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这些日子江怜总来关令府,来的勤快。
王昭云折回桌子边倒了一杯递给他。亦回侃道:“安分斯文多少钱一斤,若是价高,黄金百两,卖你一斤。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皮实惯了,身穿甲胄都遮挡不住本性,倒像是借来的。”人笑的温风暖水,颇为春风拂面。他在外人面前虽是儒雅温润,却往往点到为止,颇有距离,谪仙不可亵渎之疏漠。现今这种温柔神色,十分珍贵,王昭云只有在待至亲,知己,与宋城时候才会露出这种形容。可见他现下心情颇好。
江怜自家的毒舌将自家修炼得很茁壮,王昭云此话还挠不到他一层表皮。接过他递来的温茶水喝下,驱了不少寒气。
再坐下来,两人已话上正经事。
“杨庭川叛逃,投靠了奉宥,我们伏的人没有把人拦住,圣上那边的圣旨估计也快到这里了,顾之,你要做好打算。”
王昭云略详了一下道:“没拦住就没拦住吧。左右细作抓出来了,留在营中也是个祸害,还要差人看管提防着,也实在费气力。奉宥要收人,我们拦不住。不过,杨庭川心眼多,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你二人日后若战场上遇见,你要小心。”此事他不担心其它,挂心江怜是最。江怜在军事之才上不亚于自己,好好抛光打磨,假以时日,必在自己之上。不过他不愿留在营中。等圣上的圣旨下来,就让他走吧。
兖关危机四伏,留其下来王昭云已经不愿意了,甚至急不可待。现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倒是担心江怜。
自己便是顶了通敌的罪名,圣上亦不会在此刻冒险将他斩杀。兔未死,弓自还不到藏的时候。说是通敌,圣上眼睛未必就是不亮。相反,洞察世事,雪亮得很。帝王术不见得人人都懂,但用在你身上,你就死定了。而身为臣子,要心甘情愿去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昭云要的不是命,是为民。
为民,可死!
“顾之,你跟我走吧!”踌躇许久,江怜还是说出这话来。明明知道的,天下谁都叛逃了王昭云亦不会背弃自己的国和民。江怜比谁都晓得,却还是说出这话。他不想折辱于他,只是想尽力保他在这世上。
闻言,两人相对默然。半响,王昭云笑道:“你又说傻话。江怜,别闹。”一如既往温柔。虚幻得像一团云和雾水。
江怜听到的却是刀戟戳进肉刺疼的声音,是将军和战士的血。但被兵骨堆得天下太平。将军和士兵的血流淌滋养,换得山川大地短暂的平和安宁。
或许终有一日这山河会破碎,但是芳魂永垂不朽。英魂不会没有归处。
第235章 雪草芥 39
夜里,半醒间,王昭云口中唤着宋城的名字。模模糊糊,似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触在自己脸上,他伸手去拉,好像真的拉住了,梦魇退去,人突然一惊自床上坐起来。屋子里黑乎乎的,没有掌灯。门窗关得严实,听得见外面簌簌的雪声,尤其显得夜半静赖。这牵得思绪愁乱,有些寂寥。
王昭云起身来,推了门。
外面飘白,地上积了好厚一层雪,树枝上,到处都是。洋洋洒洒,无休无止,竟映得似白日。
想起自己的发妻,王昭云心头又苦又涩。亦不知她会往何方去安身立命。一想到她往后会诞下自己的骨血,他苍白的面不自觉露出些温柔和暖意。不知道那孩子将来像自己还是宋城多些。他希望像自己多些,这样,宋城大约是一生都会记得他的。初初自己并不待见欢喜于她,致使生生错了七年,想来,王昭云十分的难过,替她又委屈。这天下怎会这般傻气的人!自己也没有待她好过几日。往昔已不可追。
王昭云想,不论还能活的长久不长久,只要能将她护在这个世上好好的,那便都是值得的。
那个孩子,不知她会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想到此,他又苦涩又温暖,心口揪得一阵似疼一阵。
宋城,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宋城……
我的妻。
寒风吹进衣袖,冷的刺骨。忍不住咳嗽,夜里显得突兀刺耳。
王昭云在廊下站了许久才折身回屋子。
屋外雪飒飒下了一夜,饰了江山,屋内的人辗转难免,唯觉衾寒。
今年兖关的雪下的尤其大,浓冬已至。
近来江怜忙里忙出,营中的事情多的分不开身。自上回就地斩杀郭孝存已经大半月过去。江怜越来越忙,王昭云晓得,羌人要有大动作了。他现在身份特殊,不能亲自上阵,对此,王昭云有些不安,耐心也快要磨干。他现在是代罪之身,不可轻易举动。那个栽赃通敌的污水可谓泼的正式是时候,一切皆像是精准计算好的,一个一个坑像连环计,一环扣一环,兖关形势越来越紧。
阴极之至,阳气始至,日行南至,谓之冬至。致天神人鬼。地雷复卦,商旅不行。
冬至这一日,羌军来袭,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狼烟烽火,烈风嘶嘶。江怜领战抗敌于渡川口,两军会战,血流漂杵。白雪洗不尽人间罪孽深重,眼泪诉不完伤春悲秋。肉体凡胎,终逃不过皴裂冬伤的恶咒,结局是烈魂飘荡人世上不去九天,九泉阴地,鬼哭狼嚎。
雪花大如飞席,地上尺寒。上都的马儿吐着雾白奔沓而至,宣旨官飞胯下马,圣旨黄稠速至关令府。
奉天承运,南帝诏曰:古来圣帝治世,赖有贤臣。君臣协和,国事治也。王昭云素志虑忠纯,坚贞不屈,而今勾结宵小,其罪不容诛。朕甚痛心。然思之戍边多年,劳累功苦。今又夷狄来扰,犯我边境。朕特旨王昭云有罪之身复戍边将军之职,全力保疆,不得辱命。万望其端己慎行,戴罪立功,不得有误。钦此!
王昭云盼望已久的官复原职如期而至。伴随着圣旨后脚而进的另一个消息亦刻不容缓,且龟裂了人的五脏六腑,使王昭云如遭雷击。
宣旨官才出了门去,探报的兵卒飞沓入门,对着刚起身的王昭云道:“王将军,怀威将军战亡了,”
冬雷闪在铅云之上,劈开一道亮色,像要把天劈开碎裂掉。雷闪明光映在王昭云的面,照见其一动不动,面如死人。
“你再说一遍”王昭云阖动着灰白的唇道。
来禀报的人单膝跪在地上,甲胄腰间上的白孝染了血泥,醒目至极。士卒泣血,大恸:“我们中了敌军的计谋,江将军为护我等,垫背断后,守疆土免遭羌夷涂炭,誓死不退。杨庭川背后放冷箭,江将军…亡了。”
江怜,战死了。
寒风唰一下吹开窗门,风裹着大雪呼呼卷进来,堂风一扫,门窗吹的哗啦作响,架子上的物什落了一地,碎的碎,滚的滚。冬雷震震,天斥开巨大的口子,要涌流下滔天海水,浇灭人间滋长的罪恶。
王昭云身子狠狠的一颤,手中黄绸僵僵握着还未有放下,一口鲜血喷洒而出,风一吹,倒逆回他雪白的衣裳上面,血雾艳红。
“王将军!”士卒大呼。
王昭云摇摇欲坠,侍卫还未近身,他费力的抬手止住,开口只言了两个字:“回营”沙哑得好似吞炭。说完顶风而出,竟不像摇摇要倒的样子。
将军身死,百年无归,这终究成了一个恶咒。英魂的归处,会是何处?
江怜,
江怜……
第236章 雪草芥 40
城东一处偏僻的院落,宋城亦没有闲着。尽管身子十分不好,自返还兖关进城以后,才休息了两日她便忙着征集尚还留在城中的大夫。怀威将军战亡的消息在城中传遍,人人恐慌,都晓得天在变了。兖关处境,不太好。而今唯一定人心的就是戍边将军王昭云。
王昭云这根主心骨,万不能折。
比南军更明白这个道理的是羌敌,每一步都歹毒得恨不能让人粉身碎骨!
敌军一步一步剪羽绞杀,可见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城府筹谋如何深不见底,心肠又是如何黑。
这还不是最可怕之处。帝王心是不可探测的渊潭,居于庙堂,注定了其要在窥伺中进退维艰。
宋城所担忧的事情,王昭云如何会料不到。
昭云,
昭云……
宋城念着他的名,目光之处,是他撑起来的无恙山河。泪目之中,星星点点都是王昭云的样子。
她抚着自己的腹部,心口酸疼。这个孩子,定会安然降于他所死命守护的这片袤土。她是他的妻。
望着她立于庭中纤细秀直的背影,侍卫张口本是要劝她离去的话便默默吞了下去。这些日子也不是没有劝说过的,亦不知劝了多少回。直至今日,侍卫终于打消了那个劝她离去的念头。似乎也懂得了什么。
伉俪情深,着实今人生羡,更让人生敬。月下老人当真牵了一对天造地设的男子和女子啊!
这个梨花素缕的女子是他们的将军夫人,亦有王将军那样令人敬仰的家国情怀。或许她会跟她的夫一样有着相同的结局,但即便以血滋养山河,那也绝不是悲剧。
王昭云见到宋城这一日,雪稍微小了一些,天有些明霁,小雪飘飘。
宋城正在给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王昭云从外面回营。白衣的女子融迹于一片铁胄之中,有些显眼。王昭云初是皱眉,待她站起身来,王昭云觉得天都要塌了。
“宋城!”王昭云大叱。
他用心良苦将她送走,她不是应该出兖关去了!
细雪连成白幕,碎碎的落在人身上,呼出的白雾似要把命运冻僵。王昭云心头火烧火燎,道不清是何滋味,脉络心肺皆觉得滚热滚热,有什么要从心口出喷勃而出。思之,痛之,忧之,百味杂陈,恨不得把这心心念念的女子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任谁也伤害不到的地方。若是最后连宋城也没有了,他大概也是大限将至。
她如今在这,他如何会不着急。
王昭云踩着步子行过去,一身胄还未来得及脱下,靴履踩在雪上的声音清脆至极,脚步健阔,每一步都踏得有力而稳沉。宋城望着他,待他近时才明显看清楚其眼白红极,整个人气息亦不平顺,好似忍受着巨大的情绪和不安。
宋城张口,抬手想要抚上他的眉,还没出声,王昭云握住她抬起的手使劲往自己脸上靠,而后一把将她搂进胸怀之中。宋城未及反应,只觉腰上的手越收越紧,搂着自己的人亦微微颤抖,情绪很是克制。
“宋城,”
“宋城……”他在她耳边喃着她的名字,痛的无以复加。
他担忧放不下的终究还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这让他如何会不害怕。心惊肉跳,亦不能形容。
宋城贴着他的甲胄,一身冰凉。她是笑的,结发夫妻,生死不离。他是兖关百姓的希望,南国的戍边将军。而她,是他的将军夫人。
宋城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腹上,王昭云轻轻抚着,心头喜的难抑,面上却有泪,吐出的话都是肺腑真言,又喜又泣。他喃唤自己与她的骨血。宋城只是颔首,说不出一句话来。
亦不需要说什么了。
冰雪掩不住人世温脉,再等等,等一世春暖花开。
短短十几日,兖关和羌人已经打十数回,战况激烈,宋城征集的大夫在营中起了很大作用。好在有王昭云坐镇,营军士气大振,加之王昭云巧用兵谋,敌军吃了几个大亏,但是不容乐观。
数十年来,两国虽一直不睦,但从未这样打的惨烈。羌兵身后似有一双智囊慧手在巧拨棋盘,纵横操幕。最为让人胆颤心惊的,是这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符沅。
王昭云咬着这两个字,眸中的墨越凝越浓。
听闻西羯那边亦打的不可开交。
符沅着实筹谋深久了,竟跨过邶燕结盟夹击南国,比他的叔父越加诡计多端,有这样的人在,南国绝无宁日。
不能不除!
!!
王昭云曾与符沅于战场交锋过,熟知此人的用兵方法,南军之前中埋伏,伤亡惨重,要想制敌,必须速战。而羌人的打法是拖。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援军延宕不至,十分不妙。
营帐中,守卫屈膝于地上,痛诉着战况。
“请援的奏疏应该早到上都了,援军若再不到,我军恐怕守不住兖关。”这话实在大逆。营中士兵伤亡颇多是事实。符沅自损一千也要伤敌一千,用人来开出一条路,十分心黑。这样笃定的打法,任是王昭云亦觉得棘手。
已不能再等了。
沉思许久,王昭云沉沉开口下令道:“点五百精兵,今夜丑时备用。”
将军这是要……
——夜袭
“还请将军三思!”侍卫脱口而出。
符沅的军扎营渡川口背阴岸,夜巡森严,犹如夜探虎口。营卫吓的不轻。
王昭云却是丝毫没有松动。
援军不到,两军悬殊太大,越往后拖,恐要被符沅所蚕食。此举虽然冒险,筹谋得当,定不会空手而归。王昭云绝不会坐以待毙。
五百奇兵皆是精挑细选,子时随王昭云出营,到达渡川口正是羌军夜巡守备最弱之时。
王昭云寻了守防豁口,领人分三路行动探入虎口漩涡。三股人如水一样流入夜色中,迅速而悄无声息。
未几,羌营中有人大喊奸细来袭,随即火光冲天涌向羌营主帐,人命仿佛蝼蚁,一点都不珍贵,刀戟声声声入耳,火光微不足道,照的血更加殷红。
一场恶战随回的人只有一百不到,接应是在兖关外的擎林接到人的。王昭云受了重伤。
回到营,宋城连夜给王昭云处理伤处,这一行之凶险,不言而喻。终究他是活着回来了。
宋城一滴眼泪都不掉。王昭云抚着她的脸,露出笑来,有些勉强,看她的眼神,却比水还温柔。
第二日探子传来消息,渡川口极静,未有异动。羌营的门口悬了一具尸体,冻的跟冰柱子似的。那是南军费力气打入羌营的细作。昨夜一袭里应外合重伤了符沅。据闻符沅伤的不轻。
王昭云亲手将刀刺进那人胸膛,偏了一些。
符沅哪这么容易死。夜袭不过争得时日。王昭云亦明白,援军再不至,兖关危矣。
蛰伏半月有余,小寒这日,羌敌拔营攻来,倾巢而来,气势汹涌。
而一直蛰伏藏匿于幕后操谋这场腥风血雨的人,符沅,终于露出庐山真容。
第237章 雪草芥 41
遵符沅之令,奉宥以生人为盾开出血路。南军在擎林设的埋伏使羌军重挫,领军打头阵的羌人几乎全军覆没,然并没有阻断敌军的进攻。符沅后军来势凶猛,踩着尸身撕开南军的防守,王昭云的军在人数上远不及符沅,以地利为优巧设的伏让敌军重锤击垮,敌军突破重重关守。
又是十几日,羌人便兵临城下了。
符沅跨在高马上,身姿阔挺,是北羌人特有的侵略性。眯眼望着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如看囊中之物。
入主中原,就在当下。
兖关城门紧闭,城上弓箭蓄势,黑压压一片。