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待请君入瓮。
话音刚落,帐帘从里面掀起,出来人。江怜甲胄加身,一身铁寒。门口的人愣了愣,随即抱拳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人会在亥时三刻到,伏已设好。”只要人一到,绝对退不出去。
“嗯”江怜问:“可追清楚他心腹的动向?”
“江将军请放心,杨庭川会抄小路涉峦江会羌族的奉宥,属下的人早伏在平隘,人一出去,人赃并获。”
江怜点头。
郭孝存通敌,三族难逃罪诛。届时王昭云身边最大的毒瘤和威胁根除,退身回江湖了,自己也放心。他做他的将军,自己行自己的江湖路,他们都有最好的归宿,这是最好的结局。知己要天涯相望才有念想,人生不用太过完满,因为盈过是亏。这样已经很好。
那是他安排的,也设想的最好的结果。
是夜,江边雾白风冷,一丛丛枯芦苇沿堤岸矗立,像一个个索命的瘦鬼。江面笼雾,天幕低垂,萧瑟而肃杀。风吹过卷起的声音比马嘶还长绝。
江怜是耐心奇好的,好饭不怕晚。并未等多久,那人就到了。
来人披了很厚很厚的斗篷,步子不是很快。在将要走到伏圈时,那人停下脚步来。
似发现不对劲,原地环视一圈后,人慢慢往后退去。
江怜一挥手,隐藏于四周的人训练有素的冒出,只在一瞬便将人围困住。侍卫谨遵江怜之前的吩咐,二话不说就要将那人斩杀。来人身手不差,虽年过不惑,不算年轻,但是久经沙场到底气势不减,其迅速将斗篷脱下迅雷之速悬腿一扫,便给自己争取到了有利的空间。
“江将军,大半夜不睡觉,莫不是雅兴一起,江边夜垂!”郭孝存讽笑,一点都没有被人围困的后顾之忧。
江怜冷笑:“是啊,运气不差,钓着一条大鱼,还是拖家带口,一盆端,忠勇侯给薄面。”
“哼”郭孝存拍拍身上,从新抖了披风斗篷穿上,这才慢条斯理不无警告道:“你一个江湖中人,老夫劝你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仔细祸难当头。”
“忠勇侯真是久居高位惯了,莫不是忘记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大概也真是忘记自己当初如何得了圣恩泽陂这才脱去匹夫泥腿的皮鱼跃龙门,平步青云披红挂紫。”
若论毒舌,江怜没有输过几人,此番他不欲跟这老匹夫掰扯,当即挥手让人拿下。
郭孝存活这大岁数除年轻那会儿未封官拜侯受过白眼,这些年久居高位,哪个不是对其笑脸相迎捧之不及。富贵莫论从前。人一贵恨不能与从前不贵的自己一刀两断,更莫说有人刻意提及,光彩否且不论,不是剜伤疤是哪样。
这个胎发还没有去掉的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无礼!
郭孝存自斗篷里摸出烟火信号,便要放出。江怜清楚他来此地的目的才摆了局等他来赴,如今又如何能让他得逞。
只见一个黑影闪过手落刀劈,对面的人便愣住再也不动。
江怜冷笑着,泠泠吐出两个字:“不送!”
郭孝存到死都不信自己会丧命在一个江湖纨绔瘪三手中。是他最看不起的人,死时以最尊贵的身份。
动用私刑戮杀三公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颗毒瘤,江怜帮王昭云除,本可以等的,不过江怜等不及了。兖关和天下的百姓等不及。若待羌人的铁蹄踏入兖关那日,才是追悔莫及。
他筹谋这一日已经颇久,费不少力气。终于解了王昭云后顾之忧。王昭云既然要护家国天下,那江怜就只护他一个。一切都是值得。
为防羌军强涉蓑河,江怜调了人驻在距此地二里的地方。嘱咐有异常立即禀报。
而才一回到营中,平隘那边便传来消息。杨庭川没有截住,已涉峦江投靠驻在峦江北岸的奉宥。
如何会没有截住?
江怜细究才知,原是杨庭川使用金蝉脱壳之计掩人耳目,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偷偷涉水投会了奉宥,而这边截住的人是一西贝货。想来不是走漏风声,便是符沅早有预防。
杨庭川手上有通敌的铁证,是定罪忠勇侯余党的指证,让其逃脱,实在百密一疏。
江怜大为光火。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寅时初刻一点,营中就响起角吹告急。驻蓑河对岸的羌军渡水来袭。
敌军不过百人,说是来袭,恐是探虚实。闻尚节亲率驻守,在敌军还没有完全渡河便中途将起击溃掉头四逃了。颇有乌合之众之态。
符沅,这场筹谋背后的操控人,仿若风一样,空闻其声,不见其人。论起狠毒,不比其叔父心慈手软,阴险诡诈,城府极深,其过之而无不及。
而羌兵犯边未过多日,不知从何方传出流言,王昭云与敌国有勾结,其妻宋城,更甚救过羌族奸细。夫妻二人,通敌卖国,狼狈为奸。证据乃其亲笔书信数封,兼南国圣上御赐如意。
证据乃是岭关官道出口的搜查中,自一中原打扮的羌族细作身上搜出来的。细作当场自尽,证据立马由驿臣快马呈上上都,马不停蹄。
圣上的御裁还未到达兖关前,陈继接到半个月前从上都传来的御令,着其调回西羯,抗胡。
这个凛冬不凑巧,所有的事情都集到一起了。似预兆一个多事之冬殇。不很吉利。
临走时候陈继来了王昭云的关令府。
寒冬了,院子里一小片的荷花池塘早已荷枯,池塘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枯枝残荷穿过寒冰支在塘面上,越发萧索冬藏。
王昭云正坐在一旁的回廊上自斟自酌,明朗温润,着一身白衣,平添几分冷意。
看到陈继,王昭云倒是讶异,面微僵色,之后脸上挂了一个极浅的笑。
“来了”王昭云遥遥笑问。
经年翩翩公子年少郎,打马而去再未归来。时过早已境迁。物换星移,谁都再笑不清澈。
陈继没有应,走了过去。
走进才看清他喝的是茶,不是酒。
是了,他的小妹妹才过世,他又是那样的疼爱,怎能喝酒。
王昭云倒了杯茶递过去,茶未满,恰到好处。茶香缭缭。
陈继未接。
王昭云苦笑,顾自放在了他面前。
“听闻圣上将你调回西羯,一路多保重。”他说完,抬起面前先喝了一杯。以茶代酒是敬人,也是送别。他们到底没有折柳相送的情谊了,天公亦不作美,冬未过,春未至,无柳。
陈继藏在衣袖下的手紧了又紧,面色铁青,眼睛有些微红,不知是隐忍还是愤怒,又或其他。无人知晓。
他张张口,挣扎着,有一句话想要说,几度也没有吐出口。
僵坐许久,陈继起身整理衣裳出了廊亭。
终究是没有说一句话。
再等等吧,待从西羯归来,自己应能说出原谅的话。
再等等。
等归来。
在他走出去五步远距离的时候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陈继没有回头,只就那么直挺挺的立着,像一棵被霜雪压枝而不佝腰的柏。挺而秀直。
身后有人如是道:“舟孟,此番路上小心,万事莫要逞能,早些回来。我煮好酒等你。”
陈继身子狠狠僵了一下,喉咙火辣辣炭烧一般。若他此刻回头看一眼,定可以看到王昭云温柔如柳絮一样的笑,配得一身雪白,高迈如竹。是风华绝代,颜色不改。琅琊王氏的素华谪仙人,世出无二。那是陈继曾亲口夸过的话。
陈继“嗯”了一声,细若蚊蝇,头也不回出了去。更不知身后的人听到否。
待归来时,是你我摒弃前嫌之日。
这一天,定不会远。
王昭云望着陈继的背影,目里带笑,温柔至极。
第234章 雪草芥 38
“大伙儿听说了没,听说兖关要打仗了。”
官道驿站亭子里,有歇客三两拼桌谈起来。
“如何没听说,据说符戟筹谋了许久,羌域的储王,符戟那侄子符沅费了大力气,这回要亲自领战来,”
“百姓要受苦遭难了。”
可不就是,仗打起来,先遭殃的还是百姓。
“这符沅是何许人,果真这么可怕?咱南国不是还有王将军么,怕甚!”
“传言此人狡诈诡计多谋,如今局势,这一战恐是难免。刀兵劫难无情,胜负难料啊!王将军乃世不二出的好将军,咱们中原百姓的保护神。只是奇怪哉,听闻有人栽赃其与妻二人通敌卖国与羌人有勾结,这事儿铁证如山,也不知道会如何圣裁,唯要王将军安好才是。”摇头。
“放屁的话!王昭云如何会通敌!”有人愤然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好人都能卖国,世人眼睛怕是都瞎了。”
“嘘!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世人眼睛亮着,百姓眼睛亮着呢。你这话可是辱骂圣上眼瞎,仔细没命活!”
“区区羌域,弹丸之地,亦妄图染指南土……”
“人心不足,何止吞象。那符戟登庸掌羌域以来,二十年间不断扰我边境,光大大小小的征战就打了不下百回。近又与领边周小国修盟勾结,依我看,过不久,天下又是战火纷纷……”
“符沅野心更甚,非是省油的灯。符戟无子早立其为储。待其登庸大位,南羌两国更是无有宁日。”
“咱们泱泱南国也是出得人才的,何怕他区区番邦蛮夷,莫要危言耸听。”
“很是,南国出人才。只像王将军这样的人不多见。”
议声戛然。
征战无情,若真有三长两短,岂不痛惜。将军身死,百年无归,这是何等痛惜的憾事。众人苦涩默了一回儿,再接上,已经是其他的事情。据说已有百姓从兖关出城往南避难而去。富庶的,有能力的大都走了,余下老弱和不愿背井离乡之人。
不断有赶路的人来驿站边歇脚,拖家带口,往安宁不战的地方徙。
兖关真的要战了。
另一边桌旁的女子面色灰白,手捏的紧紧的。
“夫人不要听这些不实的传言,将军好着呢。兖关丢不了。”侍卫奉王昭云之命带她出城,这一路往南走,已经走出兖关挺远。在此处歇脚,听到这消息。见她面色不好,侍卫颇担心。
宋城捧了一杯温茶,慢慢喝着,却越喝越觉得身子凉。她一声不吭,侍卫面色亦是不宁。将军只说让将她带走远处,越远越好,没说具体去处。一路来都是背离兖关的方向,再往前走会更远了。这太像流浪,没有目的地。
侍卫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待收拾马车补完干粮要再往前走时候,宋城让侍卫掉头。
侍卫愣愣,知道了她要做什么,于是劝言“夫人,我们已经走出来很远了,”言下之意,要回去还要走很远的路程,她现在的身子是经受不住颠簸的。况且,将军交代过,不让她回去。这是军令。
宋城何等聪明,今之局势,窥得再清楚不过。她亦是执着。
侍卫不动,颇为为难。宋城从驿站马贩手中挑来一匹马,踩了马蹬就要跨马。她心坚如磐石,没有急言厉色,侍卫却觉得忤逆不得,更知拦不住了。这样的身子如何骑马!只得顺她,将马牵来套了辔。二马齐驱并驾,往兖关返,倒比来时省时许多,也快上许多。
赶回兖关是在五六日后,这一路走的辛苦,像是动了胎气。
宋城没有立即回到关令府,在偏僻的城东赁了一个小院。
兖关局势颇紧,传言非空穴来风。
城里守备比以往严许多,出城的人不少,都是逃命的。江怜掌营中军务,遵王昭云之意,准许城中百姓出城逃亡,守门城卫不得阻拦,违者格杀。百姓逃亡颇多,倒快成了一座空城。
这样的情形,便是以往敌国大军来袭,亦未有出现过。大约百姓都嗅到了政治血腥的味道。光是敌军自不会让百姓这般恐慌自乱。天子的态度莫测,若因通敌的流言判了将军斩刑,只怕谁也守不住这地方。又逢敌军压境,人人自危险。真真内政和外乱不止。
太平盛世中的将军和功臣不好当,乱世中的将军和功臣亦不好当,左右都是刀口舔蜜,命不由己。
江怜将兵力部署在兖关十五里外的地方,以易守难攻的优势充分布兵,城中也做了防护,数道关卡,可谓用尽心力。羌人若要攻进兖关,不是容易。
王念之发丧没有下葬,由上都王谢两家的人来接,骨灰在五日前已接走,俗称归乡归土,南国颇讲究这个。关令府白灯笼挂了半月有余都没有取下。府里阴冷萧条,略有些死气沉沉,再不复见从前的喜乐热闹。
小雪这日,有雪花飘飘的从天上落下来,未几,地上垫起薄薄的一层白。山川,房屋,街道,树木裹了细白,一夜之间雪城一座,茫茫山域没有尽头。
屋子里面传出咳嗽的声音,低沉而无力。丫鬟端了热汤进来,服侍人泡了脚,又端来温粥。
男子喘了一息,沙哑着声音道:“我自己来吧”接过又是一声咳嗽。
把粥碗递过去,丫鬟转身去关窗子。王昭云道:“开着吧,通通风。”这漂亮好看的雪景,关在窗外怪可惜。
是了,还是今年兖关的第一场冬雪。跟往常一样好看。这茫茫雪域万里,不是帝王的,无姓,无名,为百姓所有,它生养了万物,生养了众生,是值得他王昭云用命去护的。护家国,护百姓,护生死。
“可是……”丫鬟有些迟疑。可是,将军身子大不如从前,经不住寒风刀刮的。
“无碍的,你出去吧,莫要冻着。”他近来越发憔悴,对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门口有小斯招手,丫鬟退了出去,顺便帮他把屋子的门带上以免寒风惯进去,对堂风最吹人。
“怎么样?”
丫鬟带上门,小厮就问。
摇摇头,“不太好的样子。胃口也极差。年年都要痛的,今年旧伤发的比往几年还厉害,夫人又不在身旁,不要崩疮大血才好。这个时间不凑巧,一堆一堆烦心的事情。我听照顾的小六哥说,将军这几晚睡不好,半梦半醒,口里总喊着夫人的名字。”丫鬟压低了声音,不敢张扬。
闻言,小厮叹了一息。夫人因为开错方子间接害死将军的小妹,这个事说来还是羌人可恶,又哪里是夫人的过错,连夫人那般精明的医术亦没有察觉。至使他们夫妻反目,实在令人痛心。
这就像一个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不知不觉便将人全全都算计进去了。说是巧合,实在也是蹊跷,恐怕是歹毒心计,非是巧合!
思到此处,小厮兜头一身冷汗。
将军何等人物,恐怕早晓得。
到底又是谁这样歹毒的心思,背后操控这一切?
屋子里头,王昭云咳嗽不断传出,尽管十分隐忍,前胸伤口还是震裂开来,有血迹透出来,染在白色的衣裳上面,醒目而刺眼。
江怜推开屋子的门进来,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天下不安分之最,王顾之。”
也不懂得将息一下自家,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从战场上活过命来的,那可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