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沉璧不无惋惜的说：“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摇身一变阶下囚，蹉跎岁月春秋，如今只剩枯骨皮肉。”
君怀瑾轻声唤道：“陆雪庭？”
她叫了一声，床上的人就缓缓睁开了眼睛，动作慢的让人着急，但在场的人谁也没催他。
何铭想了想，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这儿，就退出去，关上门后就在外面守着，听着雨声潺潺，发起了呆。
陆雪庭咽了咽唾沫，眼珠转到了君怀瑾这边，半晌后嘴角动了下，似乎是在笑，“谢谢你们救了我。”
“不必，我们也只是正好发现你在大牢里，顺口一问，没想到还真问出了点秘密。”
君怀瑾负手而立，背着光，看起来高挑纤细，陆雪庭眨了下眼：“我……我不知道被关起来多少年，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关起来的吗？原因是什么？”兰沉璧问。
陆雪庭的视线便又落在了他的脸上，慢吞吞道：“不知道，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了，当时我在自己家里读书，忽然闯进来一群人把我拉走了，我挣扎，他们就拿棒子从后面把我敲晕，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兰沉璧诱导：“你想想自己和谁结过梁子？”
“没有。”这次陆雪庭回答的倒是快，“我没结过梁子，甚至都没和谁红过脸，如果一定要说一个，那就是绣芳的父母。”
君怀瑾和兰沉璧对视一眼，心里有数了。
“李绣芳？”
陆雪庭眼睛明显的亮了起来，声音都轻快不少：“你认识绣芳？”
兰沉璧不说话了，君怀瑾倒是比他心肠硬，“嗯，认识，周城应该无人不知李家主。”
陆雪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你被关在这儿之后，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或者他们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陆雪庭沉默下来，努力回忆，“……没人问我什么，只是告诉我老实在这儿待着，等时间到了就放我出去。”
“我当时抗争了很久，不吃不喝，可这大牢里真的好冷清啊，都没什么人，大部分被关几天就放出去了，他们来来往往，只有我一直被关在那个角落，时间长了没人和我说话，我就自言自语，怕有一天我就不会说话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陆雪庭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不知道什么机密，被关在这儿，多半是因为李绣芳。
但背后主使之人是李绣芳那位短命丈夫陈良安，还是孙敬，就不得而知了。
眼看着在他这儿问不出什么，君怀瑾说：“这里的环境有点差，你先将就一下，等这边事了，我会让人带你出去安顿，你身子虚，好好休息。”
陆雪庭见她要走，忙撑起身子追问：“姑娘——你们是不是认识绣芳？能不能替我捎个话？我想……”
话到嘴边他忽然顿住了。
兰沉璧疑惑的转头看他：“什么？”
陆雪庭垂眸看看自己粗糙的手，再摸了摸自己几乎贴在骨头上的脸，苦笑了下：“算了，怕是相见不相识，还是别说了。”
兰沉璧被他的眼神刺的一痛，又想起了那满墙的名字，既然念念不忘，为何还能忍住不见面，因为怕她失望吗？
君怀瑾脚步一顿，回眸看着陆雪庭，“其实——”
“咚咚咚——小姐，守卫来说李绣芳吵着要见人。”
陆雪庭一愣，君怀瑾蹙了下眉，“知道了，让人带她来吧。”
……
李绣芳被拉出大牢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直到何铭撑着伞出现，她才有了点实感，“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不会是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何铭翻了个白眼：“杀你还用找地方？你把心搁回肚子里吧。”
第64章 无颜见君泪两行
李绣芳跟着何铭来到破旧的厢房前，手止不住的颤抖，如何铭所言，他们要杀她没必要特意找个地方，整个周城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了，那只有一个可能——雪庭真的在这儿！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双腿几乎要跪在地上，站都站不稳。
何铭催促一声，“赶紧进去吧，主子还等着呢。”
李绣芳这才回神，慌张的看他一眼，犹犹豫豫、不敢置信的问：“雪庭真的在里面？”
没等何铭回答，她忽然又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有些乱，立刻用双手把碎发别到后面，一点点重新梳理了一下，这还不够，她往四下里看，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何铭不耐烦的问：“你在干嘛？”
李绣芳喃喃道：“水……我想看看自己。”
何铭一愣，“啊？”
不远处有个水坑，已经积了不少的雨水，她不顾外面的雨，直接冲了过去，站在水坑边低着头整理自己的头发，还用袖子擦了擦脸，感觉干净了，但还是有些忐忑的问何铭，“我这样可以吗？好看吗？”
何铭：“……”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李绣芳，“你其实用不着这样，陆雪庭和你印象里的怕是不太一样。”
李绣芳脸上的笑意寸寸淡了下去，“什么意思？”
“你进去一看便知。”何铭冲着厢房抬了抬下巴。
……
等李绣芳进了门，看到靠在床头的陆雪庭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仿佛要看尽十几年的光阴，才能把过去和现在连起来，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还未开口，两人便已泪流满面。
本以为是阴阳永隔，却不想再见已是两鬓斑白，天差地别。
陆雪庭回过神来连忙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我……我有点不舒服，要歇下了，你们出去吧！”
“雪庭！”
李绣芳忽然喊了一声，陆雪庭的身子就不能动了，但他也没放下被子，就这么僵持着。
君怀瑾见状对兰沉璧说：“我们先出去吧。”
兰沉璧也正有此意，这种时候，还是给他们留出空间比较好。
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路过李绣芳身边的时候，君怀瑾脚步微顿，低声警告道：“我给你这个机会和他见面，好自为之。”
李绣芳已经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了，她直勾勾的看着床上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里。
兰沉璧走在后面把门关上，转过身就见君怀瑾走到廊下伸手去接雨水。
他皱眉道：“想玩水不能换一只手？”
说着他抬手把君怀瑾的右手捉了回来。
君怀瑾愣愣的看着他，缓慢的垂下眸子低声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凶了。”
兰沉璧：“我……”
他倏然回神，把手收了回来，他这样确实逾矩了。
“抱歉。”
“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挺新奇的。”
君怀瑾改用左手去接雨水，周城的雨丝丝缕缕，连绵不绝，像极了此时她的心绪，纷乱无章。
“新奇？”兰沉璧不解的望着她。
君怀瑾勾唇，轻轻的把手背翻过去，积起来的水就都落到了地上，“因为我身边，从没人会这么和我说话。”
兰沉璧有心想问，又觉得这是更私密的话，犹豫片刻，还是憋了回去，“嗯。”
君怀瑾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静静的看着廊外的雨。
……
屋内的李绣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快步来到床边，想伸手去拉陆雪庭的被子，可踌躇半晌，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陆雪庭听到她的脚步声，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李绣芳看在眼中，心如刀割，没想到死而复生，再见竟是这般光景，他从大牢中出来，而她却快死了。
造化何其弄人？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陆雪庭，只是在床前站着唤了一声：“雪庭，我们一别十几年，我很想你，我不求你看我，但你别躲我，行吗？”
陆雪庭在被子下面红了眼眶，紧紧攥着被子的手也爆起了青筋。
“我和你说说话，一会儿就走。”
李绣芳不管他什么反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当初我不是故意爽约的，我想与你私奔，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爹娘把我绑起来送去了陈府成婚，我没办法，雪庭，我想过逃的，可他们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药，我没办法……”
这么多年，她刻意不想过去的事，可那些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就像被风侵蚀的山壁，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深刻。
如今揭开蒙在上面的布，露出千疮百孔的真面目。
李绣芳泣不成声，陆雪庭咬紧了牙关，眼泪无声的从眼眶落下。
“……我嫁给陈良安后，没有一刻忘过你，也很担心你，可陈良安把我锁在院子里，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我往外送信，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当时差一点活不下去，但我总想着，有机会我还是要出去见你一面的，纵使我不能嫁给你了，我也想看你好好的。”
“绣芳……”
陆雪庭终于受不住，放下了手里的被子，看向了李绣芳。
李绣芳也隔着朦胧泪眼看着他，对视片刻，李绣芳扑过去抱住了陆雪庭。
“雪庭……啊啊啊……怎么会这样？啊——”
她放声大哭，情绪一瞬间就崩溃了，兰沉璧给她的画，她日日都看，仿佛雪庭一直活在最好的年纪，可现实却是陆雪庭已经与当年判若两人。
陆雪庭颤抖着手虚虚的抱住她，抿紧了唇才没让自己也哭出声来。
“都过去了，过去了……”陆雪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可李绣芳却越哭越撕心裂肺。
“过不去了，雪庭，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了，我早就不是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女，这些年里我早就不干净了，不止是身体，心也一样，我……我马上要死了。”
李绣芳说完悲凉的笑了起来。
陆雪庭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扶她起来，“你说什么？”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直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但我也不想骗你，我这些年做了很多错事……”
李绣芳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心情，把她这些年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和陆雪庭说了。
听完，陆雪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65章 捅他一刀算轻的
“你看，我是个满手血的罪人，我就该死，可为什么呢，我本来都认命了，为何老天又把你送回了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李绣芳声嘶力竭的质问。
陆雪庭回答不上来，他也很乱。
在听李绣芳亲口讲述那些事的时候，他既心疼到无以复加，又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当初他有钱有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绣芳也不会被绝望逼到邪路上？
若非被孙敬酒后夺去贞洁，又怎么会被他一再的威胁？最后……
他茫然的想，自己这些年苟延残喘，竟然是孙敬为了拿捏绣芳所以才一直留着自己吗？
若是他早点死了，绣芳会不会自由许多？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李绣芳忽然站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她深吸一口气说：“既然你出来了，我也就了无牵挂，此生无憾，日后你好好活着，不要惦记我了，我不值得，如果你愿意的话，每年清明忌日，给我上柱香就好，告辞。”
“绣芳——”
陆雪庭想说什么，可李绣芳不给他这个机会，冲着他欠了欠身，转身大步离开。
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吐出一口浊气，下定了决心。
“绣芳！”陆雪庭挣扎着想起身，透过门缝被君怀瑾看到了，君怀瑾给了何铭一个眼神。
何铭立刻点点头进去安抚陆雪庭，实在安抚不了就点了他的睡穴，让他老老实实休息。
“小姐。”李绣芳在君怀瑾面前站定，“我听他们都这么称呼你，我也就斗胆这么叫了，希望小姐不要与我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君怀瑾看着她，颇为感慨，初入李府之时，李绣芳的年轻貌美，还给了她不小的震撼，却不想，这美貌竟成了她不幸一生的原罪。
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已然面容憔悴，眼神沧桑，老了十岁不止。
“你想说什么？”君怀瑾平和的问。
李绣芳吸了吸鼻子，“刚才我和陆雪庭说的话，小姐应该都听到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自然不会求小姐网开一面，但——”
她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提裙摆跪了下来。
君怀瑾微微挑眉：“既无所求，何为此举？”
“我还有一心愿未了，求小姐成全！”说着李绣芳双手在身前交叠，垫在地上，随即她重重的一叩首，“咚”的一声闷响后，她伏在地上低声道：“雪庭是无辜受累，是我连累了他，才让他在大牢里蹉跎了这么多年，但他本身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希望小姐能善待他。”
说着她又重重一叩首，“不求小姐给他荣华富贵，起码给他一处容身之所，给他些银子，安然渡过余生。”
三叩首后，她直起身子，仰头恳求的看着君怀瑾，“我在城郊还有一处庄子，里面藏了不少金银珠宝，我告诉小姐地方，小姐可派人去查抄，但请留一些给雪庭，求求你了——”
“原来你在大牢里还藏了个心眼呢？”君怀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李绣芳脸色惨白，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谁知就在她以为此事泡汤了的时候，君怀瑾忽然道：“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在你有悔过之心，念在陆雪庭确实冤枉，我会好好安置他的，你可以安心上路。”
李绣芳蓦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竟然有了几分情窦初开少女的神态，“谢小姐！”
李绣芳站起身来，顶着红肿的额头就要往雨幕里走，君怀瑾却忽然又开口，“我再给你个机会。”
“什么？”李绣芳不解的看向君怀瑾。
连兰沉璧也看了过去。
……
路惊寒休息片刻被人叫到大牢也毫无怨言，因为他知道肯定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所以他睡得不是太沉。
到了牢房后，他直奔孙敬那一间而去，孙敬坐在角落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牢房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路惊寒看了一眼，旁边的守卫说：“路大人，里边在审凤凰门的人。”
路惊寒点点头，“开门。”
“是。”
守卫打开牢房门，孙敬慢慢的抬起头，看了路惊寒一眼，见是个生面孔，眯了眯眼。
路惊寒也没和他说话的意思，对守卫道：“把人带出去，我单独审。”
“是，大人。”
路惊寒是青鸾卫出身，青鸾卫除了是皇帝亲卫以外，还负责收集情报，暗杀和审讯。
所以君怀瑾才把孙敬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交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