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那边怎么回事儿,这么吵!”
“哭丧吧,墓园怎么会有人打架。”
秋爸向来不爱看热闹,连忙拉住穆妈让她别多管闲事。
穆妈不予理会,甩开了秋爸的手。
“我听着像打架,我去看看,这保安真是的,也不管啊,能帮就帮,别出大事。”
她摆摆手让秋禾先回到大门口的车上等着,冲着人群大步流星的走去。
秋爸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上前打听。
秋禾嘴上应承着,并没有回车上,跟在穆妈的身后,小步子超前移着。
穆妈因为爱伸张正义,没少吃亏。可是遇到不公平,她还是二话不说,两肋插刀。
穿过大概六七排墓碑,走到了D区。
无论是面积还是售价,D区的都比不上爷爷奶奶那边。
几年前爷爷去世时,算命先生来看过。
他说D区风水不佳,不利子孙,埋在这里的多数是些死于非命或者无后的人。
穆妈大骂粗口,张牙舞爪的推开围观的人群,拽住了混混挥在半空中的拳头。
“你说你这么大个子,欺负个孩子算什么回事?”
混混见是个中年妇女,非但没停下来,骂得更凶了。
“找死呀,老太婆,算个什么东西,多管闲事儿,给老子滚。”
混混一把推倒了穆妈,秋爸扶着穆妈站起身,决定要和混混拼了。
“你说什么?你他爹的再说一遍。”
穆妈向来不怕事儿,秋爸拿着火钳挡在穆妈身前。
混混儿人多,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孩儿,都处在不懂法也不要命的年纪。
跟班儿们各个儿晃着手里白闪闪的砍刀,嘴里不干不净句句挑衅。
人头攒动,秋禾见穆妈声音越来越大,急匆匆的冲了上来。
这次秋禾总算看清了,被教训的是她的好朋友。
他被围在中央,衣服上裹满了血迹和尘土。
他背对着她和领头的混混红毛儿扭打在一起,用尽全力的护着面前的墓碑。
墓碑上没什么装饰,只是简简单单的雕刻了生辰年月。
墓碑的主人是个中年女人,叫魏秋云。
和相邻墓碑上的父慈子孝相比,这张遗照显得古怪,墓碑显得孤寂。
蓝色背景上是一张像素极低的愁云满布的脸。
照片上的她扎着低马尾,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西装。
她的世界只有儿子,墓碑上也是。
“不论什么理由,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年轻人就是不对!别打了,再打就出事了!”
穆妈和人拼声高,秋爸举着尖尖的火钳,护她在身后。
混混儿们个顶个儿的怂,却都不肯退后。
墓园保安见闹起来了,开着小电车过来维持秩序。
“别打了,怎么能在死人堆儿里打架呢?你们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欺负人,没教养。”
穆妈又义愤填膺得补了一句。
小混混们却笑了,拎着砍刀怼着保安的脖子:“想死吗?老头子,我问你是想死吗?”
头发花白的老保安立刻哑声,举着双手,哆嗦着两张嘴皮子让人半天听不清楚他说了些啥。
红毛薅了把T恤领子摸了摸黑红脸皮上流淌的汗,给喽啰使了个眼色,几个小黄毛一哄而上冲上去把秋爸穆妈推到在地上。
“装什么圣人呀,你这老妖婆一把年纪逞什么能,说了还不听,给我哥们儿在这儿犯贱。”
两个中年人没什么力气,身上都有些陈年伤,硬邦邦的仰头摔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黄毛们不解气,还踹了几脚解气。
秋爸和穆妈是老老实实体体面面的平头老百姓,没受过这样的屈辱,要反抗时,却没了力气。
混混儿们转头一起上阵,围着魏山意一顿踹打。
秋禾没见过人打群架,一边是流了好多血的他,一边是在地上哎呦喊痛爬不起来的父母。
她急火攻心,如地震崩塌般,不管不顾的大喊着推开人群,那些拳脚顺势落在了她身上。
“别打了,我说你们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穆妈看见她没有上车,心里慌张极了,也不顾自己的伤,挣扎着喊道:“有你小孩儿什么事儿,回车上去。”
她年纪虽大了,可看不得坏人欺负好人。也顾不得腰伤,硬是爬着站起身护住魏山意。
秋禾搀扶起秋爸,跑去挡住杀疯了的混混儿们,低头刹那魏山意那满布血丝的眼睛钉子般砸向她。
他下意识的回避,似是羞愧,似是无可奈何万般悲凉。
很多年前,秋禾就知道。
人的自尊心超越一切。
他魏山意温和的表面下是一只紧紧攥着的叫做自卑的拳头。
没有人愿意被在乎的人看到自己被打得鲜血淋漓狼狈模样。
以己度人,他薄如蝉翼的自尊在她的感官上飘着。
她没有和他相认,只是狂喊着:“警察来了。”
混乱中太阳被阴云遮蔽,狂风大作,沙石浑浊,视线模糊。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去想。
他握着拳把她朝安全的外侧推,可推不开。
秋爸缓过劲来,驼着背挡在两个孩子面前,用火钳指着红毛儿的脑袋。
红毛儿无赖的笑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愤愤得把烟把儿甩在魏秋云墓碑的照片上。
见义勇为的人很少,只有他们三个人留守。
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
红毛见人围得热闹,同围观的人群叫嚣着,笑得狂妄,拎着棍子砸着墓碑,破口大骂。
“去你妈的,就你这个小野种也配跟许尚抢房子,你算老几呀?”
魏山意抬眼瞥到了遗照上母亲哀怨的双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被怒气割的血红。
他用尽了力气,拎着周边的一只酒瓶站起来,对着嚣张的混混脑袋猛的击碎。
跟班儿们见状又再次一拥而上。
他硬着头皮一拳又一拳砸在领头儿身上。
又是一轮恶战。
“小杂种,你也不看看,你姓啥,趁早给老子搬出去,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围观的人群也乱做了一团,有人劝魏山意前途重要赶快服软,有人和小混混说情,有人在普法。
警笛声在园外急促响起,热火朝天的骂战一瞬间静了下来。
一群人在墓园里做鸟兽散。
男生站起身来,给穆妈秋爸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穆妈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穷不能志短,打起精神好好活,你这样的家庭虽然可怜,但总能再站起来的,阿姨相信你。”
从小到大,穆妈总喜欢用同情的语言的表示她的关心。
她给秋禾单亲丧父的同学送过旧衣服,给秋天赐的乡下同学抓过糖果。
或许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能给她的生活带来慰藉,她总在对别人生活一知半解的时候说出让人难堪的话来。
魏山意点点头,擦了擦嘴角额头的血,看了秋禾一眼,嘴角扯着笑了下。
秋禾并没说话,她厌恶说教。
即使从小到大这样的场面见了无数次,她却依旧手足无措,只能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迅速低下头去。
他跟着警察走了。
望着魏山意从一侧离开,穆妈叹了口气,转过脸教训秋禾。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吗?伤到你了怎么办?”
“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这群人怎么这么坏。”
她手里接过秋爸手里剩余的祭祀用品,眼睛还跟着警车的方向。
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痛劲儿还没缓过来,迈步子的时候差点又摔了。
秋禾看着爸妈身后的脚印和尘土,心理说不上来的酸楚,她连忙跟着给他们拍打衣服,搀扶着他们朝前走。
穆妈似察觉到秋禾的不开心撇开了她的手臂,尴尬得笑了笑。
“怎么样,你妈我宝刀未老吧?”
秋爸看着穆妈乌青的额角,叹了口气:“还宝刀未老呢,回去擦药,今天可真晦气。”
“让你爸滚,每回跟他聊天都要把我气住院!”
三个人到管理处门口,归还焚烧桶。
穆妈想到之前领头儿胡言乱语的诅咒,又怒火中烧起来。
“你说这些混混儿,都怎么长的?”
秋爸哼了一声:“不知道那男孩怎么惹到他们了,这群人乱得很。”
“什么呀?这男孩儿就是之前百货大楼门口出车祸的那对夫妻的儿子,你不知道吗?他妈和秋禾姑父下岗前还是同事。”
“你怎么知道?”
人脉广是穆妈在秋爸面前成就感的一大来源。
她略带得意的“啧啧啧”起来。
“咱们刚成家的时候,电视机就从那男孩儿他妈那儿买的。我刚刚认出来了,那时候百货大楼还没改私呢,九几年吧。后来秋禾幼儿园,我从那女的柜台过的时候,她还抱过秋禾呢。这女人这些年过的苦啊,遗像还是当时的工作照。”
“之前好像就在三小家属院那住,她丈夫要离婚她不愿意,天天被打,那时候秋禾好像也快小学毕业了吧。”
“你看,咱家秋禾,跟这种男孩比,幸福到哪里去了。”
穆妈小声又补了句:“这样的孩子心理都不健康,以后也不会幸福,欸,都是孽呀。”
警车在身后的小门,警察们在做些登记,一群管理员都在帮忙。
穆妈秋爸还没回来,秋禾一个人站在门口。
按细阳的规矩,上完坟后不能回头,以免亲人挂念。
她还是心有余悸,回头看了看警车的方向。
小混混儿们还是出口成脏,乐嘻嘻的朝着他大笑。
“草,条子装装B罢了,你该干啥自己明白,哥几个儿也不是第一天进去玩,又不收门票又不收住宿费,哪儿不是玩儿呀。”
“严肃点儿!”
签字的警官一声吼,倒把得意洋洋的混混儿吓了一大跳,个个儿瞬间换了脸皮,老油条似的垂着脑袋,被扭送上了车。
魏山意低着头在她右斜后方站着,一脑门儿的血。
她突然吓了一跳,他不会听见了吧,他大概已经听见了。
接着,警车开走了,在农田间的柏油路上缩成了一个她看不清的黑点儿。
“闺女,想什么呢?赶快回去啦,上车。”
秋爸见秋禾愁眉不展,想她大概又晕车了,连忙从车座里拿出一袋洱宝话梅丢给秋禾。
“含在嘴里吃一颗,睡一觉,睡醒就到城里了。”
秋禾看着窗外没说话。
她知道不是所有跌倒在暴风雨里的人都想被人搀扶。
他要别人假装看不见,他的伤口只能他自己去舐,可是这次,怎么就这么巧。
当下,她不能直截了当,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要假装认错了人,失了忆,假装成一个合格的演员。
她佯装毫不知情的给他发了条消息。
“咱们今天都好好休息休息……”
删掉,灭屏,叹气。
车上,秋爸把邓丽君的《奈何》调到最低音量。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依,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车外是郊区农田的泥土味,和车里劣质的柠檬香氛混在一起。
晕车的感觉果然再次袭来,大脑皮层上攀附的神经被一个个不知名的刺挑了起来。
秋禾先是冷不丁得打了个冷战,继而无力得闭上眼睛,好安扶她过于兴奋的大脑。
“前几天,华源的一个老板问我说,穆会计你每年赚这么多钱,怎么不带着孩子移民呢?”
听穆妈又开始谈论“高大上”的话题,秋爸觉得有些害臊,装模作样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他一家都移民加拿大了,孩子们呀都基本上不用努力了。我说我难道不想啊,谁要是有那个钱,谁不想让孩子过得好呀。”
没有人捧场,也没人应答,穆妈对着车窗外的树影绘声绘色地表达。
“我天天这么辛苦,为了这个家辛苦了一辈子,你看现在说个话,都不配有人能搭理我。”
秋爸酸溜溜的捧场:“她晕车难受,再说了,谁有咱们穆会计厉害呀。”
“光我厉害有什么用?还得秋禾,秋天赐都厉害才行。”
穆妈回头瞥了眼靠着车窗的秋禾。
“等你考上研,我给你和你弟找两个条件好的对象,等孩子们都结了婚那才叫好。咱虽然没有人家那条件,但和你姑妈家那俩比起来,也不差。”
秋爸看着反射镜瞪了穆妈一眼,她说得正兴奋,完全看不见。
“反正呀,之前的苦日子我是不能再回去了,你和你弟也不能回去,我这么辛苦……”
“打住,妈,我不需要,你给秋天赐找就行。”
“秋天赐估计也不需要,从小就被一群小姑娘追。”
秋爸笑了笑,对儿子他骄傲得很。
穆妈翻了秋禾一个大大的白眼,语重心长地开始了说教。
“女孩儿要自尊自爱,爸妈给你找的才是最适合你的,你可别在外面学坏了,要是被人利用了,那可是要耽误自己的,名誉扫地,不光我和你爸蒙羞,你的一辈子也就完了。”
黑暗中,一把无形的闸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
秋禾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五花大绑的跪坐在角落里。
她猛地一惊,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在封闭空间里拼命吸气儿。
可肺就像是被胶水堵住了似的,一点儿空间都给她腾不出来。
她微弱的反驳淹没在了进城后的喧哗鸣笛声中,没人听得见。
回城路过的地方叫三角元,有一条以做正宗小吃闻名的街道。
临近人流量爆满的傍晚,小吃摊各自打着炫彩的灯光,摊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秋爸和穆妈没再搭理秋禾,一起下车买三角元特色的葱油饼和麻糊。
秋禾却觉得眼前的景色像极了凛冬的清晨,热闹如湍流,猝不及防地剩下一个拖着沉重行李的人,她走在一条不怎么明亮的路上。
回到城区,按规矩一家人要去商场买点东西再回家。
“爸,妈,你们去吧,我去看书。今天还要给辅导老师交个作业。”
穆妈眼皮一抬:“你考研还要老师辅导呀,花钱吗?”
“不花钱,是熟人介绍的。”
“那和老师好好学。”
书店今天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当中没有魏山意。
他从派出所出来,简单包扎了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