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书——言蔬【完结】
时间:2023-07-21 14:36:40

  药吃了无数帖,王念之身体不见好转。然即便如此,小姑娘也是乖乖的吃药,每回喝完药皆给宋城做一个甜津津的笑。她脸上伤一点都没有好转,甚至溃烂焦黑。宋城伸出手还没有碰到王念之的脸眼泪就先落下来。
  这太疼,念念太苦。
  若可用命去换念念的,宋城自是愿的。
  可是,阎王会听她的吗?
  “宋城嫂嫂你别哭,念念一点点都不疼的。就是有点丑,念念怕丑。可是有宋城嫂嫂在的呀,念念一定会好对不对。你是天上的仙女,没有仙女救不了的凡人。倘若……倘若是念念好不了了,那也终归念念福薄,轻信于人,又或上上辈子做了造孽缺德的坏事,断不是嫂嫂你的错,你别哭。”
  王念之抬袖子给宋城擦眼泪,自己也哭,眼泪淌在脸颊伤口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从来不在宋城面前叫疼的人哭疼得满地打滚。宋城抱着人一点一点给她涂药,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她身上。然清凉缓解一时,无其他益处。那些伤口看着都是很疼很疼的,念念熬的辛苦,却从不让丫鬟于夜里守在屋里面,不愿让人望见自己疼痛时候的丑态,也不愿意人家担心了去。
  她的念念,太招人欢喜,鬼神亦惦记。
  夜晚,宋城执意守在王念之身旁,小姑娘夜里疼的比白天还厉害,因顾及宋城在一旁,便咬牙齿哭的抖抖瑟瑟。起先只有呜呜咽咽声,后来大约真的疼的忍受不住,王念之蜷成一团,咬着被褥哀鸣。宋城小心翼翼给她擦药,脸上的痛缓解得到,身上一点作用都没有。宋城只得唤来外面人进屋子,要亲自去给她烧草药汤泡洗身子。
  王念之一把拉着她的衣袖,疼得再死也不松,嘴巴里不停喊谢荷和哥哥。宋城心疼极了。
  无法只得让铛儿去做,嘱咐火力加大,越快越好。她每夜每夜这样痛,不知道还要受多久。
  洗泡的汤药很快烧来,痛缓解得很快,但药效维持不长,须两个时辰一泡,所以一整夜王念之都在泡药和煎熬中度过。加上病痛折磨,小姑娘迅速脱了形,哪还有从前欢快俏皮的模样。谁人不是背后偷偷抹泪。宋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痛虽不在她身上,那折磨一点都不比王念之少,尤其看到她哭的时候,宋城便觉得是自己大意害了念念。
  第二日,王念之依旧是痛醒的。
  天还未大亮,微微的鱼白色打在纸窗上,外面灰蒙蒙一片,有落光叶子的树枝在窗边摇来晃去,枝影映在纸窗户上,越加显得深冬萧索鬼魅。
  王念之疼的起不来身,歪了歪头,借着烛光望着榻边上靠着的宋城,一下子心就静了。虽还是疼的厉害,到也能忍得住。她其实最怕疼了,可是,宋城嫂嫂对她这么好,如何能让她再为自己操心呢。
  自己生病以来,她没有一日好睡,若不是那日自己使了法子让铃儿和铛儿在宋城嫂嫂的药膳中下了安睡的药,人早了垮了。她醒来后又以死相抵威胁自己的丫鬟,若今后再做这样的事情,便把她命一同要去算了。
  念念想起这个事情,心头何等心酸。
  当日宋城说这话的时候王念之正要去看望她,顺便劝她注意自家身子。听她的丫鬟说关房中一日了,滴水和米未进。
  这怎么行的,身子会熬坏掉的呀。
  王念之绝不想宋城嫂嫂为了她拿自家命去换。只是才进院子就从人里面出来了,面色煞白犹如鬼魅,这不是自家往日引以为傲的宋城阿嫂。
  王念之心头愧意难当。遭这番劫难,其实真的不是她的错,是自己轻信于人,宋城嫂嫂又有什么错呢。
  现在她最心疼尊崇的人半死不活就靠在自家身旁。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呀。她们谁都没有错,到底是哪里错了?王念之眼睛里溢出眼泪水,脸上的伤口浸得疼痛难忍。
  宋城是被王念之哼哼的痛声惊动醒的。醒来立马传人换汤药。
  王念之安安静静,都听她的。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要宋城替她洗,其她丫鬟谁都不能进,对宋城依赖至极。
  宋城用汤瓢舀了药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给她洗,那一身好不掉的伤割伤了宋城的心。
  大约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王念之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露出白白齐整的牙齿,笑眯了眼睛道:“我自来就总羡慕哥哥是个男儿身,奋战疆场,恣意豪迈。可惜念念是个女子,见不得功,立不得业。其实我也没有多大志气,但凡英气一点也是极好的呀。偏偏阿娘将我生的软软糯糯的,先皇爷爷给我的封号都是螓和郡主,一点点都不英气悦耳呢。谢荷也总欺我。现在正好了,往后他再欺我,我就脱衣服吓他,给他吓得哭的。宋城嫂嫂你说妙不妙?咦,你怎么哭了?”
  “他不舍欺负你。”
第229章 雪草芥 33
  “你说什么?”
  宋城转到念念面前,沙哑了声音替谢家荷郎辨言:“谢荷年长你五岁,对你最是心肠软,自来宠你都来不及,如何欺你。连你大哥哥都说他把你惯坏,这些年没少纵着带你上山掏鸟下河摸鱼,你当我们都不知道的么。谢家世辈出名士,门风家教极好,他有名士之雅范,才高八斗,又不泥世俗,相貌也堪堪极好的,与我们念念是极般配的一对,再没有比这更妙的了。”
  谢家荷四郎,
  端的是姿容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雅的是青袍美少年,黄綬一神仙。
  难得的是名莲可念,复两同心。
  没有比他二人更般配更妙的人儿。
  念念将眼睛眯成了月亮。
  照顾念念泡好药汤,看她乖乖吃了早饭,之后宋城回了书房。临走时候王念之抓住她雪白的衣裳,宋城轻轻问她:“怎么了,可是身上又疼了?”这声音温柔极了,像阿娘一样温柔。
  是的哦,来兖关这么些时日,阿爹阿娘担心坏了哦。她可真是一个不乖乖的小猫咪呢。王念之很难过。
  她低了头,再次扬起脸来时候,叮嘱宋城注意休息,莫要累着。
  宋城心头软又疼,抬手抚着她血肉焦黑的半边脸,夸道:“我们念念长大了,宋城嫂嫂会乖乖听念念的话。念念一会儿也乖乖去午睡,可好?”
  王念之点头,乖乖巧巧道:“好呀”而后不停用脸蹭着宋城的掌心,宋城嫂嫂的手心可软可暖了。
  宋城能感受到念念脸上因抓痕翻起的纵横不平,这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城心上。
  晚饭念念吃的很乖。今日她状态好许多,没有像昨日一样喊疼了,也没有疼的次数多。
  铛儿告诉宋城,今日只泡了三回草药汤,可能是药草作用发挥。
  宋城自上午从王念之处回来后便再没出房门,翻看各种各样医书确实找到一个好的法子,可是宋城不敢高兴。终究不能根本解毒。不过能让念念少受一些罪,又都是好的。又仔仔细细修改了用药方子,嘱咐人明日按照新方子抓药,从新调配。
  铛儿皆一一应下。
  想来今日状态确实极佳,夜里,宋城正在屋子中写东西,念念来了她处。
  从新调配药膏需要新的药材,考虑到念念怕痛,宋城在药效好一些的和温和一些的两味药材之间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也,连念念进屋子来未有觉察到。
  直到王念之发出声音来,宋城才放下手中的竹毫。
  王念之转了一个圈儿,问宋城:“念念今日是不是特别好看?”问得讨巧又欢喜。
  宋城仔仔细细看她,现下她神清,还特意理了妆容,身上是最衬她脾性的暖鹅黄,俏皮又活跃,气色比上午时候好许多。
  “我们念念随阿娘,最美,是上都的小美人胚子。”宋城夸道。
  “宋城嫂嫂在忙么,陪念念说一会儿话好不好?”她端了一个小凳子过来坐在宋城身边,杵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那方。“就一小会儿”怕宋城不答应,她又道,还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点点的距离。
  宋城自是答应她的,不过是怕她身子吃不消。不过一小会儿是没有问题的。
  宋城让她待会早些回去歇着。状态好些就要养精神,不然疼起来时候连夜连夜都睡不好。实在苦她。可怜小丫头年纪轻轻十六就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她说什么王念之都是乖乖应她好,很是会哄人欢喜。
  两人闲谈了一会儿,王念之问宋城之前锈披帛的那个事情。
  宋城挑了挑灯,清泠的声音低柔道:“我用针线在素纱上绣了许久,练了许久针法,还是不太如意。眼见明年仲春你便要出阁了,岂敢不快。又怕出阁那日让你抬不起头,便让铛儿于一旁督促我下针,那丫头针线出挑,有她当老师,想来应不会有太大问题。”
  王念之倒是欢喜,直催着宋城取出来给她看,便是个半成的绣品,也要观上一观。本是没抱希望的,以为宋城嫂嫂还没有开始动手呢,这真真让她惊喜。
  见她这般欢喜模样,宋城面色映着暖黄的烛光越发温柔。小姑子要出嫁,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们都盼着这一天呢。
  谢荷和念念,是天生的一对。
  宋城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布包来,王念之一层一层打开,那条绯红的锈云披帛已经完成一半,霞云潋色,煞是好看,喜庆跃进眼中,这怎么看都让人心生欢喜愉意。
  王念之小心抚着软帛,眼睛温热。她就知道,她的宋城嫂嫂拼了使用银针的全力也定是会让自己于出阁当日披上顶喜庆霞丽的点睛喜服。一个是她的阿娘,一个是她的阿嫂。人世这一遭,没有白来的。极好,极妙!
  之后宋城以未锈工莫要弄脏为由收起,念念极是不舍。
  又过了许久,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道:“宋城嫂嫂,我的荷包坏了,你能不能帮我补补?”
  宋城接过,左右看看,荷包本身没有无坏,不过收口的地方流苏有些抽线了,不用动针线,打一个新的流苏从新挂上去便可。宋城又问念念喜欢什么颜色的流苏,好替她换称心如意的颜色。
  王念之认真真的想想道:“白色最好,”也最好看。
  她那荷包香袋是个艾绿色的,配白色确实清新雅致,不过冷了些,不太符合她活脱的性子。宋城便建议她换鹅黄或是粉色。念念托腮帮子忖了忖,点点头,选了粉色。说要浅浅的荷花粉那种,太艳不好看,也显得俗气。
  宋城笑着应她‘好’。拿起荷包沉甸甸的,打开见里面不装碎银子和香草,是不少放干的莲子和几锭金子打的金莲蓬,指甲盖大小,别致可爱得紧。
  少女怀春大约就是如此,是昙花映月而开,草露晨晞般晶透可爱,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等今冬过了,来年春至,撒在水中,夏天便能发出很好看的荷花了。”她欢喜道
  “很是。”宋城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应她,温柔至极。
  烛火亮了一整夜,屋外已是凌寒,偶尔风吹声越添了几分萧索。烛火葳蕤,除静静翻籍的声音再无其他。这一夜,宋城在自己处查医书,一宿未合眼。
  第二日,临近早饭的时候念念还没有起,想是昨夜睡的晚些,今日赖了床。
  她昨夜查到一个药方子,不能解毒,但是能止痛,宋城已经仔仔细细记下,想等念念醒了试试,于是早早就到厨房熬着了。
  药熬好已是巳时。小丫头应该也快起床了,正好赶上吃药。
  宋城端了汤药去念念处,才走了一半路,刚到小院接廊处,迎面跑来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连滚带跑,走都走不稳。
  却是照顾念念的丫头象簟。
  丫鬟神色慌张,不远的距离接连磕倒了三回。老远看见宋城,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磕磕盼盼总算磕至宋城面前。
  近了宋城才看到她哭的厉害,抽抽噎噎说话都说不稳。
  宋城心头感觉不妙,稳了声音让她慢慢说。
  象簟哭着摇头道:“将军的小妹妹于昨夜服草乌自尽了。”
第230章 雪草芥 34
  念念没了?
  念念是王家最惹人欢喜的小姑娘,是自己最牵挂的小妹妹,念念怎么会没呢?定然是这个小丫鬟办事不牢靠,连这样的消息都会传错。她的念念最怕别个伤心,定是不会自绝的。
  宋城奔到念念处时,门口外围堵了一圈是平日照看念念和园子修剪花草的人,各个抹眼泪,却是不敢哭出声。
  宋城缓了脚步,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地上仿佛腾了寒气,顺着脚一点点往上裹,每行一步,都觉坠近九幽冷泉。
  丫鬟些住了抽噎,眼睛红红的。
  宋城拨开人群,没有立即踩进屋子去。她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床榻上的人。那是她活泼跳脱怜爱讨喜的小姑子。可是,人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再没有人欢欢喜喜喊一声宋城嫂嫂。
  “念念”
  宋城轻轻开口唤了一声,神色僵滞,被床上平躺毫无生息的人带走了三魂七魄。屋内的床头前席地坐着最疼她的大哥哥,为她亲赴临郡寻名医的兄长。
  可惜她没有等他。
  “念念,大哥回来了,”
  王昭云拉着王念之的手,想把这个顽皮的小妹妹喊醒,可是无人应。
  他的小妹从来最怕寒,现在手脚这样冰凉,如何得了。他起身从柜中里面抱出两床厚厚的被褥,平平铺在王念之身上,又把四个被角都给她压得严严实实的。要不会凉着她的手脚四肢。
  躺在那儿的人无知无觉。
  王昭云席坐在地上,一身白衣尽染泥点和汗渍,是为救他小妹跨万水千山才染上的尘土,辛苦都是值得,可最终没有救得她一命。她难道不怕她的兄长伤坏了心吗?
  王昭云又一遍一遍念着念念名字,想要把她的手捂热乎,期望着小姑娘下一刻就能睁眼过来拉着自家的手膀子甜甜糯糯喊兄长。谢家都没有小姑娘,只他王家有。王昭云有小妹,最招人心疼。念念很懂事的呀,不会让兄长伤心。念念。
  “王将军,老夫当日说过,杜硝与蝮归子反冲的毒是没有解法的,倒是中毒之后极苦极痛,没有几人受得住。老夫应你而来本就是在行无把握之事,便是将军之妹忍痛在世,亦不过多受炼狱之痛。成现下这般憾事,着实令人痛心。万望将军节哀,为兖州天下百姓保重自家身子。”老大夫摇头叹息退出房,由小厮领着送出了门。行医于生死,总也没见惯生死,到底是有情众生,做不到顽石无心。
  哎,可惜了!
  王昭云守着王念之,伤心坏了,连宋城走进都没有听到。宋城见他拉着王念之的手一遍遍喊着念念,泪落得更涌。
  这个是他最疼爱的念念。
  念念死了,王昭云再没有小妹,也再不是谁的兄长。
  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妹,王家的小姑娘。阿爹和阿娘最疼的幺女。
  小姑娘安安静静,齐齐整整躺着,一身鹅黄暖软,明丽极了,却面上抓痕纵横,血迹焦黑,是极痛极难看的面相。
  曾经这张小脸也光滑灵气极,一双葡萄眼圆溜溜亮晶晶的,笑起来明丽极,是上都好看的小美人坯子。
  宋城被抽干了气,靠着床沿再直不起身子来。她从来没有哭这么伤心过,念念是平生用尽心力去疼的人,不过十六,便已魂归离恨天。与她的孩子无异。可是,再不唤一声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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