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云在一旁赤红着眼似要滴血,没有掉一滴眼泪,静的诡异又可怕。
屋子里的两人没有互相说过一句话,屋子外围的鸦雀无声。
陈继站在门口,怔怔望向里头,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殆尽,化成一滩死水。喉咙动了动,火辣辣疼得厉害,像要烧灼起来。
王昭云的小妹妹没了。
“殿下,”有人轻声喊,
陈继站立许久折身出了关令府。
这个冬极冷。
兖关阴阴沉沉,风嘶嘶。
第231章 雪草芥 35
宋城没有劝王昭云,门口的人亦不敢进门来劝。
府中老人将围观的丫头小厮遣散开,没有一个人再靠近王念之处。
造孽,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屋子里面两个人,一个痛哭,一个极静,坐断晨昏。
宋城亲自为念念擦身子,她极爱干净,又极爱美,临去时候已把自己收整的妥妥当当。昨日便有寻死的打算,还说要发荷花。这么高明的谎言,她怎么忍心骗自己。宋城伤心透掉,要开口责备,又恐她一路不好走,全部都咽下去。
王念之躺在那,睡着一样。宋城将她的脸尽量画得好看,又给她涂了胭脂,样样做得仔仔细细。宋城眼睛快哭瞎掉。是准备送她出嫁的,不料却是要送她入土。
王昭云坐在窗子边,除去刚进门那会儿拉着念念不放,话个不停,之后再不看人一眼。只要不看最后一眼,这个人便都是在的。王昭云也要自欺欺人。宋城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罪不可恕。
待把念念收拾好,窗子边的人开口:“你出去吧。”
宋城站着没有动。
那方似叹的声音轻飘飘又传过来,平静而冷裂。
“出去吧,让她清净清净。”
“念念怕冷,”更怕一个人。
王昭云言:“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就够了,她再不需要任何人。”声轻似一缕烟,薄而散的极快,抓不住。
宋城再未多说,移着千斤之重的步子踏出来,一步一步踏进地狱。身后的人不曾动一下,似已经石化。
出了屋子,宋城靠着墙蹲下来,任寒风裹挟自己。
屋内灯芯未着,漆黑一片。外面寒风潇潇。
里头不时有隐忍哭声传出。
屋子外墙下的女子亦在寒风里蹲守哭了一宿。
谁都痛得不能自救。
时间已不能再拖,请来超度的人已至,王昭云却不准发丧。
将军的命令,管家很为难。人死不能复生,他如何会不懂。再不舍人也去了,终归是要入土的。
王昭云守在王念之灵堂一天一夜,眼睛没有合,那样子静的异常,瞧人时发怵。
宋城屏退所有人。
王昭云靠着棺椁,面容憔悴。
“宋城”
王昭云突而开口。
“嗯。”
又过了一久,灵堂前的烛火蕤了一下,香烛纸钱的味道散漫整个屋子,有些呛人。
派往上都王谢两家报丧的人还没有归来,大约,还要许久。听说边境又不稳了。
宋城走过去,自地上捡起冥纸一点点往火盆里放,纸钱沾了火心苗子燃的极快,火焰翻卷,一会儿就被舔成灰烬,有灰烬乘风飞起来,又慢慢落下。
王昭云起身,朝宋城走过来。
他自烛案上取下一叠冥纸,与她一同烧起。
宋城低着首,眼里噙了泪,不落。
明火映王昭云苍白的面,将他的眼眸照的异常明亮,眸中明火倒映,随着盆里最后一张冥烧化了灰烬而逐渐失温,一潭黑水变得清冷沉寂。
“宋城,”他冷冷问她,“你怎么没有死?”
宋城将手中最后一张纸放心火中燃尽,眼里的物越加模糊,耳边是他痛且憎的话。
“念念是我亲手带大的,明年仲春便要出阁了。我说过要背她上花轿,亲自送她去谢家,不让人欺她。你该知道她有多高兴?”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为念念添了一炷香,堂里的白幡泛着森冷的气息,昭示着人鬼殊途和阴阳两隔。
宋城咬着唇,呜不出声音。她知道啊,如何会不知,昨日见到半成的绣帛,念念那样开心。
她说,兄长会背她上花轿。
王昭云一把将案上的奠物扫翻,香烛瓷盘和贡物滚了一地。直到这一刻,他才在她面前流泪痛出声来。
他扶着念念的棺椁,望着里面躺着的人,连手都不敢伸去碰她的脸了。怕摸到那冷冰冰的温度清醒念念真的回不来了。他的小妹妹啊,那最跳脱活络的小姑娘,真的死了,她曾甜甜唤他兄长。
他是将军,护得家国天下,却护不得自己的小妹。
而今以后,宋城又当如何自处?
这个小福星陨了,牵动他们每个人福气,从今往后再无春秋。
王昭云恨她,再应该不过。连宋城自己都觉得罪不可赦。
他突而恶狠狠把宋城从地上拉起来,面目憎恨。宋城愧悔至极,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可是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盯着她,似乎要把她抽经剥皮,可是他更痛,恨不得挥剑斩掉些什么。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他疼爱的小妹,外面这个是他的发妻,他又要如何。
许久,他将她推开。执起奠案上酒盏,颤微微往杯子里倒去。酒溢出来亦不停下,任由清酒打湿奠案,酒味四散淌得到处都是,直到壶底朝天才作罢。
王昭云将酒壶狠狠挥在地上,酒壶砸得四分五裂,一如他痛哭止不住的泪,那颗看不见的心也碎了个四分五裂,伤了五脏六腑,三魂七魄。
他是铁汉儿郎。如今念念的死让他犹如切肤。虽嘴上不说,心里头是归罪于她的。
这人世到底还是太痛了。原以为可以完满,却都是乐极生悲。
酒壶的盖子滚到宋城脚脚下,一直摇晃摇晃,终于停下来。
王昭云自怀中掏出已修好的书置于桌案上,开口艰涩道:“王家再容不得你,我再容不得你。宋城,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你选一个。”他觉得自己卑鄙可耻,还不若一刀给她来的痛快,恨她,可更恨自己。
宋城站起身来,一步步靠近,奠案上一杯是酒,一封是休书。她抬起脸温柔问他:“你希望我选哪一样?”
害死念念,是愧,是悔,更觉无颜对他。宋城觉得,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哭。现在是他死了妹妹。以死谢罪,如何都不为过。
闻言,王昭云的身子狠狠一僵,扶住案几的手压得泛青白。
他道:“念念年纪小,调皮惯,没有人约束管教在下面会受人欺负。她向来最欢喜你,有你去陪,她一定开心。”他要她殉葬。
“好”她笑着应,沉静温柔比柳絮更甚,仿佛这不是他为她选择的一条赴死的路,而是带念念出一趟远门。即便春至了,也再不要归来,缓缓归的话,不合宜诀别。从今往后只有远方和念想。
可是她心甘情愿。
那是念念,是王昭云。
此生最重要的人。
她伸出苍白的手去端起酒杯,四平八稳,没有洒出一点来,嘴边浅浅的笑,皓月下的梨花素缕,从容归宁,非是断命。
王昭云静静望着那杯酒,眸里藏的痛和克制,身子有些战栗,刺得心痛到四肢百骸。在杯沿凑到她嘴边的时候,他终是没有忍住。
“宋城,”
宋城端酒的手因为这句话抖个不止。王昭云背过身隐忍沙哑道:“我想放你一条生路,你拿了休书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今世再不要教我见到你。你欠念念一条命,欠我们琅琊王氏一条命。今日出了这个门,若再教我见着你,”当如何。
“若…教我见着…”
“你定不会好过的,”他怕自己会将她带回来,做出伤害她又伤害自己的事情。
宋城只浅浅一笑,仰头将杯中的酒点点饮尽了。王昭云转身过来一把掐住她的双臂,望着她摇头痛道:“你不必这样的”他已经答应放她走。
“我是你的妻,生死都是。我害死了念念,又有什么资格再做她的宋城嫂嫂。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你啊。我先下去找念念。百年之后,你再下来寻我。你要记住我的样子,等不来你我不会老,我也会一眼就望出你。顾之,顾之……”宋城抚着王昭云的脸,眼泪落不停。这一生,她对不起念念,如今也对不起王昭云。还有,
还有……
她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肚子。
王昭云惊愕,泣涕如雨。
宋城流泪。她一直不敢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骨血。
王昭云抱着她,又苦又痛。宋城意识模糊,耳边一直是王昭云的哽咽沉唤,他说:“宋城,我们有孩子了,王家有了从孙。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是啊,她和王昭云的骨血。可是,她带不来这世上。宋城软在王昭云怀里,阂着眼淌下泪,再说不出话来。
第232章 雪草芥 36
江怜来祭奠王念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地上碎瓷,棺椁旁边的地上,宋城躺在王昭云身旁,像是睡着。王昭云靠在一边,无悲无喜。
江怜动动喉咙,不期然悲从中来。
来的来,去的去,世事大梦一场,浮生勿论真假。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恍若似在幻虚。江怜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是很不好的历经,贯整个余生信仰。今日于念念的奠堂前,虚造的梦才一点点散去,渐渐露出真山真水和真容。念念死掉了。宦娘也早没了音讯。他已游侠江湖四载,于王顾之身边六年。角吹,狼烟,皓月,烈风和烈酒,梦里也有桃花柳絮,醉生梦死,恣意豪迈。虚幻和真实没有较真的必要,但是生死切在肤上的痛是实在。除了苦痛再无其他。
“来了。”王昭云开口道,抬眼看向正在给念念燃香的人。
江怜给念念燃了烛火,插了香,答道:“嗯,来了。”上完香,蹲在一旁往火盆里烧纸,没有说一句慰藉人心的话。
王昭云喊来人,有侍从立马进来。
他道:“准备车马,将夫人带出城去。”
侍卫问:“带去何处?”
王昭云道:“带去何处皆可,不用将去处告知于我。越远便是越好。”
往后,有这个孩子伴着她,她也是不会孤独的。若清苦些,那便清苦些吧,受苦受累自比在这丧命的强。他狠心不再去看。天涯海角再不复见,而他还有一份血脉长留于世上,这已经是最为完满的结局。
侍卫愣了一下,虽有疑惑但很快抱拳领了命。
侍卫动作很快,宋城被人移到门外的马车上,没一会儿马车便离开了关令府,往城门外面去。
江怜望着王昭云隐忍的神色,心里颇悲戚。人死不能相见尚且难捱,况且活着忍而不视之。没有一颗狠心,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做法,他不好做判断,砒霜又或蜜糖,只有吃的人才晓得,谁也承担不了谁的悲喜,唯要自求多福。
“你今日来所谓何事?”祭奠念念只是其一,王昭云知道,他定然还有其他的事情。
江怜用细长的火棍在火盆里翻,使得冥纸燃得更透一些。直到全部烧完,他才放下手中火棍,就地席地而坐。这才道:“没有什么,只特意来看看你,见你无碍,我便放下心了。”这件事情原本打算要让他晓得,不过江怜中途换了主意。这时候说未必适合。待有结果和进展再提及吧。
王昭云疑惑视之,江怜坦然对之。“对了,”
“羌域那边不太太平,这一届羌王狼子野心,一心想要打开兖关的防线,拓宽版图。那边的眼线来报,说前些日子符戟的侄子符沅可能来了兖关。”
第233章 雪草芥 37
符沅乃符戟的侄子。羌域首领符戟好戮,与南国对峙多年,骚扰犯边没有休止过。偏偏乖滑,每次打完就跑,屡屡又重整卷土再来。不论成败,不较输赢,不知疲怠,着实头疼。而那符沅,王昭云更是见过的。此人智谋筹策过人,不可等闲视之。
早前符沅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兖关,目的必不单纯,怕会是个隐患。
思及此王昭云心绪阴郁,眉拧在一处。
显然江怜也思到了这一处。这只是江怜担心的其中之一。
另一事已有些苗头。只要作局破了对方计划,自能引蛇出洞。
如今王昭云刚去小妹,精神极不好,江怜怜之,拿不得这事去分他的精神。
今日也只做来祭奠念念,江怜未有多与之谈其他过多。
告别了王昭云,江怜出关令府直回了营。在营里批了会儿军文,吃过晚饭天已经大黑。营中也已燃起炭火和柴火。深冬了,风呼呼刮个不停,帐外火盆上的火被吹的偏苗,柴火噼啪跳起火星苗子。
吭噌吭噌的脚步声和甲胄晃动的声音渐近,未久,帐帘自外面掀开。江怜放下手中军文,眼睛异常亮,神色略略有些兴奋和无情。
“如何?”他问。
来人半跪在地上禀道:“不出江将军所料,他果然去了。”
闻言江怜眼中潋射了寒芒,冷笑的样子映着火光有些骇人。来禀的打了个冷颤。他一向温和略玩世不恭。尤其王将军坐镇营中时候,江副使脾气都是最好的,近来越发锋芒寒漏了。近来何止边境不平,连自家营中后院也起火冒出叛徒。大约是威胁到王将军的安危,才使得他这般上心。说得直白,江将军接这个圣旨,也不过看在王将军份上。若没有王将军在,他未必就不敢抗旨,连他们都晓得。
今有人背信弃义,要王昭云死,更要其苦心守护的疆域四分五裂,江怜如何能放得过?!
这天下,没有谁能伤得王昭云。至今陈继没有要得他命,别人也不行!
“把丘外营的守卫撤回来,今夜子时前巡夜不要巡到那边去。找几人扮成守卫,提前躺过去,不要露出破绽。人一旦入来套,当即斩杀。伏处埋设靠溪,不要给他放出信号的机会。”江怜叮嘱。
要让驻在一水之隔的羌人看得到烟火信号,郭孝存必来无疑。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没有里外应和,符沅就是再筹谋精明过人,也无法顾及周全。这条路王昭云走的辛苦,除帮他铲掉绊脚石,也做不得其他。
世人都觉得王昭云迂腐,年纪轻轻,琅琊王氏风华绝代的相貌和器度,样样出类拔萃,哪不羡煞人的。行事却仁儒的像个老态龙钟的老者。慈不掌兵,少了杀伐决断。江怜却深觉,那是天下难得的好将军。行走坐卧,俯仰皆不愧于天地黎民。醉的人有多少,醒的人有多少,皆无愧他成为王昭云。
无意做将军和士兵,却愿意为了他留下来。这大概就是自己欠王昭云的,江怜如是想。
炭火添了两回,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外面的人以为他已经睡去。没一会儿,守卫隔着帐在门外小声喊了一声“江将军,已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