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庭一愣，慢吞吞的缩回了手，喃喃重复着，“我是陆雪庭，我是陆雪庭……”
君怀瑾难以置信的仔细观察他的脸，把火把凑近了些，直到陆雪庭的眼底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君怀瑾才从他的眉眼中依稀看出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沉璧，你看看他。”
还是难以接受，君怀瑾叫来了兰沉璧，他画过陆雪庭，应该更熟悉些。
兰沉璧走近蹲下，盯着陆雪庭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再看整体的轮廓，半晌才叹息着说：“好像真的是他。”
君怀瑾和他对视一眼，心情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落墨见状凑近秦九州问：“公子，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谁和谁啊？什么是他不是他的？他是谁啊？”
秦九州也想问，他紧紧盯着君怀瑾和兰沉璧靠在一起的背影，很是无奈。
“小姐，既然是熟人，先把他带出去梳洗一番吧？看这样估计是很久没吃过饱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话提醒了君怀瑾，她起身点点头：“让人带他下去梳洗吧，然后让人去提审李绣芳。”
“好。”
秦九州一摆手，立刻有人上前把陆雪庭拉了出去。
坐着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可陆雪庭一站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他以前应该还挺高的，但是现在后背佝偻着，看起来无端老了二十岁。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换，简直无法蔽体，破破烂烂的，堪堪遮住重点部位。
而其他裸露在外的部分，几乎是皮包骨，说一句瘦骨嶙峋毫不过分。
别说秦九州，便是心肠冷硬如君怀瑾，也忍不住蹙起了眉。
两个架着他的士兵还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轻啊？”
“真是，和一片棉花似的。”
他们架着陆雪庭离开，君怀瑾还站在原地，她举起火把缓缓扫过大牢的每个角落，忽然发现在一处石壁上刻了字。
她凑近一看，上面刻的是一个名字——绣芳。
不知什么时候兰沉璧也走到了她身边，跟着她看墙上刻的那些字，眼神逐渐软化下来，轻声说：“看来他是真的很爱李绣芳啊。”
即使入了大牢，不见天日，最想的还是李绣芳，甚至为了不忘记她，每天在墙上刻一遍她的名字，密密麻麻，没有空隙，看得人窒息。
君怀瑾最后看了一眼这面墙，低声道：“走吧。”
……
李绣芳已经被绑在行刑架上了，她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刑具，见没有动过的痕迹有些怀疑，既然没动刑，刘贤和刘世荣叫的那么惨做什么？
不等她想出头绪，“吱呀”一声，陈旧的牢房门被从外面打开。
她猛地抬头看去，就见君怀瑾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李绣芳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你……你是桃儿？”
即使心里有了猜测，她还是有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她和桃儿同床共枕多次，还一起生活了大半个月，结果自己连她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
君怀瑾在椅子上坐下，抽出折扇轻轻摇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不出来吗？那证明我的易容术还是很成功的。”
秦九州在桌子后落座，提笔蘸墨准备写供词，兰沉璧站到了君怀瑾身侧，脸色阴沉。
见到李绣芳，他就想起了陆雪庭，想起了因她而死的满庭，恨意翻涌，在一片安静中，他骨节咯咯响的声音格外清晰。
君怀瑾瞥他一眼，伸手虚虚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用折扇遮住半张脸轻声说：“先忍忍，问完再说。”
兰沉璧感受着手腕上的力度，抿紧了唇，慢慢松开了手。
君怀瑾这才坐直身子，直接道：“李绣芳，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你们插翅难逃了，凤凰门的人不会与朝廷的兵马硬碰硬，也碰不过，而刘贤呢，刚才把所有能招的都招了，就算你现在一言不发，也难逃一死，怎么样，你要是一五一十的说了，我给你留个全尸。”
死到临头，李绣芳倒是透出了几分难得的豁达，“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有没有全尸又如何？你以为我在乎那些虚的？这么多年，我享受过，风光过，就够了，也活够了，至于死——我早就死了。”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仿佛真的死透了。
可君怀瑾不打算这么便宜她，她缓缓的笑了起来，声音一点点变大，李绣芳听着不由得有些恼：“你笑什么？”
君怀瑾还在笑，等李绣芳快气的受不了才慢悠悠的说：“笑你啊，被人当傻子一样耍的团团转，以为心上人死了，甘心做一把刀，拉所有人下水，却不知，陆雪庭根本没死，你连多查一查都不肯，让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你说你好不好笑？”
说完她犹嫌不够似的，折扇拢起，指了指李绣芳，“我有时候真是不懂，你到底是爱他呢？还是恨他呢？”
李绣芳猛地瞪大了眼睛，目露狠色：“你胡说八道什么？雪庭早就死了，我派人去的时候他们都说已经下葬了，我还去祭拜过，怎么可能……”
“祭拜？对着个土包？你怎么能确定里面躺的一定是陆雪庭？你见到人了？”
兰沉璧讥笑反问，问的李绣芳一愣。
“不……不可能……”李绣芳见几人神色镇定从容，不像是在撒谎，她开始有点慌了。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人死不能复生，雪庭怎么可能还在？不可能一村子的人都在骗我！”
“如果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没死呢？”君怀瑾忽然提出了致命一问。
李绣芳忽觉浑身发冷，止不住的打了个冷颤。
就在她想继续反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了门：“大人，陆雪庭身子太虚，沐浴的时候晕过去了。”
李绣芳如遭雷劈般怔愣，“雪庭……”
君怀瑾看她一眼，对门外的人道：“去请个大夫来。”
“是。”
说完君怀瑾转过来看着李绣芳，微笑着问：“怎么样，这回考虑说了吗？你要是说的好，我就让你去见见陆雪庭。”
李绣芳呼吸急促，心如擂鼓，盯着君怀瑾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妥协了，“如果你敢骗我，我下了地狱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第62章 人分三六九等
李绣芳垂下头，沉默了一下，随后自嘲笑言：“这么多年我作恶多端，你让我招，我竟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你问吧，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好，凤凰门你知道多少？”
君怀瑾不打算从头问了，李绣芳这些年是怎么一步步走上和孙敬同流合污的路她不感兴趣，她只挑有用的问。
李绣芳顿了下，君怀瑾桃花眼微眯，厉声道：“说！”
李绣芳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凤凰门的人你应该看见了，那日与我在茶楼会面的叫雪冥，是凤凰门的一个小小掌事，受石长宁的驱使，石长宁的地位应该比她高。”
“雪冥？”君怀瑾念了一遍，“她一直和你联系？”
李绣芳点点头：“嗯，当初我被孙敬拉下水后，什么都不懂，只负责找一些貌美的姑娘和公子，把人送到绣安堂，一年后吧，可能觉得我可靠，凤凰门的人才现身，和我接触。
因为刘贤是个蠢的，孙敬到底是城主，做事束手束脚，绣安堂又得维持表面的安稳，所以基本上最难最隐蔽的事都是我在做，凤凰门的人也就选择和我对接。”
说着她抬起头，眼神空洞，“世人都道我荒唐淫乱，殊不知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背地里连蒙带骗，少了还行，人数一多肯定会引起百姓们的注意，所以我就装作好色，拐了些姑娘公子来，时间长了，我倒也彻底放开了。”
她自嘲一笑，“反正已经这样了，没做什么也会被人骂，那我何不做到底？起码不会白挨骂。”
君怀瑾折扇轻摇，“凤凰门都是女子？你接触的时候见过男子吗？”
李绣芳之前没觉得什么，被她这么一问，忽然就有些恍惚，“男子……我还真的没见过，绣安堂里有，但凤凰门的人每次出现都是女子，穿白衣戴面纱，但……”
她眼珠轻轻一转，视线落在君怀瑾的脸上，意有所指的说：“戴着也没用，一看就知道长什么样。”
君怀瑾手一顿，其他人也看了过来，兰沉璧语气莫名：“所以那些不怎么像的，都被收入了凤凰门？”
秦九州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隐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李绣芳说：“不，凤凰门的分类很严格，送去的姑娘们，第一等好的，会派人去伺候，仔细娇养，再派人教她们读书识字，学各种礼仪，差不多了，就会被送走，至于送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等则是有各种瑕疵的，这种会送往各地的大官家中，充当姬妾，第三等更次一些，如果根骨好，就留在凤凰门往杀手方向培养，若是根骨不行，那就是第四等，卖往各地，或做奴婢或做妓子，无人知晓。”
“竟然分的这么详细？”秦九州的声音隐带怒气，君怀瑾看他一眼，秦九州正好看过来，眼里带着几分不忍和怜惜。
君怀瑾一愣，垂下眼帘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都记下来。”
“是……”秦九州抿紧了唇，那张一贯温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兰沉璧多看他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君怀瑾身上，心底也是火气翻涌。
这张脸……要是被卖到那些地方……不行！
兰沉璧只要一想，就觉得万蚁噬心般难受！他们怎么敢？疯了吗？
李绣芳也盯着君怀瑾，似乎想在她脸上看到震怒、不甘、惊疑等等情绪，可君怀瑾除了一开始手顿了下，之后扇子摇的频率都没变，半点不受影响。
“凤凰门的老巢在哪儿？上面的人是谁？除了雪冥和石长宁，你还和谁接触？”
李绣芳愣了好一会儿，秦九州不耐烦的呵斥一声：“说！”
她才回过神来，有些失望的垂下眸子，“我没接触过其他人，凤凰门的人都很小心，多的也不会和我这种人说，更别提上面的人是谁了，我连他们老巢在哪儿都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不止一个，我听她们的意思，应该不少地方都在做这种勾当。”
君怀瑾颔首：“知道了，剩下的你和他们交代吧，我去看看陆雪庭。”
说着她便起身离开，兰沉璧犹豫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落墨低声问：“公子，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猜兰小姐的心情应该很不好。”
秦九州沉默片刻，摇摇头：“不了，她或许更想静一静，接着审吧。”
“是。”
这次换成落墨问了，他把这些年李绣芳赚了多少，掌握了多少证据，都问了出来，秦九州一条条记下，最后让李绣芳签字画押。
……
“沈碧心——”
君怀瑾在前面走着，兰沉璧忽然喊了一声，君怀瑾脚步微顿，头也没回的问：“怎么了？”
“你……”兰沉璧想问她是不是很难受，任谁听到这些，怕是都无法冷静，可她的表现太反常了。
君怀瑾终于回了头，在昏暗的烛火飘摇中，她脸上的光忽明忽暗，被切割的支离破碎。
“我什么？”
兰沉璧看着她黯淡的眸光，摇摇头：“没什么，我和你一起去。”
君怀瑾倏地挑了下眉，意味不明的笑了声，转身就往前走。
兰沉璧立刻跟了上去，和她并肩往外走，路过孙敬牢房的时候，她顿了顿，和守卫吩咐：“去把路大人请过来，好好的审一审孙敬。”
“是。”
……
出了牢房的那一刻，君怀瑾就被雨丝扑了一脸，她眨了眨眼，“下雨了？”
外面守着的人见他们出来了，立刻迎上来，“主子。”
君怀瑾定睛一看，是何铭，他自己打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见到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递给谁。
兰沉璧看了眼君怀瑾抬起的手臂，隐隐看见白布一角，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拉了下来。
君怀瑾：“嗯？”
“手受伤了就别乱动。”兰沉璧说完对着何铭一伸手：“伞给我。”
“哦。”何铭把油纸伞递给他，兰沉璧撑开伞，倾斜向了君怀瑾那边，“走吧。”
第63章 误年华
君怀瑾看他一眼，说不出这一刻是什么感觉，但很微妙的，她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她笑了下，对兰沉璧说：“那就有劳沉璧姐姐了。”
兰沉璧被叫的一愣，恍惚间想起了满庭，以前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也总喜欢叫自己沉璧姐姐。
他心里一软，看着君怀瑾脸侧的碎发，忽然抬手帮她别到了耳后，温声说：“嗯。”
何铭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一不小心被灌了一嘴雨珠。
他赶忙闭上嘴咽了下去，眼珠滴溜溜乱转。
“带路。”君怀瑾看他一眼，他立刻点点头：“是。”
走在前面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他真的很好奇啊！
这人胆子这么大，敢直接对主子动手动脚？主子也是，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疾雪楼的人直属女帝，所以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为谁效力，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越发的震惊。
这沉璧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啊？
何铭走一路想一路，脑海里已经自动写出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话本子。
直到他在一处厢房前停下。
“主子，这儿是看守大牢的人住的地方，现在都没人了，我们着急就随便找了个房间，里面可能有点乱。”何铭讪讪的说。
“无妨，大夫看过了？”君怀瑾看着陈旧的屋子，台阶上都缺了一块，野草从底下长出来，里面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过了，也开了药，属下让人去熬了些白粥给他吃，药还在煎。”
何铭替她打开房门，兰沉璧站到廊下收起伞，进屋后放在了一边。
君怀瑾迈过痕迹斑驳的门槛，屋内处处都透着一股古朽发霉的味道，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南面的墙角空荡荡的，贴近地面的地方已经发了霉，下面还有个洞，用破布随意的堵着。
她皱了皱眉，周城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看看李绣芳住的地方，连下人房都干净整洁，日日熏香，更别说那偌大的后院，娇养了那么多公子。
可这周城大牢，从上到下就一个字：破！
她转头看向这逼仄房间里的唯一一件家具——床。
陆雪庭被梳洗干净，换了件衣服抬到了床上，可算是有个人形。
君怀瑾走近看，他的头发虽然还是很干枯，但柔顺了很多，落在枕头上，衬得他的脸越发惨白，这么多年不见天日，这种白十分病态，加之双颊凹陷，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