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何况苏老爷本就不喜欢他。顾南言后退两步,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听见内里传来自己的名字。
这下没办法淡定了,顾南言踌躇片刻,感性终于战胜理性,又走近两步,像守卫一样端端正正站在门侧,耳朵却贴向门缝。
争吵声便更加清晰。
“爹,当时说好的,顾南言一年内没考中功名女儿便与他和离,如今一年之期未到,女儿怎能再嫁他人?”即使在现代社会,苏紫萍也没遇到这么离谱的事。
“那吴家三郎已是举人,顾南言如何比得?”苏老爷见女儿油盐不进,喝了口水压惊,苦口婆心:“之前你不嫁李秀才,爹也顺了你的意,如今这位是举人老爷,过了这个村可没下个店了!”
“您怎么能这样想?”苏紫萍惊呼,“就因为别人有功名,咱们就要做背信弃义之人?”
“迟早都要和离,随便找个理由不就行了?”苏老爷恨其不争,“你知道嫁给举人老爷的机会有多难得?
再说了,世间男儿多少人发家致富后抛弃糟糠之妻,世人并未对此有所非议。
现在咱们有更好的选择,抛弃不好的丈夫再嫁个更好的,岂不是天经地义?”
苏紫萍听闻,嘴巴半天没合拢。
这苏老爹,说他迂腐吧,在这样的朝代,肯将产业传给女儿,鼓励女儿再攀高枝,已是前卫之极,说他前卫吧,好像跟功名死磕上了,惟以功名论英雄,没有功名就活该被他看不起。
“…那吴家三郎,已近而立,还丧过妻,总不能因为多一个举人功名,女儿就要当那抛弃糟糠之夫的恶女吧?”
“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举人有多难考?”苏老爷眼一瞪,胡子一翘,气势汹汹,“金举人,银进士,百里挑一也不为过,你可知多少人一辈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中!”
“总之我不同意”,苏紫萍据理力争,“吴家酒楼前段时间还偷了咱们家的配方,今天他们族中之人就上门提亲,还是向我一个已嫁女提亲,谁知道安得什么心!”
“话不能这么说,吴家三郎我打听过了,是他们吴家旁枝,跟本家关系不甚亲密,你大可放心。”
苏紫萍梗着脖子,“不行就是不行!您瞧瞧他长那样儿,塌鼻梁、大嘴巴,连小顾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与其嫁给他,女儿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
“砰!”水碗被挥下桌,瞬间四分五裂,瓷沫飞溅,比水碗碎裂声更尖锐的,是苏河政凌厉的语气,“爹从小教你处事为人,是教你以貌取人吗?!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苏紫萍登时吓得一哆嗦。即使当日她一意孤行嫁乞丐时,苏老爹都没发过这么大火。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事儿?她这便宜爹,什么都好说话,一涉及到功名婚嫁,就开始犯固执,眼下只能行缓兵之计,否则没完没了。
思及此,尽量放缓语气,“爹,您的想法女儿已知晓,只是女儿实在不愿意嫁给一个大十几岁的老男人…”
苏紫萍咬咬牙,“若是之后再有与女儿年龄相当的举人才子来求亲,再考虑不迟。”
她就不信了,景县人的秀才举人屈指可数,适龄人更是寥寥,要不然苏老爹当时也不会看上李秀才。
哪能都来跟她提亲呢?
见到女儿赔小心的神情,苏河政心里不是滋味,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怎会害她?
抬手找水碗却发现水碗已经被他砸了,只得摸了摸胡须,叹道:“既然你想通了,那咱们各退一步,吴三郎之事便罢了,日后若有更好的儿郎来提亲,务必将那乞丐给我甩了!”
一门之隔的顾南言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他知道苏老爷厌恶他,自始至终和苏老爷保持安全距离,尽量避免自己出现在苏老爷的视线内,却没想到,苏老爷已经对他厌恶之厮,宁愿让女儿改嫁也不愿再看到他。
他不怪苏紫萍去择良人,只是懊悔自己为什么现在不是举人,否则他大可推门而入,做苏紫萍最坚强的依靠。
·
夜已深,客人散尽,酒楼闭店。
苏河政独坐空无一人的大堂,好像苍老了十几岁。
管家收拾完琐事,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安慰道:“老爷,吴三郎确实年纪大了些,长得也…咳…没有现在的姑爷顺眼,姑娘嫌弃不是没有道理,您别太上火。”
苏河政喝了口热茶,悠悠道:“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明白,萍儿长在深闺,意识不到功名的重要性。
我当年没钱读书,做商户生意起家受尽多少白眼,日后萍儿接管了酒楼,若没个有功名的丈夫傍身,赚得金山银山怕是也守不住!
那破败的王家不就是这样?一旦碰上残暴不仁的父母官,再多家产不也是为旁人做嫁衣?”
“姑爷正在日夜苦读,您总要给他个机会…”
苏河政嗤之以鼻,“等他考回功名再说吧…若不是萍儿稀罕他那张脸皮儿,他以为他能在我苏家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的顾南言已经回了苏家宅院,正刻苦读书。
此前他一直想找机会告知苏老爷自己的秀才功名,现下看来,唯有考中举人才能入得了苏老爷的眼。
还有苏紫萍…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平生所学告诉他,好男儿当建功立业,报效社稷,容貌都是虚的,而现在…
头一回感谢父母生了自己一张好面皮儿。
忽而又泛起恐慌,若论才华功名,他大可以奋发读书,向苏家人证明自己,可若有比他更容貌更盛的儿郎,苏紫萍会不会头也不回弃他而去?
苏紫萍推门而入的时候,顾南言正站在铜镜前发愣,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
那表情,怎么说呢…剑眉微蹙,薄唇轻抿,瞳孔无光,就像璞玉失了光华。
“小顾…你这是?”
“苏…苏姑娘…”顾南言猛然醒悟,高大的身躯后退两步,像是受到了惊吓。
苏紫萍连忙解释道:“抱歉…门没关,我就……”直接进来了。
别是打扰了人家要紧事吧?不记得哪本书上看过,有的人就爱睁眼睛对镜子冥想,说是可以更好地审视内心。
顾南言收敛起惊慌的神色,又恢复到往日温润清俊的公子形象,浅浅揖了一礼,温声道:“不知苏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苏紫萍开门见山:“往后每天我去接你下学吧?”
她想了很久,大抵是很少和顾南言在公共场合出现过,才会让别人以为他们感情不深,竟厚着脸皮来求娶她一个出嫁女!
那便从根源上不给别人机会!
第26章
短短几个字,顾南言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是协议婚姻吗?不是遇见更好的儿郎就会将他扫地出门吗?
为什么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少女眉眼明媚,眼眸如一汪春水潋滟含情,幽谧的桃花香在狭小的卧室肆意绽放,叫嚣着、放肆地刺进他身体的每一寸毛孔。
顾南言不由攥紧了衣袖。刚才信誓旦旦说随时会抛弃他的人,真的是她吗?
“抱歉苏姑娘,我…最近下学时间不固定…”顾南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猜不透她想做什么,索性不再去猜,往日如云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不要再沉沦,免得一年之约到期之时狼狈退场。
偏偏苏紫萍猜不出顾南言话里话外的婉言拒绝,只当他真的怕她在书院门口久等,连忙宽慰他,
“没关系的。”
苏紫萍一本正经就事论事,“反正你下学后也要回酒楼帮忙,我大不了在书院等你好了…”
不是这么回事。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前脚刚说完有更好的儿郎就将他甩了,后脚又说去书院门口等他。既然不在意他,为什么要给他模棱两可的希望?
指甲嵌进手心,顾南言的指骨泛起青白,鼓足勇气打断她,
“苏姑娘,书院山脚下是一片空旷的草皮,那里日头很大,会把你晒黑,也…耽误你挣钱。”
还是不忍心说狠话。
不过被拒绝了两次,她应该能懂吧?
苏紫萍一根筋,猜不来这些弯弯绕绕,随意地摆摆手,“小顾啊,你不用不好意思!
去接你比挣钱轻松多了,现在我三婶母把摊子管得利利索索,我都快没用武之地了!”
“…”
还是高估了少女的敏感程度,她根本听不懂。
顾南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若是搁以前,哪怕搁昨天,苏紫萍这样说他都会无比开心,会情不自禁猜测她哪怕会有那么一丝在意他,而现在,他不敢再痴心妄想。
思及此,顾南言眼一闭,狠狠心将意思讲得更明白些:“苏姑娘,你不要去接我……”
却被苏紫萍的连珠炮打断。
“小顾,你知道我不是小气的人,你不用跟我见外,也不要跟我客气,眼下我们还占着夫妻名头,你就当苏家是自己家,千万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啊呀!我想起来我还腌着鸭肉呢,不跟你说了,我先走了。”
言罢,不待顾南言回答,苏紫萍飘然转身,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掠出一阵风,在顾南言的眼前划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
她头也不回匆忙赶去院子里,好像真有数不清的鸭肉等待她腌制。
第三次拒绝,苏紫萍终于听明白了。碍于颜面,不想承认罢了。
晚间和苏老爹吵完架后,她习惯性地去找顾南言的身影,左找右找找不见。又有伙计说看到顾南言来过。
来过…又走了?
功课太忙?
不知不觉,洗鸭头和那张清俊的容颜已经建立一种关联。怪不得书生们都喜欢红袖添香呢,有美人作陪,干起活来都事半功倍。
今晚与其说谈放学接人的事,不如说她想找个借口见见顾南言,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见心里不踏实。
不知为何,顾南言竟避她如蛇蝎…
一直以来,小顾从未顶撞过她,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今日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好像不跟她拉开距离就不会善罢甘休。
高傲的自尊心让她问不出口,假装镇定落荒而逃后,心下竟泛起细密的波澜,针刺一般,密密麻麻扎得心好疼。
那起伏不定的心绪,又是什么呢?
-
一连数日,苏紫萍再也没有提起接顾南言的事,顾南言也没有再去过酒楼。
有时候顾南言下学时会刻意多留一会儿,掀开苏府马车的帘子时,也会猜测苏紫萍会不会突然出现朝他做个鬼脸。
一次也没有。
白天顾南言去上学出发很早,苏紫萍还未起床,两人只有在晚上才有可能碰见。酒楼散场后苏紫萍回到家,映入眼帘的永远都是东厢房烛火下专心苦读的人影。
挺翘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立体的下颌……一一映在窗棂上,一幅优美的剪影。
偶然打个照面,也是你恭我敬,彬彬有礼,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时的状态。
就连霜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天中午,本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忽而平地一声雷,瓢泼大雨应声而下。
霜儿去往酒楼送伞,刚走到后厨还未站稳,看到苏紫萍手里拿的东西时,忍不住吐槽:“姑娘,你拿的是白糖,不是盐!”
“啊?”苏紫萍低头一看,“哦,拿错了。”
霜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你这几天跟失了魂似的,是不是因为姑爷给你脸色看了?”
以前姑爷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围着小姐转,现在爱理不理,肯定是使那什么…什么…对!欲擒故纵之术!
“???”
苏紫萍满是不解:“怎么会?”
霜儿急得跺脚,“怎么不会?你看看你,定是被他下了迷魂药!”
“不可能的。”苏紫萍随意地摆摆手,坚决否认。
她这具身体比顾南言小五岁不假,她的真实年龄可比顾南言大五岁,怎么也不可能对一个纸片人弟弟动心。
霜儿撇撇嘴,“不跟你说了,我去给赶车师傅送伞,姑爷走时没带伞,回来怕是要淋成落汤鸡。”
“等等——”苏紫萍叫住霜儿,“你说他没带伞?”
霜儿露出一副“我就猜到”的表情。
最终苏紫萍坐上了马车,跟着赶车师傅去书院接顾南言。
她是这样宽慰自己的——才不是去接他,雨天凉爽,正好去散散心。
赶到书院时,雨仍未停,学子们还未下学,淅淅沥沥的雨声混着朗朗读书声,听起来格外有意境。
自从来到这个朝代,她满脑子都是避开原书的悲惨命运,一方面想法设法躲开李秀才,另一方面忙着赚钱做生意,都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
众学子放学走出书院后,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不远处山脚下,妙龄少女执一把油纸伞,一蹦一跳地,踩水玩。她身姿灵动,裙裾飞舞,好似山间偷跑出来的精灵。
青山为她作画幕,雨水为她作点缀。水花溅到裙摆上,不见泥污,更像老天爷为她绘制了一幅水墨画。
“哇!哪里来的仙女?”
“看起来好像苏姑娘!”
“嘿!别说,还真像!”
“顾兄,那是不是你娘子?”
顾南言本来目不斜视往前走,听闻苏娘子三个字,险些一个趔趄。
待到看清山脚下的人时,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脚下的步伐也快了几分。
“瞧瞧瞧瞧,还没见过顾兄如此猴急的时候!”
“顾兄慢点,山路滑!”
身后传来阵阵善意的调侃。
前些天顾南言巧计识破碰瓷女,众学子便不止敬佩顾南言的学识了,更是钦佩顾南言的人品,不少被李秀才误导过的人也纷纷因此放下成见。
善意的调侃中自然不包括李秀才。
那张美丽的脸庞太过熟悉,一瞬间,他模糊了梦境与现实。
在梦里,苏紫萍每天下学都会乘坐马车来接他,风雨无阻。马车上有苏紫萍备好的茶点饭食,他只需往车上一躺,苏紫萍就会贴心地把吃食喂到他嘴里。
他永远也忘不了,摇晃的马车里,美人腰/窝上的红痣一起一伏,显眼又夺目,胜过他此生见过的所有美景。
李高炎怔怔地往前走,在众人迷惑的眼光下,先顾南言一步走到苏紫萍身边,抬手就要去摸苏紫萍的脸,小心翼翼地,像是去触碰失而复得的珍宝。
嘴边呓语:“娘子…”
第27章
雨还在下,连绵的细丝不曾断过,如珍珠穿线,为青山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偶有啾啾鸟鸣传来,空灵婉转。
听见人声喧嚣,苏紫萍回身,抬头望向书院山门的方向。
学子们蜂拥出门,纷纷用书篓挡雨,仅有几个带伞的走在后面,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