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说她终于长记性了,可苏霖曼只觉得自己的逃避幼稚又可笑。
前方教学楼门口也站着个人,苏霖曼视力好,看见那是郑雯。
郑雯嘴唇紧紧抿着,泛起苍白,一手紧贴着下腹,苏霖曼身为女孩子自然明白那种感受,握着伞柄的手放了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郑雯身边的,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好的不纯粹,坏的不彻底。
“伞给你,我要去打车。”
郑雯感觉自己是否下一刻就要昏过去时,头顶忽而覆一片阴影,耳边清晰悦耳的女声传来。
她侧过头看见苏霖曼好看的面庞如覆冰霜。
“苏霖曼!”郑雯惊喜出声,可也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实在疼得有些没力气了。
苏霖曼不愿靠近,只把伞向前递去,自己半个身子就到了雨里。灰色连帽衫迅速被印上淅淅沥沥的黑色斑点。
郑雯瞧着,顾不上说话,伸手把苏霖曼拽进伞下。
“我不要,你被淋湿的话也会生病的。”她说着把苏霖曼的伞还给他。
苏霖曼沉默许久,定定看着郑雯,看得郑雯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苏霖曼莫名感到生气,对郑雯,也对自己。她知道那是一种毫无理由的迁怒。
眼前的女孩做错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就像被迫和她冷战的林礼嘉。
她只是为了更好的人生来到一中,恰好在繁杂的分班系统中被分到九班,恰好全班只剩下那一个空座位,恰好一次次的和林礼嘉产生羁绊,恰如其分地,横冲直撞地,毫无预示地闯入她规划好的人生中。
可苏霖曼讨厌这种恰好,也真的真的好讨厌这样不讲道理的自己,在她过往所接收到的一切教育里,这样的迁怒都是足以令她羞耻的。与其说她最近在逃避林礼嘉,逃避郑雯,不如说她在逃避面对他们时卑劣的自己。
她木着脸从伞下退出去,“不用替我操心,你拿着就好。”带上连帽衫的帽子,苏霖曼踏入雨幕中。
溅起的雨点沾上她新买的白鞋,她真讨厌雨天,可从前她是很喜欢雨天的,喜欢雨水混着马黛茶的味道;喜欢站在伞下一只耳机里周杰伦的声音;喜欢有人轻轻侧身,为她挡下汽车掠过溅起的污水时,含着些无语的叹息。
那么为什么现在不喜欢呢?
她有些困惑。
直到路过那家熟悉的奶茶店,店里依然放着陈奕迅的歌,隔着帘子也听的很清楚,这次是《富士山下》。
讨厌雨天,因为没有人为她遮雨了。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的心里有一座富士山,近些时日大雾四起,她闭上眼睛。如今雾气散尽。
再睁眼,
富士山上樱花已开,却不是为她而开。
滴答滴答,是雨打伞面的声音,不知何时有人为他撑起一片干爽,身后的人比她略矮些,高高举起的手因为长时间的凭空止不住的颤抖。
“那起码让我送你上车。”
苏霖曼本不想理郑雯,只自顾自的走,可偏偏那把伞一直不偏不倚的笼罩在她头顶。
明明是个软包子,怎么突然强硬的像块石头,她无奈叹息一声停下脚步。
郑雯猝不及防直直撞上苏霖曼,痛得他忍不住摸摸鼻子,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她。
“给我吧。”她接过郑雯手中的伞,转过身等了一会儿没见郑雯有什么反应。
微微侧过头,苏霖曼摘下帽子冷着脸撇她一眼。
“到我身边来啊。”
两人比肩沉默着走出很远,苏霖曼终于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就直说,怎么一直偷看我。”
被抓个正着的郑雯脸羞得通红,轻轻咬下嘴唇,攥着手指鼓起勇气开口:“你今天不开心吗?”
虽然苏霖曼与她并不熟悉,可几次来往间郑雯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往往是善良,仁慈和坚强,或许内心越强大的人往往会外化出越柔和的力量。她从未见过这样情绪化的苏里曼,很反常,像一只炸毛的波斯猫。可猫猫即使生气时也是好看的,郑雯忍不住想让她开心一点。
“怎么才能让你高兴呢?”不自觉的把心中所思呢喃出口,郑雯懊恼的捂住嘴巴。
原本已经平静的烦躁再次翻涌,深呼吸反复几回,苏霖曼压着性子,开口叹息道:“没事儿,只是一些……私事,不是因为你。”
她默了默,继而补充道:“对不起,刚才语气有些不好。”
郑雯把头摇成拨浪鼓:“没关系没关系,还要谢谢你把伞借给我。”
话题截止,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苏霖曼在心里吐槽:这讨厌的出租车怎么还不来?
低头瞥到洁白的鞋带躺在污水里,心情更加郁闷,她蹲下身去系鞋,又把伞交给郑雯。
待她起身恰好掠过眼前的女孩沾上雨点的肩膀。大半个伞撑着自己,若非见到这片潮湿,苏霖曼甚至恍惚间有种雨早已停止的错觉。
终于有出租车愿意停在她们面前,郑雯送苏霖曼上车,手臂一直伸到车顶。
窗外的世界,灰蒙蒙的,西北的城市总是这样,努力发展的背后是化工厂常冒着黑气的烟囱。
苏霖曼觉得自己的内心也如这座城市一样,春意盎然的某个隐秘角落,正悄然冒着恶念。
第46章 第四十五封情书
说不清是挫败还是茫然,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远不如家人、朋友甚至自己眼中的那样好。
林礼嘉说她是春天,可他从没说过春天也会衰败。就像是他曾经说过会一直在她身后,如今蓦然回首,来路空空如也。
可能下雨天人就容易多愁善感,苏霖曼突然觉得鼻子酸涩难忍。
说来可笑,原因居然是自己带了雨伞。
回家的路上她盯着鞋面上的污点,蹲下身擦了擦,手指被磨得发红。
帆布鞋的料子,泥水早就渗进织布的缝隙,哪是她能擦干净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起身踏入雨幕。
在临家的转角,她被一个人拽进一旁的巷道,苏霖曼呼吸骤停,恐惧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想要尖叫,又被一张大手捂住嘴巴。
“别喊,是我,阿曼。是爸爸。”
苏霖曼动作一顿,挣扎的更厉害。她奋力甩开苏文斌,靠在墙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眼神狠绝地等着对面的男人。
“阿曼,是爸爸啊。”苏文斌试探地向前一步,苏霖曼却一下退的好远。
尽管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苏文斌还是眼神灰暗下去。
他哭笑一声:“非得做到这一步吗?阿曼。”
苏霖曼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冷笑一声抬眼盯着苏文斌。
“这话应该我问您吧,父亲。”
“非得做到这一步吗?非得不到三个月就和那个女人领证;非得一边合家欢乐的拍全家福,一边又说放不下我妈;非得说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又恨不得昭告全世界,你苏文斌有儿子了,你的皇位有人继承了。”
从她在林礼嘉手机上看到苏文斌的朋友圈的那天起,苏霖曼就料到有这一天。
苏霖曼想过某天她会和苏文斌像这样对峙,将过往全撕成碎片,苏文斌的好与坏从此不用狰狞地交织成困住她的梦魇,她不必徘徊于养育之恩和家破之恨。只是苏霖曼希望那一天来的体面些,至少绝不像现在这般狼狈——
他们被泡在大雨里,望着对方的眼睛说不清爱恨。整一天的愁闷被发泄在那个人身上,他无措又惊慌,她却觉得荒谬又好笑。
可苏霖曼本不想这样的。
她想那天他们穿着体面地走进儿时最爱的那家餐厅,点一碗最喜欢的阳春面,吞下面条的最后一秒,把所有情感叹成一口气,然后平静无波的告诉他:
“我不恨您了,也不爱您,作为您女儿的身份就到今天为止,从今往后就只当见面也不会打招呼的陌生人好了。”
苏霖曼从前在书上看到过一段话,那时感触并不觉得深刻。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她和苏文斌的父女之路走了十五年,大半回忆都算得上美好,停在这里也算做结局。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一天,苏霖曼突然有些崩溃起来,从未如此不顾形象又酣畅淋漓的在雨中喊出声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爸爸,”苏霖曼声音都在颤抖,“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呢?”
苏文斌的嘴张张闭闭,他偶尔也会感到羞愧,在这样的时刻,在看着那双和前妻过于相似的眼睛的时刻。
“阿曼,我和那个女人离婚了,之前那个野种出了意外,我才发现他根本不是我的孩子”苏文斌声音哽咽着,“阿曼,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可以吗?破坏咱们家的所有因素都已经被我解决了!”
苏霖曼只觉得好笑,他现在这副癫狂的模样,到底想骗谁,又能骗过谁呢?
低头吸吸鼻子,懒得再和他多纠缠,苏霖曼转身便要离开。
手臂再次被人抓住,她试图摆脱,只是男女力量差毕竟悬殊,好不容易甩开苏文斌的手臂,自己却也因为惯性控制不住的后退。苏霖曼不想在雨天跌一身泥,更不想在苏文斌面前那样狼狈,可她没有办法,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脚腕狠狠折了一下,苏霖曼吃痛,腿当即一软,整个人几乎要栽到地上。
后背贴上一片温热,代替污浊冰凉的泥地的,是林礼嘉令人安心的胸膛。
“你怎么在这儿?”苏霖曼诧异一瞬,别扭的偏过头,“不是不等我了吗。”
“到底是谁不等谁?”为了接住苏霖曼,雨伞被林礼嘉甩在一边,左膝狠狠撞在泥地上,牛仔裤正嘀嗒嘀嗒的落着泥水。
林礼嘉拾起雨伞塞到苏林曼手里,把她拉到自己身后。高大宽阔的身影完全掩盖住苏霖曼,一根头发丝也没被露出来,“有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
少年望着对面的男人目光冷冽狠绝。
“您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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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时林礼嘉看着窗外发呆,雨水已经打湿整个地面,天气灰蒙蒙的,教室里光线很暗,连带的人心情也沉闷。
“老林,林礼嘉,礼哥?”
林礼嘉回神应了声,“怎么了?”
王铭浩:“你发什么呆呢?叫你那么多声也不理人。”
“没什么。”收拾好心情,林礼嘉扯扯嘴角,“你有事?”
“也没啥事,”王铭浩突然有些赧然,“我就跟你说一声,我今儿不跟你走了。对了,外面雨很大,你带伞了吧?”
“带了,”林礼嘉掂了掂手里的伞。伞面足够大,打开来站两个人刚刚好,若一个人撑着这把伞走在人群里倒显得怪异。
王洋路过敲了敲王铭浩的桌子:“快走了。”
“好嘞!”王铭浩屁颠屁颠的提起书包追上去。
林礼嘉惊讶挑挑眉,望着王铭浩背影咋舌,仿佛看见一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
他笑着摇摇头转身,王铭浩又突然出现,pia的一声趴在后门上。
“卧槽!”林礼嘉被吓得浑身一颤“你要死啊。”
“尚泽明让我给你带句话,今天他要去医院,苏霖曼一个人回家”王铭浩叹口气,语重心长的像一位长辈,“小林啊,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嘛,得用哄的。“”
他对林礼嘉眨眨眼又闪身离开。
林礼嘉没好气地往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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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礼嘉真没觉得自己在等苏霖曼,只是恰好走到二楼时鞋带突然开了,好不容易系好了左边,右边又开了;路过的男生是小学在一个班呆了一个月后转学的老同学,林礼嘉抓着人家热切关心了好一番他的近况。
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礼嘉匆匆和那男生说了再见。
他才没有低头。反正碰巧遇到了,干脆顺路搭伙一块回好了。
林礼嘉清清嗓子走向苏霖曼时突然被人叫住。
“林礼嘉!”
他回头,是郑雯。
从艺术节之后她也开始跟着大家一起上晚自习了。
郑雯正急急忙忙的从三楼往下跑,一边跑还一边从包里掏着什么东西。
林礼嘉看着苏霖曼走远有些心急,又不好意思直接离开去追苏霖曼不管郑雯。
迈下最后一节台阶时,郑雯踉跄一步,幸好被林礼嘉伸手扶了一把才免于摔倒。
郑雯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我妈让我给你带些特产,”她掏出一盒点心,“这是我们家乡的小吃,我妈昨天刚做的,你带回去给阿曼和尚泽明他们一起尝尝。”
苏霖曼已经不见人影了,林礼嘉无奈叹口气,接过郑雯手中的东西,“行,那我不客气了。
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分量不小,也不知道郑雯这小身板是怎么把这一大包东西背过来的。“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阿姨。”
郑雯摆摆手,笑容甜软。
“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
他说完也没来得及等郑雯反应就急匆匆的跑下楼。
林礼嘉特意绕了条路,恰好能与苏霖曼面对面迎上。
“苏……”
他举起手里的点心晃了晃,想以此为话题和对面的女孩搭上话,苏霖曼却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笑容僵在脸上,林礼嘉不可置信的看着苏霖曼漠然走远。
雨中的窈窕身影决绝,林礼嘉捏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尽管步伐有些沉重,但他同样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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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就对上墙壁上挂着的一排从小到大和苏霖曼的合照,林礼嘉一阵气急,一把取下来扣在桌面上,没好气的嗤笑一声。
书包被它随意扔在一边,林礼嘉没骨头似的趴在沙发上。
窗外雨越下越大,肚子在咕咕的叫,可他没什么心情吃饭,于是靠在阳台落地窗边叼着泡面勺子发呆。
他这个样子,如果苏霖曼在场是一定会骂他的。
似乎一直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出现在楼下。
“我市最近出现多起失踪案,失踪人员皆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请各位市民出行时注意个人安全……”
电视被打开放在新闻台,却是没人在看,打开它的人似乎只是想要营造出热闹的氛围而已。
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还不回家,也不怕让人担心。
想到这里,林礼嘉又撇撇嘴,嘲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人家又没把你当回事,你瞎操的什么心?
手中的泡面被飞快的搅动着,面汤形成小小的漩涡,林礼嘉看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液面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