郑父的语气其实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到刘媛娣终于确定这不过一场乌龙。
“嗐，”刘媛娣拍了拍大腿，“哪有什么大事，我从小干农活长大的，只是瘦了些而已，身体好得很呢。”
她本来想斥责郑雯大惊小怪，但想到女儿是因为担心自己才成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又软了大半，哄小孩一样抱着郑雯给她擦眼泪。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会下这么大雨来着，今天中午店里生意特别好，你爸和我两个人都有些忙不过来，我收拾卫生的时候又闪了腰，你爸担心下午他不在我顶不住事，所以才跟你们杨老师说叫你下午早点过来。”
“没事啊，不担心了，”刘媛娣拍拍郑雯的身子，语气轻缓，“我这不好好的吗，多大的人了还爱撒娇。”
她又看了眼被淋的整个湿透了的林礼嘉，眼里染上些笑意，“小林还在呢，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郑雯身子僵了僵，飞快从刘媛娣怀里跳出来，脸颊慢慢染上绯红，看到林礼嘉湿掉了衣服和头发又愧疚起来。
“对不起啊，害你淋成这样。”
“没事。”林礼嘉宽慰笑笑，结果刘媛娣递来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
“哎呦，”刘媛娣忽而想起什么，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手推车还在停车场呢，我得去盖块塑料布。”
郑建兵几次送郑雯上学的时候发现校门口的早餐摊生意很红火，种类不多，味道其实也就那样，但因为学生赶时间的心理，只要手速够快卖得就不会差。
他把这事告诉刘媛娣，夫妻俩一商量，咬咬牙也租了一辆早餐车，每天早上在小吃街附近的学校做生意。刘媛娣老实本分，用料扎实手艺也好，没多久就有了名气，这些天下来因为这个早餐车一家人生活好了不少，郑建兵也不怎么为了钱接半夜出车的活了。
在乡下种田，男人是主要的劳动力，刘媛娣得仰仗着丈夫生活；而在城市，她扛起这个家的一大半，隐隐约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对于刘媛娣，这辆早餐车就是自己的宝贝疙瘩。
她扶着腰就要去后厨拿外套，还没走几步就被林礼嘉拦下。
“阿姨，您刚扭了腰还是在店里好好休息吧，您把东西给我我替您去盖，反正湿都湿了，也不差这一回。”
刘媛娣本不想再麻烦林礼嘉，可走了几步路腰间确实有些刺痛，于是推了推郑雯，“辛苦你了小林，让我们家小雯跟你一块去，你不认识路。”
刘媛娣把伞和塑料布递给郑雯，林礼嘉先一步接过。
林礼嘉是个子高，郑雯替他打伞时有些费劲，得一直踮着脚才行。三两下盖好布，林礼嘉拿过伞，终于可以直起身子。
他抬脚准备回店里，郑雯轻轻勾住他的衣角。
女孩厚厚的刘海被打湿，干脆从中分开掖在耳后，露出漂亮干净的额头，像一头雨后于森林穿梭的小鹿。
“林礼嘉，谢谢你喔。我请你喝热饮好不好呀。”
小鹿的眼睛清亮亮湿漉漉，好心的人类毫无意识的被那双眼睛蛊惑到森林深处。
等林礼嘉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奶茶店的椅子上了。
郑雯买了四杯奶茶，想了想又走到前台，“你一杯，我一杯，爸爸妈妈一人一杯……再给苏霖曼和尚泽明买两杯，谢谢你们平时照顾我……”
这家奶茶店消费不贵，但六杯下来也要将近小一百，林礼嘉想替郑雯付钱，却被她拦下，“我家是穷，但最近情况已经好很多啦，”她说着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上林礼嘉的眼睛。
林礼嘉想起去图书馆那次，也是这样，郑雯要请客，他想阻拦。
那时候阿曼怎么说的来着？
郑雯只是贫穷，可她也有她的尊严和坚持。
于是林礼嘉没再反驳，任由郑雯付了钱。
等奶茶的间隙气氛有些沉默，林礼嘉率先打破尴尬。
“你来兰城快三个月了吧，怎么样？适应的好吗？”
郑雯认真想了想，摇摇脑袋。
“不好，很不好。”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到现在，郑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属于这座城市，哪怕一刻也没有。
她的家乡贫瘠、荒凉、所拥无几，可她仍然深深眷恋那片土地。听到城市轿车飞驰而过的喇叭声，她怀念挤在庄稼间低空掠过的鸟鸣；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她看着漂亮明星的面庞，想念的是躺在茅草垛上眼前一望无际的星河满天。
即使父母就在身边，她还是会觉得孤单，郑雯觉得自己大抵是一个太过念旧的人，“此生安处是吾乡”这句话太贴切她的想法。
“那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呢，”林礼嘉不解，“其实安稳的生活也很好，不是吗？”
郑雯又像刚才那样仰着脑袋想了会，忽而笑开，“要来的，一定要来的。”
“我在夔县的老师姓李，她是教语文的女老师，在去夔县支教前她在一中工作，我能来一中读书多亏她的帮助。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也挺好的，劳动最光荣嘛！可是爸爸说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人开始，就特别希望我们家出个读书人，可惜一直没实现，直到有了我。
其实我也算不上学得多好，只是夔县的孩子大都不爱读书，我听话，老师让背什么就背什么，让写什么作业就写什么，这么一对比就显得我学习很好的样子。
我从前觉得李老师很漂亮，说不上来原因，我只觉得她和我们那的女人都不一样，她好漂亮，好灿烂，好明媚……我初二那年奶奶要让我辍学，说女人读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早早回家帮忙干活，再找个男人嫁了过日子。我喜欢读书，可是奶奶，姨姨，妈妈……他们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学校里的女孩子也越来越少，加上我只剩四五个了。
爸爸和奶奶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想，算了吧，如果那是我注定要经历的人生，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到那些回忆的时候整个人都会黯淡下去，脊背忍不住佝偻着，像是一只刚探出壳的蜗牛又缩了回去。
林礼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难受，两只手局促地交错着，想要一把拉住蜗牛的触角，告诉她“别害怕啦。”
“不过李老师拦住了我，我去递申请的时候，她问我喜不喜欢读书，奶奶要说话被她拦下，她搂着我，比妈妈还温柔，她告诉我，不要怕，跟随自己的本心，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想读书，我想读书。我不想过奶奶和妈妈那样的生活，我说不上来那样有什么不好，可我就是不愿意。
我来兰城的前一天，李老师布置给我一个任务——‘没有人能决定最好的归宿到底是什么，你自己的答案，你要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才能明白。’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不想过奶奶和妈妈那样的生活，我到底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我又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今天，我看见苏霖曼站在聚光灯下泰然自若的拎起裙角鞠躬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孩，坚强，美好，自信，坦然。不惧风浪，不畏风霜，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大海去遨游。”
她眼里星河闪烁，是从未有过的光芒万丈。
“我是认真的！林礼嘉，我对你们说的每一句谢谢都发自真心，你，尚泽明……还有阿曼！我可以这么叫她吗，我真的很喜欢她，我现在没什么本事，只能请你们喝奶茶，等我以后有钱了，发达了，我就买好多好多东西给爸爸妈妈和你们，你喜欢什么呀，尚泽明呢，阿曼呢？”
林礼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郑雯显得格外兴奋，语无伦次叽叽喳喳，好像某个春天被唤醒，一千只鸟儿正在体内蓄势待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