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无巨细,包括王家的书香底蕴,王七郎的真才实学,提壶沽酒的一见钟情……
说得苏紫萍一愣一愣。小手不自觉抚上侧脸,这张脸蛋确实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只是那戏文上的才子佳人,那么巧发生在她身上?
苏河政见女儿不信,苦口婆心劝道:“那王家七郎我悄悄去看过,模样品性不比顾南言差,年龄又与你相当。
你不是一直想去河间府开店?那王七郎的姐夫是河间府布政司家的嫡次子,届时借官家的脸,吴家见了咱们都得给几分面子!”
不得不说,一番劝诫句句说进苏紫萍的心坎。把酒楼开到河间府甚至全国各地,是她长久以来的夙愿,若不是已经买股顾南言,她都有些心动了。
但总觉得如坠云雾,不切实际。就因为王家七郎找自己订过一次餐,就情根深种了?
不管怎么说,要她和一个不熟悉的男子定终身,还不如和顾南言凑合。想了想,苏紫萍道:
“爹,我和小顾一年之约尚未到期,倘若明年县试小顾考不中秀才,我再与他和离不迟。”
苏河政当即怒吼:“妇人之仁!大好机会在眼前,容得到你挑三拣四?”
“小顾”这两个字好像魔障,敲得苏河政脑袋直犯晕,胸中火气蹭地上升三分。
苏紫萍也不甘示弱,“照您所说,那王七郎心悦我,以致茶不思饭不想,难道连一年都等不得?”
“你你你…你个糊涂东西!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求娶已嫁的商户女已是屈尊降贵,你还要人家作备胎?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苏河政的胸口一起一伏,身形向后仰倒,脸色涨得发紫。
苏紫萍再不敢顶撞,连忙扶住他,麻利地递上一杯温开水,“爹,您消消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怎样?”苏河政怒目而视,非要苏紫萍给个说法不可。
眼下并非争论的好时机,能拖一时是一时。苏紫萍晓得苏河政爱女心切,强挤出两滴眼泪,
“爹,就算那王七郎对女儿一见钟情,十有八九冲着女儿的脸,而非脾气秉性。
若那王七郎近距离接触女儿后,发现女儿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女儿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再来个三嫁?”
闻言,苏河政敛起怒意,若有所思。他只想给女儿找个依靠,并不想给女儿找罪受。
苏紫萍见有回转余地,趁机道:“不若女儿与王七郎接触一番,待到相熟后,再做决定不迟。”
半晌,苏河政妥协似的点了点头。
·
翰辰书院。
夫子宣布散学后,王七郎吆喝两声,唤住几个交好的同窗。
他模样俊俏,为人爽朗,书又读得好,在书院如鱼得水,众学子也乐意捧着他。
尤其是张二痞,自李高炎犯下大错被关禁闭后,总算找到了靠谱玩伴,两人关系紧密的很。
见众位好友应声留步,王七郎朗声道:“王某初来乍到,拟于明日晚间于苏家酒楼设宴,大家务必赏光。”
正在收拾书本的顾南言手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
“苏家?”张二痞下意识看了眼顾南言,继而哥两好地搂过王七郎的肩,“我发现你最近总往苏家酒楼跑,不会悄悄和顾兄切磋学问吧?”
“顾兄?和顾兄有什么关系?”王七郎迷惑不解,“我都不知顾兄住哪里。”
王七郎只听张二痞提起过顾南言曾夺得绍阳府案首,并不知晓此人来路,加之顾南言通身气质冷淡至极,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好相处,他从未想过顾南言可能是乞丐或者赘婿的可能性。
张二痞正要跟他解释顾南言的家庭情况,王七郎忽然挤了挤眼睛,言语暧昧,“不瞒你们说,我之所以经常去苏家酒楼,是为那临门沽酒的苏娘子。”
将将踏出屋门槛的顾南言差点绊倒。
张二痞顿觉不妙,想那李高炎就是因为苏娘子跌了个大跟头,而今新来的王秀才怎么也神智不清?
眼角直抽抽,控制不住往顾南言身上瞥,“莫非你对苏娘子…?”
“苏娘子貌美如花,王某心悦已久。”
竟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喜欢!
顾南言脚步倏地顿住,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握紧的拳在微微颤抖。
张二痞瞠目结舌,直给王七郎使眼色,周围同窗也都目瞪口呆,眼珠子在顾南言和王七郎身上来回地转。
“那苏娘子已经嫁作人妇…”张二痞的声线几近颤抖。
王七郎不明所以,还以为别人好奇他为何对他人之妻感兴趣,爽朗一笑,解释道:
“苏娘子那般美人,误嫁乞丐岂不可惜?王某虽是书生,却非那迂腐之人。
不瞒诸位,苏员外已然认可王某,苏娘子也愿同王某多接触,待得佳话业成,各位一定赏脸吃王某的喜酒。”
又看了眼背对着他们的顾南言,此人学问在他之上,是众学子中最值得结交之人,于是揖了一礼,
“明晚的酒席顾兄务必赏光——
哎——顾兄——顾兄你怎么走了——”
王七郎一头雾水,指着顾南言远去的方向,惊诧发问:“他向来如此目中无人?”
张二痞叹了口气,拍了拍王七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顾兄算是脾气好的…你只知苏家女嫁了乞丐,你可知那乞丐姓甚名谁?”
“…谁?”
张二痞露出一副自求多福的表情,“此人姓顾名南言,正是你刚才气走的那位。”
???
王七郎大惊失色。
他脑子向来灵光,电光一闪,便晓得其中来由。
大抵阴差阳错之下,顾南言被苏娘子捡了去,因着顾南言低调惯了,并未告知苏家人自己的案首名头。
如此便能解释苏员外为何一直看顾南言不顺眼。
不得不说,王七郎猜得八九不离十。
张二痞叹道:“所以啊,你莫要再打苏娘子主意!”
上一个动歪心思的人,还在闭院反省呢!
王七郎才不听劝。
心念一转,便决定利用这条信息差,快刀斩乱麻将苏紫萍娶到手。否则过几天会试赶考,顾南言的秀才身份岂非人尽皆知?
到那时,苏员外还会嫌弃这位乞丐女婿吗?
·
顾南言自苏家酒楼拐角处下了马车。
他承认,在听到王七郎三天两头找苏紫萍时,再也无法淡定。
这几日他备战秋闱,一心考中举人名头向苏河政证明自己,没成想短短几天功夫,被旁的人钻了空子。
不远处凉棚下,少女与一男子谈笑风生,灿烂的笑容刺得他双眼生疼。
脚步好像灌了铅,再难挪动一步。
顾南言站在墙角的暗影里,任无名妒火贯穿胸膛,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来晚了吗?
直到肩膀搭上一只手掌。
侧头去看,是苏河政。
“喏,看到没,那人出自河间府,书香传家,年纪轻轻已是秀才。
萍儿做梦都想去河间府开酒楼,只要嫁给他,至少少奋斗十年。
而你,只会是萍儿的拖累。”
他听到苏河政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已问过院内小厮,你和萍儿除了新婚之夜,再没有同过房。
只要你退出,萍儿便不会犹豫不决,便会离梦想更进一步。
我会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读书科考,就当给你的补偿。”
她竟也会犹豫不决?
此时此刻,心里翻涌的是什么?难过、不甘、抑或是…委屈?
他顾家也曾书香传家,金銮殿上,父亲进士出身,举杯换盏,八方来贺。
若父母在世,区区王家拿什么比?
沉默。
久到苏河政皱起眉头,欲再催促,却听得顾南言压的极低的嗓音:
“……我不会退出,除非娘子赶我走。”
第39章
王七郎唯恐夜长梦多,连夜拜访姑丈吴二明,寻求尽快娶到苏紫萍的应对之策。
听得来龙去脉,吴二明大惊失色,“苏家女婿分明是个乞丐,怎么就成了秀才?”
“姑丈哎,我犯得着骗您吗?”王七郎急得跳脚,耐着性子解释道:“苏娘子捡的乞丐不是一般的乞丐,确是上届绍阳府案首无疑。苏家员外若知晓此事,大抵不会再将女儿嫁给我。”
学籍功名到翰辰书院一查便知,侄子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诓他。吴二明愣了好久才接受这个事实,随后一掌狠狠拍在桌子上。
发麻、胀痛。掌心的痛感直达心底,连绵不断,时时刻刻提醒他苏家娘子就是走了狗屎运,她不仅是技艺高超的厨子,经营酒楼也有一套,就连大街上随手捡的乞丐,都是名列第一的秀才!
这等好事,寻常人遇见一件就很了不得,怎么全都让苏紫萍撞上了。心里别提多嫉恨。
瞥见侄子面露焦色依旧英俊秀气的脸,像是想起什么,眼眸微缩:“苏员外不乐意的话...倘若苏家娘子对你情根深重,非卿不可呢?”
吴二明质问道:“曾被掷果盈车的王家七郎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
王七郎听了这话,一张脸像是打翻了万花筒,一阵红一阵白。苏紫萍品鉴猪肉一般的轻薄之语犹言在耳——“容貌勉强能入眼,若许女子三夫四侍,我定一顶小轿纳你进门。”
听听听听,这是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市井妇人,以貌取人,浅薄至厮!
吴二明眉头一皱,指了指侄子红到滴血的耳根,惊疑道:“莫非你看上苏家女了?”
王七郎像被戳中痛处,腾地一蹦三尺高,扬着下巴傲娇道:“怎…怎么可能?她看上我还差不多!”
吴二明审视的目光投向王七郎,声音带了几分严肃之意,“她长相妖艳,不怪你会动心,不过商户之女,娶进门来寻个错处贬妻为妾也就是了,正妻之位需留给能助你仕途的官家女。”
王七郎一愣,继而敛起眉眼,听到自己认真的承诺:“侄儿晓得。”
吴二明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们已心生情意,那我们便略施小计给苏河政施施压。”
于是第二天,头戴大红花的钱媒婆一步三晃,再次进了苏家大门。
与第一次喜气洋洋上门提亲不同,这回的表情些许凝重。
她两腿盘在炕上,嘴里磕着瓜果,姿态甚为悠闲。
面上却是与悠闲自在不相符的惋惜。
“苏员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实话跟您说,依王夫人的意思,若您满意呢,咱们下月初三就行嫁娶之事,若您不满,还请趁早回绝,别总吊着人家七郎,王家也好给七郎订别家姑娘。”
王家人竟如此着急?苏河政心里一惊。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错。人家是读书人,求娶已嫁女本就有违人伦,自然不想夜长梦多,免得传出去不好做人。
而今久久不与人回信,显得自家很没诚意。
想到女儿和王七郎也曾相谈甚欢,刚要说一句:“我叫萍儿来细谈。”
忽然,外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闻声望去,苏紫萍大步走了过来,语气不善:“什么风又把远近闻名的钱婆婆吹来了?怎么?最近改行了吗?不与人做媒反而拆起人家姻缘来了?”
苏紫萍着重强调这个“又”字。因为当初她和李高炎的媒,也是通过这位钱婆婆。
“萍儿不可无礼!”苏河政板起脸来。
钱婆婆却不恼,上下扫了一眼苏紫萍,啧啧两声,道:“都是嫁过一次的人了,怎么害羞起来了?装生气骗骗别人可以,这里没外人,可别把自己骗进去了。”
苏紫萍卡了一下壳,“……你什么意思?”
钱媒婆面露鄙夷,“王七郎都告诉我了,你们已两情相悦,愿意和离后二嫁他为妻。”
门外的顾南言闻言顿住脚步。
他见苏紫萍气冲冲进门,本想跟上去支援一二,不曾想听到这番言论。
苏河政面上一喜,顾不得追究苏紫萍没有礼数,“既然你心悦王家七郎,我现在就把顾南言叫来,你们马上签和离书!”
???
苏紫萍只觉荒谬,那王家七郎油嘴滑舌,半句话没正经,一点不像为了她茶饭不思的模样,反而面对她时,是一种很令她厌烦的志在必得。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听从安排嫁给他?
苏紫萍连忙制止苏河政欲离开的动作,对面前两人义正言辞道:“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从没说过爱慕王七郎的话,更不会签下和顾南言的和离书!”
顾南言嵌进掌心的指甲方才慢慢松开。
“不可能...”钱媒婆喃喃自语,“王家七郎信誓旦旦...”
苏紫萍冷哼一声打断她,“原来您做媒只听片面之言,怪不得凑成怨偶一对又一对。”
这句话等于砸了她几十年的招牌!钱媒婆指着苏紫萍的手指头剧烈颤抖,“苏员外,你教的好女儿!如此牙尖嘴利,将来受了婆母的气,可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说完不顾苏河政的挽留,拿起手帕扭着胯出了门。看见门外的顾南言,狠狠白了一眼,附带一声浓厚的鼻音。
·
苏紫萍被苏河政单方面禁了足,不许她再去酒楼,不许她研制菜品,就要她好好反思,不管怎样下月初三一定要上花轿。
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直到一人到访,才给事情带来转机。
这天,苏河政正在自家院中起草女儿与乞丐女婿的和离书,管家小跑过来,推门而入,“掌柜的,翰辰书院山长到访,已经走到二门外!”
“什么?谁到访?”苏河政下意识一愣。
“山长,那位翰辰书院的山长大人!”
“……山长大人为何而来?”
他一介商贾,从未迎过如此贵客。向来游刃有余的苏河政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管家也很迷惑,“山长大人并未言明……对了,我好像听见大人提起过姑爷的名字。”
苏河政第一反应是乞丐女婿在书院惹了祸,兴许祸事比天大,山长不得不亲自登门。
一时间心有余悸,惶惶然出门去迎。
临了交代管家:“叫顾南言过来,一同迎接。”
远远地望见一名中年男子款步而来。那人头戴黑色冠帽,身着墨色窄袖对襟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下巴处的山羊胡须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颤一颤。
通身儒雅的气质,定是山长无疑。
苏河政大踏步迎上前去,恭敬作揖:“夫子大驾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切莫怪罪。”
山长回了一礼,目光注意到不远处走过来的顾南言。
察觉到山长的视线,苏河政心更惴惴,试探问道:“夫子访我苏宅,可是因为顾南言犯了错事?”
山长先是一愣,继而爽朗大笑,捋着胡子否认:“非也非也,老夫是为交代顾秀才秋闱下场一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