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几日一直在关令府,不曾出过门。听语气,那人似十分肯定是自己做了恶人。
“出去看看吧,人在何处?”
铛儿拉住宋城道:“何必受这个气,让人乱棍打走,不要污了眼。”
宋城好笑:“这个样子人家倒说做贼心虚了。”
“我们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心虚,那也由不着阿猫阿狗都往来踩上一脚。”出去给人对质认脸,这不是掉她家夫人的身份是什么,竖子刁民,蛮荒来的也敢到此处撒泼!
这丫头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不过想来她也是护自己,难得一片好心,宋城倒是领的。却不妨出去瞧瞧。没做过的事情,哪里怕人家看。她倒是奇,那丢了东西就人怎就一口咬定是自己,如果别有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拦不住人,铛儿只得跟了出去,擦过身时候狠狠剜了一眼报信的人。
宋城出去时门口正嚷嚷闹闹厉害,引了不少民众集在门口。
见里面出来的人,门口守卫闭口。
那门前破口的人,羌域衣着,宋城不识。
在见到宋城时那人也怔了怔。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口口声声说我们夫人偷你东西,我们夫人何等身份何曾见过你!你又何曾见过!再这般狂言出口污蔑,官司非是好吃。别以为外域来的便拿你无法,按照南国律法,污蔑诰命,拔舌剔骨再逐出去。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讪讪,理亏了也是硬着头皮一股脑儿作泼下去,扯了嗓子回的愤愤:“什么礼仪之邦,就你们这样儿,何种礼哪方仪,狗屁之帮吧!乌合之众,狗屁不通,我看就是狗屎,猪狗自比倒还不差。”
“放肆!”
一直吵吵囔囔的聚众突而闭口,鸦雀无声。闻声望去,只见朱门青阶前梨花素缕的女子敛了和气,面色沉沉,端的是一派威严沉静。丫鬟小厮门都不敢出声。夫人一向柔软和气,从未这般肃过面。
那番话着实欺人太甚了些,门口聚集的民众都听不下去了。哪有这样辱人的,这一骂便是辱了整个南国,便是上上下下几千年历朝历代,往后子子孙孙也被人薅辱干净。岂有此理!
宋城虽和顺,也断然容不得小小番邦这样来辱她南国的人!
往前走了几步,方才那说话撒泼的孔武羌汉却被她神色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夫人当心”铛儿提醒,怕这人狗急跳墙胡乱伤人。
宋城未有理会,在青石台阶高处站住,定定望着下面的人。
那方被她望得心头打鼓。
为医者,自有一身傲骨,何容得人这样辱她国,辱她民。她扫过打量那人,面上未有喜怒,然沉静端严之色让人不能对视她的眼。
那人神色闪烁,宋城却是没有心软放过。
“我泱泱南国,疆域横跨千里,人力何止百万。承先贤之圣言,扬百家之所长。以文治国,以德服人。历皇勤勉德高,众臣唯君是忠,百姓忠孝节义。立天地,弘正气。仁义礼信洒遍南土,高洁之士如云如梭。史有旷古圣才,远有三皇五帝,近有孔孟李庄,今有周广冯文,贤德良才,何止恒河沙。辱我先圣臣民者,天打雷劈!你一小小外域臣民,口出狂言,更出言不逊,可是欺我南国无人。还是居心叵测,无事生非,意在挑起战事,两国不宁?!当心泼天大祸,祸从天降!!”
她语气虽不强烈,亦未有色厉内荏,然字字句句吐的平稳深沉,浩然之气震得那羌族大汉说不出话,一双腿战战栗栗。尤其最后一句话,仿若一个诅咒,惊得人要站不稳,恐下一刻会霹天一个惊雷砸在其脑门头顶上,天打五雷轰。
聚众指指点点,无不忿忿。这般无理取闹,可谓无耻至极。
“我……我认错了人,不是你。不过,”那大汉软了语气,贼眉鼠眼的,转转眼珠子又强作镇定,语气也比方才更足了些,支支吾吾辩道:“……,就算不是你,也是你中原南国人。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那人讪讪,一溜烟就出了人群,眨眼不见了。
宋城总觉得这件事情来的怪异。无端想起自己曾救过的那个羌人男子。那人自不是此辈贼眉鼠眼,形貌端正,颇伟俊。相由心生,应不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
她的师父教她为医者仁,力所能及,有救无类。经这番事情,宋城生平头一回有些动摇和质疑。
自己真的做的对吗?
识人又识得几分入骨?
第227章 雪草芥 31
宋城开的药方子王念之一直在吃着,没有一顿落下。因着白日出门义诊,见念念的次数便没有那么多了。一日一诊是宋城的规矩,但连续三日,宋城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小姑子,照例过去给她切脉,都见不着人。不知为何,宋城觉得最近念念有些躲着自己。
直到这日宋城撞见丫鬟从外面回来偷偷摸摸提了大包小包的药包袋子,她心头疑惑更是越大。宋城喊住人,小丫鬟被吓一大跳,不敢抬眼看人,像是怕被发现什么。宋城仔仔细细问了几遍,人才支支吾吾道说王念之的病没有好转。
不应该如此。
按数吃药,不能痊愈也该有好转。
宋城问话,丫头答得支吾不清,只说人每日都喊全身痛。
王念之怕引嫂嫂与哥哥担心,严令照顾的人嘴巴严实不要传出去,便有了丫鬟偷偷出外面拿药被宋城撞见之事。
宋城本就疑惑,听了丫鬟磕磕绊绊的话更觉不对劲,当即转身朝王念之处去。
丫鬟在原地转了两圈,十分心急,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也是实情。确实很不好,将军的小妹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不是喊这里疼就是喊那里痒,若非嘱咐了不要张扬早就说了,隐瞒这么久,她们做丫头的也提心吊胆。现在倒松了一口气。夫人是医术高,有夫人在,定没有问题。不过也难得将军大人的小妹妹一片好心。她们都心疼。这么懂事的小姐怎能不讨人欢喜。
宋城匆匆赶到王念之处,屋子门没有关,她大步踏进屋子喊了一声念念,有些焦急。
听闻脚步声,念念本以为是丫鬟回来了,见是宋城,一惊,在宋城还没有看到时连忙将才取下来的帕子盖在脸上。
“你脸怎么了?”宋城问,望见她遮脸躲避的样子心也越来越沉。
“没……没什么的,天冷得厉害,吹得念念脸疼,就找绢帕把脸挡住,挡挡风,果然好多了呢,我……”她一边说一边后退,脚绊着铜镜前小杌,她伸手去扶,手一滑挡在面上的绢帕便落在地上了。王念之一惊,立即便叫出了声,捧着脸又怕又伤心。
宋城愣在原地。
原本好好一张脸上全是血痕,是抓的,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左边脸上半个脸都毁了,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就像烧焦了一样。
宋城不可置信,王念之立即捡起地上的绢帕紧忙要盖住脸不让人看到,可是越着急就越手抖,甚至连帕子都快要拿不稳,丫鬟也惊吓的说不出话来。
“宋城嫂嫂你别看,念念觉得好丑好恶心,该怎么办?”她捂住半边脸,泪眼婆娑的望着宋城。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宋城嫂嫂写的药方都又乖乖在吃,她很乖的呀,怎么会这样?
见她哭的伤心不已,宋城岂止心痛。
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念念,念念……”
她走近过去要帮她看脸,王念之拼命朝后面缩,恐自己最丑的样子露在人前,虽然人家常说美人在骨,但是一个皮相丑陋的女子一定不是美人的。她更害怕连宋城嫂嫂都救不好自己。若是这样,又该如何好?
见她躲避开自己,脸坏成这样,宋城震惊心头跟刀割一样难受,除了药的问题,宋城想不出来。
当日为她诊断确实是葛白的花粉过敏和刺激,定然不会有错。
可当宋城轻轻掀开念念的手帕仔细看完伤口时,再次犹如雷击,使得宋城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是十八反十九畏。
羌域有一种药石叫杜硝,是入药四石之一,多食有毒,能致幻和让人失去五觉,对症下药少食却能治病。因为稀少,中原不常见。这种三分毒药三分蜜的药物不符合南国医者的医用习惯,用不好就是夺命,是也基本不用。倒是北羌用得多。杜硝还有另一作用是防蛀。羌人多用此物磨成粉末撒入水中清洗动物皮毛,这样处理出来动物毛坯柔顺又利于长期保存,很珍贵。
而杜硝若与葛白花的花粉和蝮归子遇上,会合成顶顶要人命的毒药。她开给念念的药方中正有蝮归子。
宋城背脊都是凉的,额头上一点一点冒着汗,她觉得心口绞着疼得厉害。
“宋城嫂嫂,你怎么了?”
宋城摇摇头:“没事。”
这事情太不对劲。
关令府断不会有,整个南国应也不多见,不仅因此物珍贵,更是稀少,羌域中也只有贵族才用。更让宋城害怕的是,医书记载只短短两个字,无解。
宋城忍者心口的疼痛问王念之最近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反常的事,或单独接触过羌域的人。王念之一想,便将之前遇到的那个事情说了一遍,宋城听完整颗心都凉了。
那便是了,
若是她事先晓得,断是不会给她开那样的药的。可是,没有如果。宋城更没有想到,之前随口说的一句打趣的话会谶实,她亲手给念念开了顶毒的毒药,要拿念念的命。
“宋城嫂嫂,是不是……是不是治不好了呀?”王念之忍着痛问宋城,一双葡萄眼雾满了眼泪,没有落下来。
宋城手也抖。她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念念,宋城嫂嫂医术很高,会想治好你,你信不信?”她说的断断续续,极不自信,明显没有把握。念念却望着她一笑,血痕斑斑的面再没有以前光滑好看,像一只被火炭烫伤皮毛的猫咪,眼睛里包着眼泪狠命的点头说信她。她的宋城嫂嫂是天女下凡。
这回宋城没有接话。
念念,
她的念念,
第228章 雪草芥 32
宋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嘱咐王念之身边照顾的丫头好生看顾。回自己住处后宋城便将关令府所有医典翻出来,甚至找来羌域的医本,昼夜不歇翻看,希望找出解毒的办法。万物阴阳相克,相互转化互根性,是毒药也该有克化的办法的。偏偏这时候颜无期行踪不知。上次离别师父说过会出远门一趟。除了翻遍医书大海捞针,宋城再无其他办法。
关令府出了这么大事情,王昭云很快晓得,初初听到下人禀报之时,王昭云仿佛被雷劈到,滞了很久眼中才聚回一点神来,心口沉的发疼和发慌,缓去半响,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下令人立即于城中广贴告示,招能医替他的小妹妹治病。
老天实在是捉弄人,小厮不忍心,抬头看了一眼将军,见其虽沉稳克制,但嗓音呛哑痛忍,听之都觉得嗓子火辣辣疼得厉害。
他赤红着眼又道:“要快,现在就去贴。”下人令了立马命奔出营。只要有医者愿意试的,皆速速领到关令府,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以谋害阻拦螓和郡主病愈为由下罪。王昭云想,他的小妹妹是南国中最小的一个有封号的郡主,最最有福,定不会有不测。他是大哥哥,也不会让他的小妹妹有事情。
一时,关令府大夫进进出出,城中郎中,或是游方散医,年轻的,年迈的,快要踏破关令府门槛。只都是沉着面进去,摇着头出来,叹息无法。
日子一日一日,眨眼二三日就过去了,府中人人心里似都有一台催命的鼓,无不沉重,连晓得这个消息的城中百姓都高兴不起来。
关令大人的小妹得了奇症,危在旦夕,如何是喜!那样好的将军,阎王应不会忍心带走这样招人喜爱的人,那样他们的将军大人会太可怜,琅琊王家也太伤心,他们的将军最疼爱小妹。
城中百姓皆燃灯帮小姑娘祈寿,然念念的病无任何好转迹象,且每况愈下。
王昭云托临近州郡的州官打探辖属地域上的一位名医,等不及快马传信请托,自己亲自前去,寄以希望能带回一人可以医治好念念。宋城未有去相送,一直守在书房中翻找医书,一日休息不到两个时辰。丫鬟心疼她却劝不住,除了尽心照顾,别无他法。阎王爷若真是将王家的小姑娘带走,如何忍心。万望悲剧到此为止,莫再前行。
四五日眨眼即过,关令府依旧死气沉沉。宋城连个日夜下来,迅速清减。若不是药膳撑着,怕那边那个没有倒这个先没了。
现今将军临州寻名医去,府中没有一个人劝说得动,王念之也来劝,皆没有作用,宋城一股脑扎进医书,整日整日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厨房煮药,夜晚灯烛也从不熄灭,丫鬟下人全部被她支使出去,整夜整夜翻找医籍到第二天,上午趴两个时辰醒来接着找。试了不少方法并没有用。见她轻飘飘的步子,铛儿和铃儿怕人什么时候就没了,偷偷在宋城吃的药膳里加了助睡药。宋城不备,吃完果然就睡,一睡睡了一日。
因擅自给她用睡药这个事情她的两个丫鬟自责难安又无可奈何,便是要赶她们走也认。铃儿铛儿真的害怕宋城比念念还早死。可是宋城醒来后却一句责怪的都不给。两个丫头屋子外面跪了一天请罪。屋子门紧闭,里面人没有出来过,外面也没有进去水和米。两人甚至不敢像上次一样再去找将军的小妹妹。
可怜夫人,也可怜王念之。
屋内,宋城翻医籍翻着翻着就流泪了,她怕阎王领走她最疼爱的念念。怕极。
下晚时候,门从里面开了。门口跪着的两人见宋城自里面出来,梨花白的衣裳衬得人面色越加死白,铛儿担心人随时会倒下去。宋城摇摇晃晃走出来,终究是没有倒。径直行过二人身旁,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没有给。
过身边时,铛儿一把抓住宋城梨花白的衣裳哭哭呛呛:“夫人,我们错了,你原谅我们,我们往后再也不敢擅自做主,不要赶我们走,”
宋城滞下颤晃晃的脚步,低头看向二人一眼,却是红着眼睛,惨白的唇阖了阖,吐出话来锥的两个丫头当即掉了泪。
“你们何错有之,不过心疼我不爱惜自家的身子,尽本分看顾我是你们尽忠,我又哪里能责怪你们的一片忠心。”
夫人知道,什么都知道。
铃儿铛儿当即抱头哭到一处。人生真的太苦了。如何做都是不周全的,自己不疼也是别人疼,不疼在这里也疼在那里。她们都要如何办呀?
“我要去熬药了,你们先起来吧,下回再不要如此。如不然,便撒一把砒霜,将我毒死。”她出口说出宽慰宽恕别人的话,却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情,甚至以此相威胁自己的丫鬟。铃儿和铛儿哭得更凶。
想来王家小姑娘若是死了,夫人怕是活不成。这在别人听来定是一个笑话。天下哪有小姑子死了,当阿嫂的活不下去的。
她疼极了念念啊。
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虽只比念念大了七岁,却对念念从来都是极好。
宋城将自己列了推手的位置,刽子手不容置疑。这是宋城,也是很多人心照不宣不敢说出的事事实。铛儿和铃儿除了觉得她命苦,亦再说不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